作者:伊北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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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很淡雅。她的淡雅,是冲淡、飘逸,很是有点仙风道骨。陆小曼也很淡雅,但她的淡雅,却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是否定之否定,她的淡雅背后有个浓艳的底子,可她偏偏要把万种风情遮起来,只是一副女学生装扮,头发短短直直的,皮肤莹白,只淡淡地施一点粉,然后,穿一双平底鞋、一件毛背心,或是蓝布的旗袍,一双眼睛弯弯的,一颦一笑,风情才调尽显。陆小曼的淡,给人感觉是浓的,烈的。林徽因像一首诗,清雅,淡然,读起来,朦朦胧胧,余韵袅袅,回味无穷;陆小曼像一幅画,清澈,明艳,看上去,真真切切,满目琳琅,无法忘怀。
大画家刘海粟这样写第一次见到陆小曼的情形:
当底下人通报说“小姐就来”时,我纳闷:我们要见的是一位太太,就是还年轻,怎么叫“小姐”呢?谁知站在我们面前的竟是一位美艳绝伦、光彩照人的少女。“啊!她就是陆小曼!”我在心里自己回答:“这位女士真配叫陆小曼!”
梁实秋则写道:
面目也越发清秀端庄,朱唇皓齿。婀娜聘婷,在北平的大家闺秀里,是数一数二的名姝。
陆小曼的名气,在当年,显然要比林徽因大。在遇到徐志摩之前,她已经是名动京城的名媛。她是胡适眼中“不可不看的风景”,走动带风,她跟着王赓去哈尔滨上任,人还没到,整个冰城就贴满了小曼的海报。她比明星还明星,是真正引领潮流的时代女性。据说在小曼与前夫离婚不久,大洋彼岸的美国好莱坞的电影公司,给小曼汇来了5000美元,力邀她去拍电影。小曼念及母亲年老以及自己与徐志摩的痛爱,一口回绝,并把款项原封不动打回去。名气之大,可见一斑。而林徽因,则仿佛是借着徐志摩的名气,才渐渐浮出水面。尽管她后来走得比这些人都远。
从某种意义上说,林徽因和陆小曼的婚姻,都属于包办婚姻。不同的只是,林徽因与梁思成的“包办”里,有种温情脉脉的东西,青梅竹马,老早就相识,而后,慢慢发展感情,一起读书,共同进步,最终修成正果。林与梁从相识到结婚,整整走过了十年。而陆小曼不一样,她和王赓结婚,是标准的包办——包办给潜力股。而更巧的是,她们都跟一个人发生过“自由的恋爱”。这个人就是徐志摩。她们刚好是前后脚,在伦敦,林徽因与徐志摩有过情感的牵系,在北平,陆小曼又在婚姻之外找到人生的知己。一曲自由的恋曲,关联起两个绝代的女人。这是历史的奇景,充分彰显了过渡时代自由恋爱的力量。
泰戈尔来华,结束了徐志摩对林徽因的幻想,开启了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深情。林徽因和徐志摩,一个在左,一个在右,陪着老诗人,游览中华。“松竹梅”的美谈传得沸沸扬扬。他们一起演戏,演泰戈尔的剧,林徽因扮公主,惊艳四座。许多人都嗅到了一些暧昧气息。徐志摩抱着希望,想要挽回林徽因的心。但很快,林徽因便和梁思成一起,启程去美国求学了。余韵袅袅,徐志摩抱憾,但也无奈。孤寂。陆小曼和徐志摩的相遇,是两颗孤寂的心的相遇。他们都渴望找到点情感,来补充空虚寂寞无望的生活。他们很快撞出了爱的火花,决绝的,不顾一切的。在林徽因毅然斩断暧昧,跟梁思成远走高飞的时候,陆小曼和徐志摩相互抚慰,找到了人生暂时的平衡——陆小曼是徐志摩人生天平的一颗砝码,也是他慌乱岁月的一支定海神针。徐志摩真,陆小曼也真,两个最真、最自我的人撞到一起,顺理成章地谱写了一曲轰轰烈烈的恋歌。
徐志摩给陆小曼和林徽因都写过饱含柔情的信,但给林徽因的显得迫切而忧伤,“流动的岁月里,我渴望能共你度过春花的烂漫、夏阳的妖艳、秋雨的萧瑟、冬雪的清寒……”给陆小曼的却喜乐安然,“今天早上的时刻,过得甜极了。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一个是来世,一个是今生。
陆小曼和林徽因一辈子很少正面相对。她们似乎有意避开彼此,因为中间有个徐志摩。她们大概总会在别人口中听见彼此的消息,但估计也只是听着,存在心里,自己揣摩。暗地里,当然也少不了相互指摘。徐志摩八宝箱的保管者凌叔华,曾经写信给胡适说:“前天听说此箱已落入徽因处,很是着急,因为内有小曼初恋时日记二本,牵涉是非不少(骂徽因最多),这正如从前不宜给小曼看一样不妥。”同行是冤家,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更何况,她们还都是美丽的女人,而且是前后脚闯入徐志摩生命中。在徐志摩生前死后,两人的暗中较劲,大概从未停过。
陆小曼和林徽因的结婚时间很相近。陆小曼和徐志摩结婚在前,仪式是在北平的北海公园,证婚人是林徽因的准公公梁启超。梁启超当场把徐志摩和陆小曼呵斥一顿,又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了远在美国的林徽因和梁思成。林徽因内心受到震动,她把徐志摩的旧信来回看了一遍,又找胡适问明了具体情况。
陆小曼和徐志摩结婚后,搬去了上海。没过几年,林徽因回到了北平。两个绝世的女子,一南一北,遥遥相对,谈不上冷战,但终究也有一些暗地里的对比。对方的消息,她们总是“听说”。但她们从来不轻易发声。一个是徐志摩追求的前任,一个是徐志摩的现妻,如此尴尬的身份、处境,即便是心中万语千言、诸多评判,也终究不好多说什么。更要命的是,她们俩共同的朋友太多。沈从文在上海的时候出入陆小曼的客厅,一转身,来到北平,又成为了林徽因“太太的客厅”的座上宾;金岳霖,是徐志摩和陆小曼婚礼的伴婚人,一转眼,他便成了林徽因的终身信徒。这是后来的缘分。更别说,像胡适这种老大哥。林徽因找他问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婚的情况,陆小曼这道“不可不看的风景”,又是胡适撺掇着去认识的。她们两人的情况,应该总是能够通过这些朋友传来传去。
更离奇的是,徐志摩这块“夹心饼干”,也会时不时地向林徽因和陆小曼报备对方的消息。1931年,林徽因在北平过寒假,她患着严重的肺病,徐志摩看她太瘦心疼,转手写信给陆小曼,也是照实说,担心林徽因的病情已经深入到危险的境地。他还说:“你要是见了徽因,眉眉,你一定吃吓。她简直连脸上的骨头都看出来了;同时脾气更来得暴躁。思成也是可怜,主意东也不是,西也不是。”林徽因去香山疗养,徐志摩去山中探望,他也写信给陆小曼,解释似的说,自己只去了三次,而且谈得并不算愉快。作为正妻,陆小曼对徐志摩心怀不满,几乎成为必然,因为徐志摩多少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
看过徐志摩和陆小曼的一张照片。花草丛中,陆小曼斜弯着腰,俏皮又惊异地笑对镜头,她穿着旗袍,一副女学生样,但华贵的毛皮披肩出卖了她——她到底是一名阔太太呵。徐志摩在她旁边,也是笑,但有些跟不上的样子,肢体僵硬,很明显就看出了他的年龄要比小曼大许多,笨拙的随从。其实,在和陆小曼的关系中,徐志摩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两个字,一个是宠,一个是从。他宠爱她,因为愿意做她的随从。徐志摩在陆小曼这里寻找的,是一段情伤后的补偿。他是她的随从,为她的名气、风情、相貌所俘虏,他们联手冲破了世俗的偏见、人情的困扰,走到一方爱的新天地去。可是,婚姻从来不是桃花源。
徐志摩爱陆小曼,有点像一个骑士对于女王的爱。遗憾的是,徐志摩并没有与陆小曼实现精神上的完全沟通。小曼在生活作风上的种种奇行怪径,固然是破坏两人生活和睦的导火索,但更深了看,则是他们世界观上的错位。爱情当然是有,一部《爱眉小札》就是明证。但仅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徐志摩一辈子追求“诗意的信仰”,陆小曼则未必。她是名媛,在社交场上走动,虚情假意多,她只求一点真心。陆小曼是浪漫的,但她很快就坠入到世俗中,她的人生并没有大的追求。她只求一点简单的欢乐,但没想到最后反倒被欢乐所淹没。林徽因不。林徽因一直是向上的,她也有“诗意的信仰”,她追求独立、自由和美,在这一点上,她和徐志摩相似。他们从康桥走来,然后,分道扬镳。林徽因被徐志摩的热情吓到,终于闪躲开来。徐志摩用爱林徽因的方式爱着陆小曼,结果只有痛苦。三个人的痛苦。尽管林徽因始终隐忍不发。后来林徽因说:“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可我其实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一个人。”
张幼仪谈起陆小曼时说:“吃晚饭的时候,我看到陆小曼的确长得很美,她有一头柔柔的秀发,一对大大的媚眼。”谈起林徽因时,她说:“我想,她此刻要见我一面,是因为她爱徐志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她即使嫁给了梁思成,也一直爱徐志摩。”她们三人的关系很值得玩味,前妻,前女友,现妻。张幼仪一生成就不少,在实业领域,更是大放异彩。但离婚后,她和陆小曼、徐志摩往来依旧,同在上海,时有碰面。据说,前妻不恨现妻,而恨前女友,因为前女友离他而去,空留志摩一人。张幼仪的恨与怨,也是因为爱。
林徽因和陆小曼的生命中,都有一个“终身未娶”的男人。金岳霖终身未娶,一辈子“逐林而居”,在徐志摩去世后,金岳霖成了林徽因精神上的知己。她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一生相随。金岳霖评林徽因是“极赞欲何词”,在金岳霖心里,林徽因是个不可逾越的标高。王赓同陆小曼离婚后,也是一直没再娶。他爱陆小曼,用他自己的方式。他是最符合世俗眼光的一个体面的丈夫,只可惜他慰藉不了小曼心灵的干渴。他是一个军人,严谨,认真,不讲究情趣。他和徐志摩是朋友,他们同为梁启超的学生。和小曼离婚的时候,王赓对徐志摩说:“我们大家是知识分子,我纵和小曼离了婚,内心并没有什么成见;可是你此后对她务必始终如一,如果你三心两意,给我知道,我定以激烈手段相对的。”
林徽因和陆小曼都很文艺。小时候受的教育,都是中西兼顾,提起笔来,都别有风致。林徽因的诗歌,跟徐志摩师出一派,都是学英国浪漫派诗歌,林的散文则是中西文兼用,恣意得很。陆小曼写文,多是不得已才写,她的兴趣不在此,但偶尔一写,也是出手不凡,别有凄凄切切的韵致。一篇《哭摩》,长句遍布,如泣如诉。林徽因学的是舞台美术,对于装饰很热心,陆小曼则断断续续学画,晚年还开了画展,气骨昂扬。小曼会唱戏,昆曲、京剧、皮黄,样样拿得起,她当花旦,演《春香闹学》》《思凡》《汾河湾》《贩马记》《玉堂春》,名动一时。她和徐志摩合著的《卞昆岗》,主题是“爱、美和死”,仿佛一道谶语,暗暗印证着他们的人生。林徽因也写剧本,四幕剧《梅真同他们》,笔调婉转,一字一句都是生命体验。徐志摩死后,陆小曼写《哭摩》,声声血泪,万语千言不能消除小曼心中悔恨。她立志向上,“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为的一种人,我信仰做人,我信仰做一点刻意的事业。”林徽因为纪念徐志摩,也是不断作文、写诗。陆小曼对徐志摩的爱、怨和想念,是山呼海啸的,而林徽因,则是细水长流的。她写了好多诗,明里暗里,都仿佛与徐志摩有关。
林徽因和陆小曼的身体都很弱。小曼自小身体底子一般,长期的娱乐生活,损耗了她的精力,虽然锦衣玉食,但终究失于养护。在北平如此,到了上海更是有增无减。为减病痛,小曼抽上了鸦片,一抽就上瘾。徐志摩的去世,对小曼来说,更是巨大的精神打击。翁瑞午懂按摩,对她百般照料,却照料出另一段情缘。陆小曼说,她对翁瑞午,只有感情,没有爱情。大抵如此。陆小曼的病,给她增添了痛苦,也为她带来了风情。陆小曼是娇弱的病西施。林徽因身体也不好,但她没有娇气。她也疗养,去北平的西山。但抗战一爆发,她立刻收拾行李南下,不论病体。抗战八年,精神的消磨,身体的损毁,同时降临在林徽因身上。但她扛住了,硬是等到了胜利曙光。
王亦令说:“凡是认识陆小曼的人,几乎异口同声称赞她宅心忠厚、待朋友热情、讲究义气。”甚至有人作出这样的论断:“男人中有梅兰芳,女人中有陆小曼,都是人缘极好,只要见过其面的人,无不被其真诚相待所感动。她绝不虚情假意敷衍他人,而是出于一片赤子之心。”
李健吾说,林徽因“缺乏妇女的幽娴的品德。她对于任何问题感到兴趣,特别是文学和艺术,具有本能的直接的感悟。生长富贵,命运坎坷;修养让她把热情藏在里面,热情却是她的生活的支柱;喜好和人辩论——因为她爱真理,但是孤独、寂寞、抑郁,永远用诗句表达她的哀愁。”
陆小曼和林徽因:
一个是寂寞烟花。
一个是空谷幽兰。
活过。
怨过。
爱过。
她们,别样美丽,一样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