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北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7 23:30
|本章字节:7594字
林洙是林徽因的学生、终身信徒,也是梁思成的第二位妻子。她见到林徽因的时候,林徽因四十四岁,病得很重,瘦得不像样。但林洙说:
我得承认,一个人瘦到她那样很难说是美人,但是即使到今天我七十六岁了,我仍旧认为,她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最有风度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充满了美感,充满了生命力。她的形象一直都深深地印在我心里,这是我的幸福。在她晚年能够见到她,能够和她有这么一段短短的接触,这真是我这一生的一大幸运。
对于林徽因,林洙是“极赞欲何词”。林徽因很像在她的生活中横空出世的一个偶像,她的经历、她的才学、她的气场,还有她毁损的美貌,在那个1948年初秋的早上,一下便把林洙这个普通女孩子笼罩其中。对于林洙来说,林徽因更像是一个传说,带着光环,blingbling,带着声响,轰轰隆隆,从遥远又遥远的地方,一下拉近到眼前,旋转,放大,不可思议。林洙崇拜着林徽因,像一个灰姑娘崇拜着一位不可企及的女神。许多年后,林洙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林徽因的情境,细腻的笔触里夹着惊喜,好像《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茜误入仙境,梁家的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炫目、得体——客厅是朴素高雅的,书架上的老照片是惊艳的,女主人是优雅而睿智的。而且,林徽因的眼睛里还同时容纳了智慧、诙谐、调皮、热情等诸多元素,好像一个踩着云彩步入人间的女神,带着美和强大的生命力。林洙说:“我几乎像恋人似的对她着迷。”
林洙去见林徽因是为了学英语,投考清华大学。她的中学是在上海读的。1948年,林洙考中上海圣约翰大学和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但私立大学学费昂贵,对于林家那个公职家庭,是笔不小的负担,恰巧此时,林洙的男朋友程应铨要北上清华建筑系任教,林父便决定让林洙和哥哥都随程北上求学。林洙和林徽因是老乡,林家托林徽因帮林洙进清华的先修班。哪知道,先修班那一年刚好没办,林徽因索性就帮到底,自己亲自教导起林洙英语来。那时节,林徽因做了肾切除手术,肺结核也到了晚期,身体状况,已经使得她不适合再去做任何教学,但当这样一个女孩子闯进她的生命中的时候,林徽因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很自然地,林洙认识了梁思成。据说是在清华大学的楼道里,梁思成碰见了林洙,他眉毛一扬,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一定是林小姐。”不知道林徽因在梁思成面前如何谈起林洙,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长辈,她是晚辈,她是仰视他们,他们则给予她关爱。当年那个扎着头巾,穿着裙子,露出细长的小腿的林洙,定然料想不到,数年过后,自己会以那样一种方式,走入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生命。
林徽因跟林洙提起过她和梁思成的恋爱,口气俏皮:
那时我才十七八岁,第一次和思成出去玩,我摆出一副少女的矜持。想不到刚进太庙一会儿,他就不见了。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抬头一看原来他爬到树上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下面,真把我气坏了。
旧时光,回忆起来,总是那么甜。坐在梁家的客厅里,林洙可能会感到有些目眩,林徽因谈建筑,谈往事,谈文学,谈艺术,谈可以谈的一切……30年代的北总布胡同的胜景,仿佛又重现了出来,只是,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人。可即便如此,梁家营造出的那种氛围,也足够林洙膜拜——林徽因的世界,带着神光,纯净,优雅,凛然难犯。那种欧美派知识分子的高蹈,一下就把初出茅庐的林洙吸引住了。
林洙的两段婚姻,与林徽因都有关。林洙到清华后,不久,家人从香港辗转来信,敦促她尽快与男朋友程应铨结婚。小夫妻,刚参加工作,存款不多,为了筹备婚事,林洙准备卖掉自己的首饰。林徽因听说了,就对林洙说,营造学社有一笔用来赞助青年学生的专款,她可以先用这笔钱,以后再还。林徽因给林洙一个存折,林洙去银行提款,却发现存折上写着梁思成的名字。此后,林洙几次要还钱,林徽因总是岔开话题。一直到“文革”开始后,林洙才搞清楚,当年林徽因拿出的是自己的钱。林洙很幸运,在林徽因面前,她是一个丑小鸭式的女孩,但偏偏是这样一个女孩,得到了太多林徽因无私的关爱。后来,林洙对梁思成的无限关怀里,或许也还有着对林徽因报恩和崇拜的因子。在林、梁之间,林洙似乎心甘情愿做一个仆童。
有了这个“报恩”的底子,我们似乎也就能够理解林洙,理解她对前后两任丈夫的不同态度。一个“残酷”,一个“温柔”。
那几年,梁思成、林洙和程应铨的日子都不好过。特别是在1955年,林徽因突然去世后,梁思成“万籁无声,孤灯独照”,他不再是叱咤风云的泰斗,而还原成一个孤苦的老人;1957年,程应铨卷入当时建筑界在城市规划上的争论,不幸被划为右派,不久,林洙与他离婚。林洙告诉程应铨:两年之内摘去右派帽子,可以复婚。林洙再嫁,系里找程应铨谈话,问两人有无复婚可能,他说:“不能。”又说,“我又不是太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是,林洙再嫁的对象是梁思成!梁思成是程应铨的老师,也是程的同事,林洙又是林徽因的本家,她也是林徽因的学生。其中纠缠难解的关系,配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其中尴尬,可想而知。
沈从文写信给程应镠(程应铨的兄长),把林洙的离婚与再嫁,归结为“本性上的脆弱”。“我们如真正开明,即不宜对之有任何过多的谴责和埋怨!”沈从文是梁思成、林徽因的挚友,和程家兄弟也多有交往,自然只好以“开明”作为解释。“文革”前开政协会议,会后政协委员们可以优惠购置高压锅,梁思成没买,林巧稚调侃说:“现在梁公的钱自己做不得主了,得回去请示新夫人。”沈从文说:“林洙就是爱钱。”林洙果真爱钱吗?未必,她只是需要钱,因为她活在人间。林徽因是踩着云端的女子,她最厌恶家务,认为完全是浪费时间,可林洙呢,她陪伴梁思成的十一年中的重点,家务和陪护,根本就是很大一块。她的计较与不计较,都是出于实打实的生活。在梁思成的生命中,林徽因是华丽闪烁的女主角,她一出场,就占满了全部空间,林洙则是低调务实的女配角,她总是默默地打理好她认为该打理的一切。林徽因病重时,梁思成是她的丈夫、护士、保姆,梁思成病重时,林洙则是他的妻子、保姆、护士和理发师。
有人问,梁思成爱不爱林洙。也许,这并不重要,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人近黄昏,爱妻仙逝,梁思成更需要有个伴。梁思成老了,需要被照顾,林洙功不可没。但精神满足这件事,有林徽因这座高山在,梁思成是曾经沧海,恐怕很难再找到那种能够与他琴瑟和鸣的人了。还有人问,梁思成那么爱林徽因,怎么可以再娶,金岳霖就终身不娶。其实,很好理解,金岳霖不娶,是因为林徽因还活着,一直活在他心里;梁思成再娶,是因为林徽因已经死了,无可挽回地离开。林徽因的去世,是梁思成心口上的一道疤,呼吸吐纳,都会疼痛。他需要的,或许是忘记,而不是回忆。
1962年6月,林洙和梁思成登记结婚。这场婚姻必然给林洙带来很大压力。年龄上、学识上、社会地位上,林洙和梁思成都有不小的差距。在中国,在那样一个相对保守的年代,如此“反常”的事情,招来别人的闲言碎语,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可既然大大方方结了婚,他们就不后悔,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林洙一辈子只和梁思成合拍过一张照片。时间是1962年的11月底,地点是在清华的院子里,大概是在午后,阳光明媚,林洙和梁思成靠在一起立着,梁思成手背在身后,微微笑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林洙则笑得很甜,她是那么羞涩,两只手似乎都不知往哪里摆似的。在这唯一的一张合照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饱经沧桑、虚弱的、需要关怀的男人和一个甜蜜幸福、勇于付出、羞涩质朴的女人。
林洙是梁思成晚年最大的支撑,“文革”时期,红卫兵让林洙和梁思成离婚,梁思成迫于压力,也说,“也许你和孩子们还是离开我好。”当年,她因为压力而离婚,如今,同样压力巨大,她却选择留下并且保护梁思成。爱,让人变得勇敢,一个丑小鸭样的女孩,经风历雨,转瞬之间,就成了半边天。梁思成比林洙大十七岁,但晚年的梁思成在林洙面前,反倒像个孩子,需要保护。梁思成跟林徽因在一起时,花前月下,双宿双飞,遍访欧美,大起大落,林徽因在的日子里,他的生活是个感叹号,充满炫目的惊奇、突现的悲伤、天降的惊喜;跟林洙在一起,梁思成的生活像一个破折号,那一条横线,从时光深处探出来,静静地指向未来。时代在变动着,许多破坏接踵而至,人变得十分渺小,但无论如何,这世间,总还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1972年,梁思成去世,只留给林洙一个四千块的存折,还有断断续续一些稿费以及“自然科学技术奖”的奖金,没有住房。林洙是清华的老教工,几经辗转,换来了一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几代人挤在一处,很是逼仄。有人为她拍照,她便穿上一套几年前做的蓝裙子,还有一双老化的橡胶鞋。林洙在资料室工作,退休后,还一直快乐地传播着丈夫的思想。梁思成去世时,林洙四十四岁,她一直没有再婚。她说:“和孩子一起,也很好。”
林徽因诞辰100周年时,林洙出了一本书,《梁思成、林徽因与我》,写的是三个人的故事,但封面却只放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的一张经典合照,没有林洙。他们是博大的,她是微小的,面对这样的两个人,她也只能静静的,另辟蹊径,在角落里开出一朵小花,不管风吹日晒,始终坚持着微小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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