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孤旅天涯(1)

作者:李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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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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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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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738字

增哲是个诗人。


1989年6月17日,刘增哲踏上了清冷的列车,开始了已准备了一年的旅行。第一站是内蒙的赤峰,这是他在地图上找到的第一个目标,他想从那里进入内蒙大草原。临行前他在给我的信中说:“因为几千元是借的,也许要乞讨为生呢,或打打工,好点想法是到各地作协给作者们讲讲课赚点钱。”“这段路的艰难是难想像的,生死难卜,此信就作为告别了。但愿再见!”现在看来,增哲的起程并不悲壮,他当时也许只是有些兴奋和茫然,一种即将进入一种陌生的生活当中的兴奋与茫然。


靠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位朋友介绍,他顺利地进入了大草原。摔跤、骑马、喝酒,是豪爽的蒙古族牧民接待远方来客的仪式。第一次走上跤场,增哲心中直怵,与他对阵的是当地那达慕大会上的摔跤第二名,刘增哲哪是对手?但不摔不行,牧民最看不起的是胆小的男人。刘增哲对一位会汉话的翻译说:“我只会点中国式摔跤……”没等翻译说完,那大汉挥了挥手说:“来吧!”于是二人开始转圈,增哲沉住气,他不能让对方抓住,否则他会被从头上抡出去。突然,他在大汉面前虚晃一下,然后猛地下蹲,一下子抄起大汉一条大腿,接着迅速用力一撞,大汉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刘增哲赢了,可他刚刚抬起头,就发现四周的牧民在愤怒的盯着他,有的小伙子已经拔出了腰刀!翻译大声质问他为什么用这种“阴着”。刘增哲赶紧一翻解释,大汉才怒气稍消,说“再来!”再来,刘增哲当然被抡得在草地上打滚。输赢不重要,敢拼就是好汉。摔跤完了是骑马,牧民们给他牵来了一匹三岁的黄骠马,从未骑过马的刘增哲脚一沾马蹬就被摔倒在地,一个跟头,激起了他的性子,几次摔倒后,他终于跨上了马背,还没有坐稳,那马便狂奔起来,耳边狂风呼呼,马蹄下草地象江河般向后奔流,一阵飞奔,刘增哲兴奋起来,他拉转马头,从呼喊着纵马追赶他的牧民们身边一闪而过,刘增哲开心之极!


“我骑上了骏马,草原就宽阔了许多,我睡在毡包里,梦中淌着乳白的香河……”


刘增哲成为蒙古包的客人,那从下午一直喝到第二天凌晨的二锅头酒和草原清爽的气息使他心神沉醉,最醉人的是蒙族朋友的热情与豪迈。


这时他感觉到的是草原的壮美,蓝天白云,绿绿的大草地上转场的牧民骑在马上悠悠地走,白色古老的勒勒车慢慢地行进。他参加了牧民的婚礼,迎亲的马车从草原深处贴着白云急驰而来,新郎新娘围着蒙古包纵马追逐。从红日东升到满天星斗,刘增哲醉意难消。


还有一种感受,那便是对死亡的感受。这是他此次流浪一直在不停地追求的一种感受。他一人来到了蒙族牧民的一个坟地,那是一个山谷,按当地牧民的风俗,人去世后便被脱去衣服放置在山坡上,如同刚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刘增哲在墓地慢慢地走着,一地的白骨和裸尸使他陷入了沉思,沉思使他忍不住与躺在地上的尸骨交谈起来,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我在墓地、裸尸的山谷里孤独地沉思了一个世纪,山丹丹盛开着鲜红的花朵。颂经的敖包在她胸中燃祭着火红的太阳……


这座山谷是死亡的生命的部落。


从此我说出一句哲人的话语:死亡和生命没有隔膜。”


沉寂的墓地与充满活力的草原、生与死之间似乎无比和谐,这种感觉在后来他吊在通天河畔悬崖边上的时候又得到了清晰的体验。那次是在青海玉树州,他骑着马跟在向导后面到一处藏民居住地去考察,走到通天河畔悬崖边上的一个大斜坡上,马的一个趔趄把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于是他头冲下迅速向悬崖边滑去,滑到一半时,他的手臂和头撞在一块石头上,身体便改变了方向,脚朝下一直滑到悬崖边上,在双腿已悬空时,他抓住了一束带刺的荆棘……刘增哲此时心情意外地平静,他向下看,悬崖深处的通天河如一线细水闪着幽蓝的光。走在前面的向导半天才发现后面的刘增哲趴在悬崖边上,吓得大叫起来,他解下捆背包的绳子把刘增哲拉了上来,大声问:“你为什么不喊?”刘增哲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呼救,他只觉得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短,甚至模糊不清,那区别只在他是否轻轻地松一下手。


“生命背过脸去就是死亡,它本来在时空中就没有根本的界定。”


这是他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中体验了死亡的恐怖之后写下的感受。茫茫大漠,与它相联的词汇是荒凉,沉寂,是死亡,刘增哲要寻找的正是这些。朋友与他告别时哭了,可他执意前往。他从且末进入了号称“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这时是十月份,是沙漠中风最小的时候,刘增哲背了一大捆芦苇,在一群饿狼的跟随下走进沙漠,他一路走一路插下苇杆,以做返回的路标。他在沙漠之中走了四天,不知走了多远。大漠的沉寂叫人无法忍受,寂静地如听到远处有海潮之声,远方灰蓝色的地平线箍成一个恐怖的圆圈,仿佛随时会扼住生命的咽喉。孤烟如绳,弯弯地升上天空。大漠上在夜晚常有神秘的蓝光。这一切让他惊悸,让他在死寂中体验了生命的蓬勃。夜晚他在饿狼的嚎叫声中点燃苇杆,望着夜空等待黎明,中午他平躺在沙漠上接受太阳的沐浴(刘增哲说这叫“晒蛋”)。那温暖的感觉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看到一具干枯的尸体,他想问问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何流落至此,就象问自己,问这茫茫大漠。


“是因为你的广垠?是因为你的恐惧?是因为你悲怆的孤烟大绳,拉响了阴森的天钟?不知道。我并不想征服你。我知道,我也征服不了你。我只想走近你,贴在你宽阔的胸脯上,让我们交换一下心灵。”


刘增哲似乎开始进入一个新境界,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我只想自己掌握一下自己的命运,自己完成自己。随意地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抛掷在这块虽然贫穷但朴实的土地上,接受狂风,接受严寒,接受死亡,这是我自己的抉择,所以我感到无比的洒脱。”


34岁,刘增哲已接近走完了人生的一半旅程,这时他似乎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遗憾,那就是他认为自己对生命还没有刻骨铭心的感受。于是他去寻找,把自己抛进一个陌生的,充满危险的境地,以检验生命真实的内容。


在准备起程时,他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一个人走。他也想搞一些赞助,但最后还是决定自费去,这样才会有更多的收获。如果兜里有上万元本来不属于自己却可以由自己支配的钱,他就无法进入困境。于是他靠卖东西和向朋友借,办了一张有三千多元的信用卡便上路了。


刘增哲很快就陷入困境。在内蒙古的赛汗塔拉,他的钱丢了,必须到呼和浩特才可以用信用卡支取现金,可他却无力买一张7元钱的车票。刘增哲束手无策,一直到傍晚,饥肠辘辘,最后他决定去要饭。他犹犹豫豫地走了几家饭馆,最后停在一位看样子已快吃完的中年妇女旁边,他鼓足勇气问:“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就吃了。”这时他有一种被人抽了嘴巴的感觉,脸上火辣辣发烫。那位妇女看了他一眼,便把一个只剩菜汤的盘子端起倒在剩饭里推给他,刘增哲端起碗便吞了起来,这时他勇气倍增,又指指另一盘还有不少菜的盘子问:“这盘还吃不吃,不吃也给我吧。”于是他又得到一盘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