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5
|本章字节:8300字
我手头珍存的一张照片是她去世前不久抱着我八个月的女儿照的,我站在边上小心翼翼地扶着坐在床上直晃、快要成为“木乃伊”的姥姥,她则满脸笑容抱着一脸恐怖的小胖丫头。我那女儿大概把这个形容枯槁、身高缩成一米四、白发如同一团枯草的太姥姥想象成了一个狼外婆。不单单是我女儿,我也会在某种时刻怕。她见我回父母家看望,就慢慢地搬个小板凳坐在我身边,用锉一样的、曾是无所不能的手“锉”我的脸,伸到我的衣服里“锉”我的后背,笑眯眯,许久、许久,并操着家乡话嘟嘟囔囔。我则觉得一万个蚂蚁在周身爬!上帝,请接受我的忏悔,饶恕我对姥姥的大不敬!
一八八九年,姥姥出生在浙江一个小镇的读书人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中开明,所有女孩子都读书。姥姥行三,姐妹五人,没兄弟。倔犟的她从小不肯裹脚,白天裹上,她就在夜里偷偷解开,这脚一直就裹不成三寸金莲。到七岁时父母恼火起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脚裹不上,到时候是个脚大的丑婆娘说不到婆家可怎么办?!新婚大礼,新娘子脸盖红布,可那双裹得精致的小脚可得套上绣花鞋露在外边,被人们反复品味。她被强行裹脚,裹脚布死死缠住,再用大磨盘压,直到脚趾的骨头都压断!姥姥每每说到这里,便一脸充满痛苦的表情。“疼啊!钻心地疼!我拼命地哭!可他们就是死死地用大磨盘压住我的脚!”这是什么年月!封建!残害妇女!可姥姥可怜,可悲的父母也是为女儿好啊。
姥姥的脚还是裹晚了,脚比一般女孩子大,成了不好说到婆家的“丑”丫头。
二十二岁那年只好让她下嫁乡下。那是一户江南水乡的殷实地主,家有独子,但抽大烟!而且是他父母强迫他吸食的!!因为家业得由这唯一的儿子继承,如果儿子脚野,长大成人远走高飞可怎么办?那就叫他吸鸦片,上瘾后就离不开烟灯,就不会到外边闯荡。当然,如此一来儿子的身体会搞坏,可那也比丢了这份家业要强呀!这不禁又让人“可怜、可悲”地感叹一番。那是腐朽的清王朝风雨飘摇的末年,西方列强正肆意地宰割远远落后于时代的中国。
吸大烟的姥爷比姥姥小两岁,人聪颖,也上过私塾,最擅长的是说古。姥姥过门多少年来,家中的听客都是挤破门槛。炕上姥爷的烟灯一闪一闪,他抑扬顿挫,慢条斯理地讲述着历代豪杰的叱咤风云,炕下的人们都伸长脖子,眼睛瞪得溜圆。姥姥呢?她忙进忙出,带孩子,有着干不完的家务。
姥姥一生和姥爷共生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不过结婚头两年却一直不见怀孩子。到庙里进香时,长老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其实不过是让姥姥假装怀孕,不断地在衣服下肚皮上垫些东西,让外人看见肚子在不断地大起来。到“怀胎十月”时已是大腹便便,里面有个大枕头。忽一日,枕头取下,告诉村人们,孩子“生”下便死了。这是干什么?甭管,和尚说可以引来孩子。果然,此后孩子就接二连三地生起来。她生七个活七个,根本原因就是不许孩子们喝生水,吃的东西都得煮过消毒。在那个蒙昧的年代能如此讲卫生实属难得。怎么样,不一般吧?告诉您,老鼠拖木桩,大头在后面。
姥姥干的第一件轰动乡里的事是协助大女儿,也就是我大姨逃婚并和情人私奔。姥姥遗传的开明,家里的孩子,甭管男孩儿、女孩儿都上学。我大姨上到高中时,爱上了她的音乐老师,尽管她并不喜爱音乐。这是一位同乡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受过新式教育,知书达理,是人人称道的谦谦君子,为人有口皆碑。我大姨呢?当然也是小家碧玉,极守本分的窈窕淑女。但是两人都已订婚,我大姨早就许配给世交之子,那公子也是聘了大家闺秀,只等迎娶。可他俩却不可思议地自由恋爱了,丘比特之箭就是这么神奇。这在当时中国的南方农村是多么地伤风败俗坏人伦!他俩石破天惊的举动当然闹得沸沸扬扬。公子家和姥爷家的亲家们都各自找上门来铁青着脸质问。公子的家人也跑到姥爷家大吵大闹,说我大姨勾引了他家公子。
姥爷极其震怒。我大姨被反锁在厢房中,并被告知,她的婚事将火速办理,不日婆家就将用花轿抬去当媳妇。
正当我大姨欲哭无泪之际,姥姥不动声色地布置了她的“阴谋”。首先串通了只有十岁的二女儿,也就是后来的我妈妈,让她悄悄地找到那位痴情公子,告诉他打点行装,准备和情人远走高飞,时间、地点和暗号一定要记牢。姥姥在家里设计哄骗姥爷去串亲戚。
傍晚时分,公子带着点细软准时到姥爷家后院墙外击掌三声,战战兢兢、东张西望。院内迅速回应,击掌三声,行动有条不紊。十岁的二女儿立刻到前院放哨,姥姥拿出早就预备好的钥匙打开厢房门。“走吧!走吧!逃到人家找不到你们的地方去吧!他(大姨的情人)在外边等着呢。”
“妈!”大姨流泪道。
“快走!快走!”姥姥在跺脚。
大姨顺着梯子爬上后院的墙,姥姥使劲递上小包袱。扑通一声大姨落到了自由的天地。“妈!”一对恋人双双叫道。
“快走!快走!”姥姥隔着墙还是这句话。
事发之后,姥爷的歇斯底里是可以想象的。从来都对姥姥言听计从的他第一次,也是仅此一次打了姥姥。姥姥只是默不作声。公子家的人们也在门口大声责骂,姥姥还是紧闭双唇。
一年多以后,大姨和大姨父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归来。两家人一看,郎才女貌,天生地造的一对,都认了。大姨和姨父有了相濡以沫的一生。
抗日战争初期,我正在上高中的二舅跑去参加新四军。我大舅、大姨、大姨父都觉得不妥,二舅确实还是个孩子。可姥姥只说一句话:“抗日救亡乃国民之首任!国难当头,去吧!”因为儿子参加共匪的新四军,姥姥成了“匪属”,受到国民党当局的迫害,此是后话。
那时,身体一直不好的姥爷刚去世不久,我母亲清晰地记得姥姥是怎样地扶棺哭泣。和她生活快三十年的丈夫撒手而去,她一个寡妇强忍悲痛独自挑起生活重担。佃户们欺负姥姥,有意无意地欠交,甚至不交租子。大姨已经出嫁,大舅读大学在外,怎么办?还有好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得抚养。就在这时,已经能顶个帮手的二儿子又参了军。发愁啊。愁又有什么用?收不上租子那就养蚕吧。
姥姥说干就干,勇气十足,一开春就养了好几屋子蚕。她拼命地干,卖了蚕茧维持了生活,大舅读大学的钱也有了,甚至还给了我父亲一些钱,帮助他在家乡搞抗日救亡工作。当时我父亲刚刚认识正在当小学教员的我母亲,他们那时是否在谈恋爱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姥姥毫不犹豫地接济了极其窘迫的我父亲,慷慨大方。
我妈妈每每讲起那年月就很动感情。一到早春,为了蚕子能早些出壳,姥姥就把一张张甩满蚕籽的纸裹在身上,用体温进行孵化。蚕籽慢慢变深了颜色,终于有一天,一条条极其细小的、黑黑的小蚕破壳而出。姥姥细心地把一些嫩桑叶放在蚕籽纸上面,待小蚕爬上桑叶,再小心翼翼地把带有小蚕的桑叶放进笸箩里。满怀希望的一年又开始了。姥姥真能干!不让须眉。
我母亲还记得,弟弟、妹妹下学回来一路高喊着,“妈——妈——妈——妈——”吃饭像是在抢。姥姥在一边喊:“慌什么?慌什么?”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就往正在煮饭的锅里再加水。没办法,粮食根本不够吃嘛。妈妈还记得,盛怒的姥姥抄起笤帚疙瘩死命地打淘气惹祸的两个小舅舅。
新中国成立初期,农村“土改”,从来收不上什么租子的姥姥成了地主婆。这时,姥姥的子女除了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小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在老家只有她一个人。一天,我大姨赶来,帮着姥姥收拾了些衣物,然后带着她悄悄地离开。从此,这个姥姥结婚生子的家不再存在。
姥姥开始在子女的家里轮着住,谁家有孩子出生,她就去带。带孩子她也是那么风风火火。我出生时,她也赶来带了我半年。爸爸看见自己的岳母,那么个小老太太,抱着我快步如飞,真是担心。半年后,姥姥又去我大舅家去带那边刚刚出生的孙子。临走她对我叹道:“太胖了!我简直抱不动。”那年她六十有四。
“文革”是姥姥晚年生活中的一场劫难。她所有的子女都遭了难。我大舅在“牛棚”“劳改”时受伤瘫痪,我三舅“畏罪自杀”,二舅因是“叛徒”被投进监狱。七十年代后期,姥姥终于又看到劫后余生的子女们,便问为什么没看到从小最淘气的三儿子,子女们面面相觑。她不断地询问,一而再,再而三,我那鲁莽的爸爸就说:“他被抓进监狱了!”姥姥对女婿的答复极其生气,“他(我三舅)根本不会干亏心事!你在胡说!”然而打这儿以后,她再也不问起她的三儿子。一年,报纸上公布特赦被俘国民党特务人员名单,她背着人在偷偷地仔细看,手里拿着放大镜,老花眼后浑浊的眼里有泪。她在找她的三儿子。如果问她在干什么,她立刻放下报纸说道:“我什么都没干。”然后,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外边,久久地站着。
晚年的她越发地寂寞。她真烦恼,再也不能带娃娃、洗尿布,再也不能上街买菜、淘米、做饭,再也不能把剩饭都自己一个人吃掉,再也不能在自己的小院里种丝瓜扁豆……可姥姥实在闲得难受。你让一个只愿付出,不问索取的人怎么受得了?那就让老人家挑米吧。我母亲对她很聋的耳朵大喊:“挑米好不好?”姥姥点点头。其实米里几乎没有霉变的米粒和小石头,她又是那么老眼昏花,哎,这只是为了让她消磨时间。一粒粒地挑米,也烦啊!挑着、挑着,姥姥一看四周没人,干脆大把地把米“挑”过,等一口袋米“挑”完,又步履蹒跚地走到我母亲面前“请战”。妈妈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姥姥每天早上要问:“有什么事要做吗?”晚上叹曰:“又一天过去了。”摇摇头。
姥姥生命的最后几年身体日渐衰弱。生命最后的那年开春,忽冷忽热的天气让她得了感冒,跟着转为肺炎。家人们忙送她上医院,她平静地说:“你们就让我走吧。”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人生她已不再留恋。一个中国妇女,勤劳、勇敢的普通妇女的一生行将结束。我当然要在她的头衔中加上“伟大”二字,虽然她的在天之灵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
如今,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总会有心身疲惫的时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会想起姥姥。多想像她那样真诚地对待生活,胸襟坦荡地面对现实。
她走了,伴随着她的时代,跨鹤西行那天狂风大作、黄沙扑面,火化之时春光明媚、碧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