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5
|本章字节:9850字
六七十年代,跨一辆锰钢自行车在北京街头耍飘,是很风头的事。所谓锰钢自行车,是指用锰钢材料做车架,全包链,涨闸,加转铃的高档车。那时自行车属于紧俏产品,买车需要“车票”并加付“工业券”。“永久”、“飞鸽”、“凤凰”等名牌车的“车票”很难搞。锰钢车在市场上根本见不到——都是内部销售。
我父亲的一位同事买了一辆新锰钢车,不几日,车上的转铃铃盖就让小偷拿跑了。有人问他:“转铃盖怎么丢了?”此公答曰:“小孩子拿去玩了。”这语气中不但没有丝毫不快,还夹带着几分轻松。以这种态度对待得失的人,当是大家。
无论去哪儿,我们都是把车骑得飞快,呼呼地超人超车。遇到有谁比我们还快,超过了我们,那一定要赶上去,超回来才算数。遇到较劲的对手,一时超不回来,那就要死跟,让他也歇不着,最后再伺机超上去。有时候,跟着跟着,人家拐弯儿了,不同路了。即便是这样,也要跟上,不然那小子以为他把“尾巴”甩掉了呢,不能让他得意。
一次,我去西郊木材厂买东西,清晨六点骑车出来,在路上同一个上班的青年工人较上劲了。那小子像奔丧一样,骑得飞快,不但超了我,还甩下我一大截。这可不行,咬牙死追。追了很长的距离,还是没超过他,可我已经到木材厂了。那也不管,不买东西了——接着追。又骑了好远,那小子的速度终于慢下来了,我总算超过去了。那次赛车回来后,大腿酸疼了两天。如果常有机会这样赛车,我也许就进北京自行车队了。
骑车出行自由度很大,或走或停,或快或慢,或远或近,悉听尊便。于是,我同几个伙计骑着自行车东下通州城,西上八大处;北登八达岭,南行丰台镇。活动半径陡然又增大了许多。去八达岭长城那天,来回骑行了一百三十多公里,其中有三十六公里的坡道,十足地考验了体力和毅力。在酷日当头的正午时分,我们正在上大坡,坡度很陡,根本就骑不动,只能推。几公里的坡路推车上来后,一身臭汗,浑身透湿。我们脱下衬衣擦汗,一会儿衬衣就能拧下水来。到了八达岭长城后,我是一步也不想走了,躺在长城的烽火台上就懒得起来,也没劲爬长城了。现在也记不得是如何骑回北京的,只记得当天骑回来后,我们三人的屁股都肿了,在床上躺了两天。不过,我们创造的业绩是“前无古人”的。当时大院里谁也没有骑车去过八达岭,且当天往返。
表面上看我们这伙人似乎总是专找苦差使干,不怕苦和累,实则不然。我们只是找好玩的,有刺激的差使干,为了这个目的,再苦再累也去。否则,就想着法儿地逃。
学校复课后组织拉练。拉练就是自己背着行李,每天步行几十里路,夜宿老乡家的土炕,这样走两三天,到了郊区农村后,就帮老乡干农活,干完活后再走回北京。你听听,这有多累,多没劲。可是不去又不行,装病显得太没意思了。正为这事犯愁呢,忽然听见老师在动员大会上讲:本年级需要一位同学骑车参加拉练,并进行后勤采购工作,哪位同学愿意?我刷地举起手,生怕别人把这好事抢了去。后来四下一看,也就我一人自愿骑车拉练。我问同班一位骑车上学的同学:你怎么不举手?骑车拉练多省劲啊!你猜他怎么回答:“骑车拉练多毁自行车呀!跟着队伍慢骑特伤车链子!”嘿!他还管那些?!
那次拉练我是一步也没有走,一天农活也没有干。背包绑在车架子上,轻而易举地日行百里。别人下田干活时,我的工作就是骑车去怀柔县城里,为拉练大军采购副食品,顺便还能在县里的商店搞点糖果什么的解解馋。然后,一拐弯去怀柔水库看风景。这次拉练对我来讲,跟春游一样,带劲。
学校“复课闹革命”之后,除了外出拉练就没什么好玩儿的事了。倒是在课堂上,有幸受教于几位有学识的老师。一位是特级语文教师魏老师,在课上讲到《水浒》人物时她说:潘金莲是受社会压迫的妇女,不是坏人。还说《水浒》歪曲妇女形象,其中的女性要么是“母夜叉”,要么是“母大虫”,我们觉得她有自己的观点。还有一位英文老师,她是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英文播音员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她说的英文是带拐弯的。让她来教我们这些刚认识abc的学生,是大材小用了。
从那儿以后,被迫上学。从中学到大学到研究生,十数年下来读了几本书,上过一些课,也应景一般地考过很多回试。但这些经历都平淡得很,不值一提。倒是那些独特的、玩的经历对我有很大影响。
依我看,小学生应当以玩为主,兼学别样。既要玩得高兴,玩出水准,还要在玩中认知世界,磨炼性格。
如此办教育乃是孩子们的大幸。逃学
逃学
大约在一九六八年前后,学校里办了一个“流氓学习班”,班主任便毫不犹豫地把我送了进去。当时我十二岁,念小学五年级。
“学习班”一共有二十几个人,都是全校最知名的坏学生,有打架不要命的,有破坏公物狂(打灯泡、拆课桌椅、毁坏门窗),也有小偷小摸的。最多的是扰乱课堂秩序的“害群之马”。我的罪名却是:“抽烟,喝酒,唱黄色歌曲,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我第一次抽烟,是从我父亲那儿偷来的“大中华”,我和朋友躲在门洞里,像干什么秘密勾当。他教我怎样把烟吸到肺里去。那天我连抽了两根,脑袋开始发晕,回家后觉得有点恶心,就拿了一个苹果躺在床上吃,刚咬了两小口,便昏昏然睡过去了。后来我们到有梳妆台的人家里去抽,对着镜子,练习鼻孔吸入的技巧。
我父亲抽烟很凶,看书的时候一支接一支。我坐在他不易察觉的位置上,仔细观摩。他一口能吸掉整支烟的四分之一,吸过以后,许久许久才有一点点薄薄的青烟从嘴里或鼻孔漏出来,其余的皆不知去向。
开始,我和朋友们都认为这是一种技巧,我们反复练习过,没有成功。
不管把烟在肚子里憋多久,到喷出来时,仍是浓而色白,且与吸入的烟量大致相等。于是,大家对我父亲这种老烟鬼称羡不已。
事实上,我们抽烟时非常注意隐蔽。一般都是在大力家抽,一边抽一边放唱片。大力家刚被抄过一次,房间里空空荡荡,唯独这架老俄国留声机幸存下来。有一天正放着《梁祝》,谢鸡子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喊:“快!警察来了!”余音未散,警察已进了门。他十分内行地问我们:“听什么哪?《梁祝》?”然后直奔留声机,拿了唱片就走。事后哥儿几个都是一身冷汗。谢鸡子儿说:“操,一耳朵就听出来是《梁祝》——丫准是个老‘晃儿’。”
我喝酒的历史比抽烟更长一些。有一阵子我们时兴卖破烂儿,我卖的是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六六年的《人民日报》,几乎一天不漏。大力的二哥抱出来比城砖还巨大的两本《资本论》,反倒不值几个钱。其他人从家里搜到的是什么,我已记不得了。我们去的是贡院的废品收购站,卖了钱,直奔东单食堂。大家围圆了坐一桌,每人要了一大碗散啤酒,颇有点水泊梁山大聚义的架式——“喝罢,将碎银子丢在桌上,唤店小二自来取去。”
我的班主任姓甄,外号叫“老牛”,小脑袋,浑身肌肉,眼睛只是两条缝儿,嘴巴闭不住。他是刚从中学毕业分来的高三学生。在我印象里,那时所有的中学都正在准备上山下乡,他为什么能留在北京当小学老师,不得而知。“老牛”从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现在回忆起来,根本想不出他教过我们什么课,是怎么教的;只记得他在课堂里命令我站起来,批评我,一次又一次地逼我写检查,或者在游行(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原子弹爆炸成功、抗议苏联侵占珍宝岛等等等等)时趁天黑人乱踹我的屁股。如今我能写一点文章,大概跟甄老师当年苦心栽培我写检讨不无关系。记得有一天中午放学后,他不让我回家,非逼我写完一篇深刻检查不可,然后自己就去食堂吃饭了。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写了两行就趴在课桌上睡去。后来一位老师偶然进来看到我,问我为什么还不回家,大概我的回答相当凄惨,那老师想了一会儿,说:“算了,别写了,回家吃饭吧!”
那些年北京市公安局经常在工人体育馆组织“万人公审大会”。说是“审”,实际上判决书早就写好了。先由首长讲话:当前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但是阶级敌人如何如何,然后就宣读判决。每次必有一批死刑犯伏法。犯人皆五花大绑,脚上戴镣,脖子上挂着牌子。三个警察,两个在左右,一人在背后揪着犯人衣领。当念到“xxx罪大恶极,民愤极大,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时,后面的警察一脚便将犯人踹倒在地,会场上群众的口号声顿起:“打倒xxx!”“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场面热烈,而且极富戏剧性。死刑犯里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有“现行反革命”、逃亡地主、强奸犯、杀人犯……我至今还记得一位死囚的名字,叫夏杜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那年未满十八岁),父亲是个部级干部,家里生活优裕。但这小子却溜门撬锁,偷盗成性,就为这,给拉出去毙了。
我对班主任“老牛”最不理解的就在这儿:在“流氓学习班”期间,凡有“公审大会”枪毙人,他必命我去参加。问他去干什么,他说让我去“受教育”。人家那儿枪毙人,关我什么事呵?我在那儿能受什么教育啊?就因为我十二岁唱了句“黄歌儿”(“你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开多美丽”),离犯死罪可还远得很哪!是不是觉得我“罪”不“大”,“恶”不“极”,让我去跟人家多学几手(受教育),好早日将我绑赴刑场呵?
后来有一次,应该上午九点在“工体”北门集合,当天正好下起暴雨,我心一横,骑着自行车奔广渠门外买新鲜蔬菜去了。那是我第一次逃学。
不久后的一天,我和几个初中生去东单体育场打篮球,傍晚饿了,就走到台基厂现在的松鹤楼的前身——一家上海小吃店吃饭。不知为什么,“店小二”看我们的眼神儿当时就不对,等我们点过菜,他又来问我们喝不喝酒,我们就叫了几瓶“小香槟”。吃喝完毕,我手里还攥着半个包子,大伙儿就往外走。一出门全傻了:门外居然已埋伏了一帮警察,像夹道欢迎似的,分两排站着,把我们堵在中间。当时北京市公安局就在这家小吃店斜对面的正义路上,警察出动当然很便捷,但至今我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出动抓我们。就算我们是自己找上门来“太岁头上动土”,可吃个便饭能算什么大罪过,犯得着惊动这么多民警叔叔吗?我已经忘了他们是怎样把我们关起来,审了些什么,只记得审讯完毕,隔了很长时间,才又有人进来。来人说已经和我们每个人的学校联系过了,让我们明天各自找学校工宣队交代问题。然后他又特别走到我跟前,点着我的鼻子说:“别瞧你最小,你在这里头最坏,我已经掌握你的全部情况了,明天张队长和甄老师找你算账。”
我们一路往回走,都不说话。我手里剩的半个包子一口也吃不下去,路过东单公园时,顺手扔到树丛里了。我想起“老牛”那身结结实实的肌肉,想起他那缝隙似的眼睛,我与这两道缝隙对视了两年,却始终看不到里面藏着什么东西,猜就更猜不到了。我想,我受“万人公审大会”的教育实在已经受够了。所有该当死罪的行为:书写反动日记、强奸、鸡奸、通奸、诱奸、猥亵……我也都了然于胸,只差身体力行了。所以,我已完全没有必要去学校了……
在我正式逃学的初期,班主任“老牛”仍一心想挽救我。他让许多同学捎话来,希望我“悬崖勒马”。下班后,他常常有意骑车绕道我家门前过,企图把我抓个正着。那时我家附近正在建地铁,工地上堆着用不完的卵石。我在街角、树后和门洞里储备了不少石头,只要“老牛”从胡同经过,我就一阵乱石砸将过去。“老牛”在最后一次终于镇定下来,他捏住手闸停下车,一条腿跨在车梁上,冲我大喊:“姓顾的,你等着!毕业的时候找你算账!”架不住石头不长眼,他喊过后,即蹬车鼠窜而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在逃学的日子里,我度过了少年时代许多快乐的时光。我讨厌学校,也看不起老师。后来我虽然又上过学,但逃学已成了习惯。我所有有用的知识都是在逃学期间自学,或从朋友们身上学到的。学校还常常使我联想到“万人公审大会”,至少在当时,学校和“万人公审大会”的确具有某种相同的气氛。我虽然逃了学,却无法从那种气氛中彻底挣脱出来,至今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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