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5
|本章字节:5902字
一天,一个女知青吃午饭时突然厉声尖叫,指着碗里的一个米虫,“异怪死了!”(“异怪”就是“恶心”的意思。)闻声而来的小芳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筷子挑过来米虫,一口吞了,让没吃过米虫的我们目瞪口呆,大开眼界,如同当年第一次见人吃螃蟹一样。从此以后,在缺油少荤的知青中,再也没听说有人埋怨过白白胖胖的米虫。
但小芳也有那么一种或是天真、或是心计的举动,让人不敢冲动。有一次我和她单独干活,有一句无一句地瞎聊,偶尔说起心脏的位置,我故意说在右胸,她竟然认真地说她的心在左边。我说人人都在右边,她的也一定在右边。她急了,挺着胸脯要让我摸。看着她热得带火的身材、细得发腻的皮肤、颤巍巍的***,我怦然心跳,赶紧四周看看,没敢轻举妄动。更糟糕的是,休息时,她竟把这事告诉其他人,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她似乎这才意识到我在开玩笑,红着脸跑了。
去农场的第一年,最难熬的是黄梅天。尽管农场在江北,但那整整一个月,细雨霏霏,和江南无异。不出工固然好,在屋里待久了也憋得慌。十七岁是一个不怕雨的年龄,然而到了雨季才真正体会到城乡的另一大差别。撑一把雨伞,在如丝的雨中走着,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受到无微不至的滋润,令人陶醉。淋一头雨无所谓,淋湿衣服不在意,唯有那归来后满脚的烂泥让人懊恼不已。
黄梅天的政治学习更是没完没了、没日没夜。白天不出工,时常邀请外面的人来作报告。这种“到处莺歌燕舞”的报告大同小异,十分雷同、枯燥。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小芳爷爷的忆苦思甜。
小芳爷爷六十开外,白发斑斑,身板硬朗,满脸皱纹,阅尽人间沧桑却耳不聋、眼不花。他三代贫农,早年暗中帮助过新四军的伤病员,还结识了当今的一位省领导。但他心直口快,刚正不阿,因此没能入党。文革中这位一度倒霉的领导又在他家躲了几个月的“风头”,逃过大劫。后来党的阳光又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被“三结合”进入“省革命委员会”。这也是小芳能从农村进农场的原因。
小芳爷爷的忆苦思甜让人终身难忘,因为他净说些离经叛道的事。说到抗日,先说日本人的罪行,没说几句套话就会说,其实真正的日本军人并没有在他的村子里烧杀奸淫,真正的日本人个个长得白白胖胖,烧杀奸淫的都是二鬼子和三鬼子。这些二鬼子、三鬼子长得又黑又瘦,最坏。二鬼子是朝鲜日本人,三鬼子是台湾日本人……
嘿,大伙在下面听得来劲了。程队长赶快尖声地打断他的发言,请他控诉国民党的滔天罪行。于是,小芳爷爷开始大骂国民党兵杀人放火,惨无人道,可是骂了两声后又走了调——真正的国民党中央军,穿得整整齐齐,从来也不杀人放火,杀人放火的都是地方杂牌军……
这下,底下听的人开始议论了。小时候,报刊、课本、老师的教导中,日本人、国民党军人都是烧杀奸淫、嗜血如命的恶魔,对其仇恨“高万丈”。程队长干咳一声,瞪了下面一眼,全屋的几十个队员便噤若寒蝉。我们这些可怜兮兮的知青,更是老老实实缩在角落里。程队长又堆上笑脸,请小芳爷爷控诉地主老财是如何剥削农民的。于是他又大骂地主老财,狼心狗肺,可是骂着骂着又离了谱——当长工经常吃不饱,饿得难受啊,但再饿再饿,也没饿死过人,直到一九六一年、六二年,我们村上个个饿得骨瘦如柴,一年就饿死了十几口人……
程队长小心翼翼提醒他,六一年、六二年是解放以后。小芳爷爷此时已讲得动了真感情,刹不住话啦,“你懂个屁。那年头,人人饿得发了昏。你知道那年你弟弟饿得把什么吃了吗?那年你奶奶被饿死,村里刚好接到破旧风俗立新风尚的指示,死人不许土葬,要火化。你大、你妈带头,火化了你奶奶,把骨灰放在锅灶上一罐子里。几天后,你大见灰没了,问你弟弟,他说吃了。你大问吃的是什么,你弟弟说是炒面。你大当时就昏过去了。”(“你大”就是你爸爸的意思。)
小芳爷爷的话刚落音,程队长一声厉叫,也差点昏过去……
黄梅天也使上厕所成了问题。我们宿舍里没有厕所,公共厕所离宿舍有二十米之遥。但阴雨绵绵的黄梅天之夜,睡得春情勃发,稀里糊涂的男同胞一泡尿憋醒了,掏出那东西就在门口放。第二天清晨,臊气熏天,路过的人,个个掩面,人人唾骂。
那年秋收,程队长派我们去支援农民秋收,田间收割,烈日当空,干渴难耐。休息时,小芳带我们去农户家喝水。这家老农,满脸风霜,和蔼谦卑,为我们一一洗碗、倒水。小蒋像个“舌搭子”一样,问寒问暖。(“舌搭子”是南京人说好主动跟别人啰唆的那号人。)喝完水后出来,小蒋说:“老贫农对知青好,是革命的感情深,我们应向贫农学习。”大家点头附和。
小芳不开窍地笑着说:“他是地主。”
大家听了,吓了一跳。地主在我们的印象里,是黄世仁、南霸天、刘文彩、周扒皮,是坏人,怎么会衣着破烂,一副忠厚可亲的样子呢。
小蒋责备小芳:“你怎么带我们去地主家喝水?”
小芳不以为然:“他家离得最近呗。”
小蒋咋呼道:“我们只能喝贫农的水!地主是阶级敌人,恨我们革命知青,谁能保证水中无毒?”那口气像高玉宝、刘文学,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小芳惊愕半响才涨红了脸说:“他在我们村住了一辈子,从小对我很好,要害你干什么!真是活二五。”头一扭,辫子一甩,跑开不理小蒋了。当时,许许多多这样的小事冲击知青多年所受的教育。大家思绪混乱,似乎有所觉悟,但又不能与人言。
一九七六年是个多事之年。年初,做了二十七年总理的周恩来去世。七月六日,朱德过世。七月二十八日,河北唐山发生了百年未遇的大地震。九月九日,“红太阳”终于合上了他那已经不再光芒照四方的双眼。十月六日,“四人帮”倒台……由于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大道、小道消息频传,日子过得还算顺。
当时的大事是每月一次的团组织生活,所有青年人,不论团员与否,都可参加。表面上,靠拢组织,列入共青团的帮教对象,以后上调才有希望。实际上,这组织生活能吸引人主要是可以和其他点的知青聚会,交朋友。出门在外,交几个狐朋狗友,相互有个照应。
对单身男女青年来说这组织生活也像每月一次的“社交”,大家拾掇得跟过节似的,口中哼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这年秋天,又遇到这种月会在深山老林的“夹皮沟”开,即我们场最偏远的茶叶队开,全队青年人走得只剩三个:我和另外两个“落后分子”。这两人,大字不识几个,只因为生在城里,居然也叫“知识青年”,虽识字不多,但肌肉不少。那天他们一定让我出个主意,吓唬一下其他点的知青。我灵机一动,让他俩裹着雨衣,抱成一团,从山坡上缓缓地滚下。他们练了几次就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选好地方,等待他人回来。
那天新月刚刚上悬,月光从树缝中泻下来,划破浓浓的夜色,映照在山谷的羊肠小道上。一股股阴森森、凉飕飕的山风从山脊梁上吹来,把大树变换成各式各样张牙舞爪的魔影,时而还变换出旷野的低声哀嚎。我一人埋伏在槐树上,暗地里思量,相信科学是城里人的奢侈,在这空旷无人的山野里待久了,不由你不信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