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5
|本章字节:9796字
阿蓉姐是我家的老保姆。
一九四九年,国民党从大陆撤退时,父亲本来已经买好了一家去台湾的飞机票,可是临上飞机的前两天,二姐却提早了一个多月来到了人世间。二姐还没有满月,解放大军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广州城。几乎与此同时,阿蓉姐也来到了我们家。
阿蓉姐出生在晚清时期广东肇庆乡下的一户贫苦人家,家里兄弟姐妹多,母亲早逝,从记事起,就开始带弟妹,干农活。据阿蓉姐说,小时候有一次背了弟弟去放牛,放牛回来解开背带放下弟弟,才知道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断气了。阿蓉姐说她命苦,出嫁才三个月,男人就从三楼高的建筑棚上面失足落下,正好掉在一个石灰池里,一命呜呼了。从此夫家说她克夫命,她不堪夫家虐待,从夫家逃出,自己一个人跑到省城来谋生,什么艰难的活都干过。
阿蓉姐到我家后,我们兄弟姐妹先后出世。那时父母亲工作忙,无暇照管我们,是阿蓉姐含辛茹苦地把我们五个孩子带大。阿蓉姐会唱很多民谣和山歌,我和哥哥姐姐们都是听着阿蓉姐的山歌入睡,在阿蓉姐的怀抱里长大的。至今仍记得阿蓉姐唱的:
“月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食槟榔……”
“落大雨,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
“鸡公仔,尾弯弯,做人媳妇实艰难……”
“拍大臂,唱山歌,人人话我无老婆;有钱娶个娇娇女,无钱娶个豆皮婆……”
从我记事起,阿蓉姐的样子好像就没有变过,永远穿一件或黑或灰的大襟衫,一条大裤脚管的唐装裤,一头花白的头发梳成一条齐腰的辫子,微驼的背,粗手大脚,一笑就咧开几乎没有牙齿的大嘴巴,鼻子上有一圈蓝痣,眼睛不大却很有神,满面的皱纹里似乎都刻着慈祥。阿蓉姐真的很和善,从来也没有打骂过我们,也从来没有跟隔壁邻舍有过不和。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多,常常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阿蓉姐买完菜回家,看到家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往往是吓唬一声:“衰仔衰女,弄成这样,打烂你们的屁股。”不过,我们知道阿蓉姐是不会打我们的。她最多是假装生气地说“你们这么不听话,那我走了”;或者是吓唬我们说要告诉爸爸妈妈。这时我们都会向阿蓉姐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叫阿蓉姐不要走,不要把我们做的坏事告诉爸爸妈妈。
阿蓉姐还容忍和接纳了我们很多异想天开、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做法。记得我上幼儿园时,有一段时间对死很恐惧,很害怕家里有人会死去,每天去幼儿园出门前,就问:“阿蓉姐,你什么时候死啊?”阿蓉姐会回答:“很久很久以后才死呢。”那我就放心地去幼儿园。但是有时候阿蓉姐也被我缠烦了,就没好气儿地说:“今天就死了。”我听了就会大哭,不肯去幼儿园。阿蓉姐只好再哄我说:“我不会死的,一直陪着你呢,放心去幼儿园吧。”而我会很不放心地拉着她的手,再三地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再死啊。”所以这事直到现在,哥姐还拿我来取笑。阿蓉姐呵护我们,就像那母鸡呵护小鸡一样。
阿蓉姐“文革”前称我父母为先生、太太,我们则跟着爸妈叫她阿蓉姐,“文革”开始后,我们孩子改称她叫阿婆,她改口叫我父亲作z同志,称母亲s同志。可是没多久,连同志也不能叫了,因为父亲成了“反革命”,于是,阿蓉姐再称父亲为阿z,母亲阿s。
史无前例的“文革”一开始,我们家就遭了厄运,父亲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家被抄数次,工资也被减成只发生活费,家里的经济一下子变得很困难了。原来父母给阿婆每个月工钱十五元,这时已经拿不出来。父亲在牛棚里,开批斗大会前夕,“造反派”来动员阿婆揭发父亲的反革命罪行,并许愿说只要阿婆上台批判控诉父亲,就可以为她介绍工作。可是阿婆却不开窍地说:“阿z是好人,我没有看到他有反革命罪行。”那些人虽然恼怒,却拿阿婆没有办法,因为阿婆是正宗的贫农。
只是我们家里再也付不起工钱给阿婆了,也为了不再连累她,母亲劝她还是离开我们家,去街道谋一份差事,只要阿婆声明跟我们家“划清界限”,马上就可以做到的。隔壁邻居郝站长家的保姆还是女主人的姨婆,她就很识时务地揭发检举了郝站长夫妇的种种剥削行为和反动言行,然后离开了郝站长家,成为了街道的积极分子。不过阿婆对卖主求荣的姨婆很不屑,尽管她们以前的关系很不错。阿婆对母亲说:“工钱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阿z是好人,你们一家都待我很好,现在阿z有难,我不会像姨婆那样的。孩子们如今都叫我阿婆了,我们就是一家人,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父亲被抓走时,“造反派”在我家门口贴了一张很大的大字报,所以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我父亲是阶级敌人,我家成了“黑五类”。那时候我八岁,每天在上学的途中,会有些孩子对我大声喊道:“大汉奸、狗崽子、反革命!”我很害怕,内心充满了恐惧和羞愤,跟阿婆哭诉,不愿意再上学了。阿婆搂着我安慰说:她会保护我不再受人欺负。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阿婆每天送我上学,接我放学。有阿婆在身边,有阿婆牵着我的手,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就平静多了。我知道,只要阿婆在,就不用再害怕别的孩子来欺负我。那些日子里,包括母亲和哥姐,回到家里,只要听见阿婆的声音,那颗悬着的心就可以放下,可以得到安宁。阿婆成了我们的依靠,我们的主心骨。
“文革”深入进行,我家每况愈下。没过多久,父亲被强迫遣送到粤北山区的农村接受劳动改造,连生活费都没有了。更可恶的是,父亲去了以后,受到当地队长的不断勒索,父亲每每来信求救,母亲只好从工资里拿出相当一部分钱为父亲救急解难,给阿婆的生活费少得可怜。阿婆尽管省吃俭用,可是我们一大家子七张嘴,十几元钱如何够用?往往是到了月中就没钱了,阿婆就到菜市场捡些菜叶子回来。隔壁的三妹姐见我家过得实在艰难,就提议让阿婆到她工作的宾馆里帮厨打下手,洗碗择菜,干半天,就可以把择下的菜叶子拿回家,这可比从菜市场捡的黄菜叶子强多了。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分到一些卖剩的熟食。我也跟阿婆去过几次。阿婆为了改善生活,又在天台上养了很多鸡,反正捡菜叶子不用钱,只是阿婆就辛苦许多。
接下来的几年,哥姐相继去了农村、农场、林场,家里就剩我、阿婆和母亲三人了。那时,母亲单位每天都要搞政治学习到晚上九点半,我每天晚上走三刻钟的路去母亲单位,等她一起回家。回到家,阿婆已经把饭菜热好,盛好饭,端上菜。阿婆坐在一旁,跟我和母亲说着话,外面虽然黑暗,屋里却很温馨。再以后,连我也下乡了,只剩母亲和阿婆相依为命。那时,我们一家八口人,被分散到六个地方,除二姐有十八元工资以外,母亲必须接济我们每个人,往事真不堪回首。
一家人只有在春节才能得到短暂的团聚。在我们回家的日子里,阿婆会使出浑身解数为大家改善伙食。这么些年来,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年三十晚,阿婆总会做一道她的拿手好菜——芋头鸭。拿一只整鸭放在油锅里炸,把皮炸得焦黄松脆,再往鸭肚子里塞进捆好的葱、蒜和各种作料,芋头放在边上,浇上酱油,用大锅焖上两三个小时,做好的芋头鸭满屋喷香,鸭肉鲜美无比,最好吃的却是那芋头。可惜阿婆去世后,这芋头鸭也失传了。春节过后,一家人又要各奔东西了,阿婆会黯然伤神,默默地为我们准备一些可以保留较长时间的食品,诸如肉酱之类。
“文革”结束后,各方面都在落实政策,父亲也终于回到了原单位,补发了部分工资,哥姐也上调回城了,我也考上了大学,家里恢复了欢声笑语。父亲本来好客,这下子又时时高朋满座了。每当向朋友们介绍阿婆时,父亲会拉着阿婆的手或拍着阿婆的肩头说:“这是我们家的老功臣,我们家能有今天,阿蓉姐功不可没。”
每当这时,阿婆会欣慰地笑着,露出嘴里仅剩的两三颗牙齿。十年的浩劫,也耗尽了阿婆的体力和精力,阿婆明显地衰老了,身体大不如以前。母亲想给阿婆装一副假牙,可阿婆听说要把现有的几颗牙齿拔掉,连连摆手拒绝。
阿婆以前抽烟,但买的都是劣质烟丝,她最开心的是二姐回家时,带些上等的南雄烟叶给她。阿婆会用刀把烟叶细细地切了,用个铁盒子放好,到抽烟时,拿出一张烟纸,放一撮烟丝在上面,斜着卷起,最后用舌头一舔封口。卷好的烟一头大一头小,阿婆把小的一头放在嘴里,点上火,吸一口,细细地品着烟味。
后来有一次,阿婆得了肺气肿大病一场,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阿婆住院期间,我们每天都去探视,同病房的人说阿婆好福气,膝下儿孙个个孝敬。阿婆听了觉得特别满足,同时笑着解释说,那是我主人家。别人都很惊奇,可我们觉得很应该,因为阿婆比我们的亲人还要亲。
阿婆出院后从此不再抽烟,但是肺气肿的病却没有根除。阿婆行动不像以前那样利索了,还常犯糊涂,轮到我们照顾阿婆了。我一九七八年放暑假回家,阿婆还很精神的,听我讲学校的趣闻。我回学校以前,阿婆还给我做了一道我最爱吃的鲮鱼。分别时,我让阿婆保重,说下次再回来看她。没想到,这是我跟阿婆的诀别。
一九七九年的寒假我没有回家,春节刚过不久,收到家里的一封信,打开一看,顿时泪飞成雨。阿婆,我这一辈子最亲最爱的阿婆去世了。那天晚上,看着家书,我写了一晚,哭了一晚。我在给家里的回信中写道:我很后悔,恨自己为何为省一点路费而没有回家。没能为阿婆送终,成为我这一辈子的憾事。
十年浩劫,尽管我们一家被“文革”的无情暴风雨打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但是这个家最终没有被毁灭,是因为有疼我爱我护我的阿婆。阿婆的爱心,支撑着我们每一个人;阿婆用她的热情,温暖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阿婆有一种向心力,把我们都吸引到她的身旁;她为我们遮风挡雨,免受摧残;她为我们鞠躬尽瘁,自己却没有享过一天的清福。阿婆与我们一家非亲非故,却为我们全力奉献;阿婆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本想工作后再好好孝敬阿婆,阿婆却过早地离我而去,对不起你啊阿婆,我恨自己啊没能见上阿婆最后一面。长歌当哭,写不尽我对阿婆的思念……
这信写了三张大纸,整封信都被泪水浸湿。很快,父亲回信,叫我不要再提阿婆了,因为母亲实在悲伤,连日不思茶饭。读我信后更加思念阿婆,只怪自己没有及时给阿婆装上假牙,阿婆没牙,吃东西嚼不烂,最后胃出了毛病,造成胃穿孔大出血。母亲只觉得阿婆之死是她的责任,内疚得都快变精神病了。父亲让我不要再刺激母亲了。后来,姐姐告诉我,过年时大概是阿婆吃了油角,胃大出血,送去医院输了几千cc的血,最后医生说不要输了,因为输多少流掉多少。阿婆临终前,拉着父母的手,告知家里她的枕头底下还有一个九十元钱的存折,感谢父母给了她一个好归宿。
阿婆死的时候他们都在,阿婆去得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就跟睡着了一样。母亲和哥姐们失声痛哭,父亲捶胸顿足道:阿蓉姐,你在我家三十年,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为我们分担了太多的痛苦,为我们承受了太多的磨难,贡献了你的一切。你对我们一家恩重如山,现在日子刚刚要好起来,你却这么快就走了,我们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啊!
一九七九年至今,二十五载的岁月匆匆流过,父亲也已经作古,只剩母亲一个人孤度残年,尽管有哥姐在身旁照料,母亲仍感孤独,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无助。我们都劝她找一个保姆。每当这时,母亲就会叹气说:“唉,像阿蓉姐这样的人,是再也找不着了。”然后望着窗外的远方出神。也许,母亲是在和阿婆或者父亲做心灵的交流吧。
阿婆在我的记忆里,是从来也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在我们兄弟姐妹的心目中,对阿婆的感情还要胜于父母,虽然这样说对父母亲也许有点不敬,却是真话。因为是阿婆教了我们做人的根本,阿婆虽然不识字,她却是我们的启蒙老师。阿婆的慈悲为怀、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不趋炎附势、不以时势度人的古道情义,遇事不惊、淡然笃定的处世态度,对我和哥姐的人生影响至深。阿婆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却有我们至今仍带着最真挚的感情怀念她,人若能做到这一点,也算没有白活一场了。相信阿婆的在天之灵如果有知的话,一定会笑慰的。
阿婆,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