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幸运的70届(1)

作者:李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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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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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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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572字

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自一九六八年开始,到一九六九年年中,北京市的老三届(66、67、68届高中和初中毕业生)就基本上走光了。一九六九年夏秋,69届初中毕业的又连锅端,或黑龙江或内蒙或云南,全是军垦农场。北京城清净了好多。到了一九七○年却爆出个特大喜讯:70届初中生不再上山下乡了,要分配在城里工作了!我是70届的,虽然去了五七干校,但没转户口,没参加干校的青年班,所以有资格回北京参加分配。可等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北京,已经是一九七○年的六月,分配刚到一半又停了,因为这把已经上山下乡的知青都气坏了。中央有人提出这是有关革命大方向的问题:还要不要执行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战略部署。


跑回我的中学(111中)一看,70届的一大半已经分走了,有东方红炼油厂、北京汽车制造厂、修配厂、北京丝绸厂、木材厂……真让人眼绿。当上小工人的同学还特爱穿着工作服回来溜一圈,见着老师就上去拍肩膀,迫不及待地摆出“领导阶级”的架子,多气人呀。


不过我回到北京的第一个问题是住处。我姐姐早就去了黑龙江,爸爸妈妈都去了干校,一九六九年我和弟弟最后离开北京去干校前把我家的房子退了。现在住哪儿呢?不用我发愁,一机部管。还有十几个情况和我一样的,70届的,家在北京也没房子了,刚从一机部江西五七干校跑回北京参加分配的,我们一起被安排到百万庄一处腾空了的老办公楼里(成套设备局的)。办公室改宿舍,两三个人一间,一座三层楼就我们十几个人住,女孩二楼,男孩一楼,只有院子大门口传达室住着个看门的老头。我们吃饭换饭票,走十分钟路到成套局新楼那边的食堂。伙食不错,炒肉片、红烧排骨一类的三毛,肉片青椒、鸡蛋西红柿一类的一毛五,素菜才五分。


住了没两星期,女孩全搬走了,吓的。男孩里的张华原来家住百万庄辰区,第二天就把他们那片的哥们儿全勾来了。这么大的楼空着也是空着,折腾吧,唱歌、吹口琴、又叫又骂,每天晚上至少热闹到十二点。有的哥们儿干脆就在这儿过夜了,那会儿的话叫“刷夜”,都觉得比在自己家睡觉强。一大帮男孩老坐在楼门口台阶上,那几个女孩一路过全盯着看,然后就评分。一百分算满分,其中最漂亮的得了七十分,最惨的才十分。评完分就开始分配,都挺谦让的,说七十分的应该留给张华。但张华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说:七十分的谁要啊?!我早就有女朋友了,九十五分!哪天带来让你们开开眼。既然张华不要,就给伊平吧,他白白净净的,有空就梳头、抹油、照镜子,碰上女孩就盯着看。


伊平赶紧说七十分的他也不要,可早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了,于是就算定了。下一个是五十分的,更没人要了,张华就硬分给了他的一个哥们儿叫麻驴的,麻是因为一脸的壮疙瘩,驴是脸太长。麻驴谦让了几句就认了,然后给五十分的姑娘起了个名叫“点子”,因为他爱养鸽子,点子是鸽子里最可爱的那种,即所谓的和平鸽,一身白。麻驴以后就不看别的姑娘了,一往情深地只盯着“点子”,还站在楼下,冲着二楼亮着灯的女生宿舍,吹一段口琴再唱一首歌,唱之前大声宣布是唱给“我的小点子”的。歌都是《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都带姑娘、爱人这些字眼。过了没几天,那些女孩不见了。大家有点发慌,尤其是麻驴,赶紧跟踪侦察,这不难,那几个女孩还在同一个食堂吃饭。结果发现她们搬到了一机部的另一处宿舍。


大家比丢了钱包还难过,有人提议应该去弄些西瓜来吃吃,以安慰麻驴和伊平。于是张华把这个行动的指挥权交给了小包。小包不爱说话,但一看就特能干。张华警告过我要提防小包,我不明白,张华就小声说他进过局子,是这个,一边用两根手指夹一夹,伸向我的口袋。既然小包有这种资格,让他指挥西瓜行动就是当然的了。小包思索了一会儿,宣布后半夜两点行动。行动之前有人兴奋得睡不着觉,比如我,也有人提前就睡了,还睡得呼呼的,像小包。当我终于困得迷糊过去,却突然被人捅醒:“快,起床!”我难受了几秒钟,马上又被兴奋抓住了,头一回参加这种行动,太刺激了。我们没人废话,都赶紧穿上球鞋,系紧鞋带,都穿着暗色衣服。轻轻关门,轻轻出楼,然后不走大门,翻墙出去,一路纵队,尽量放轻脚步。这一切都是小包事先反复布置好的,纪律是成功的保证。身边的楼房全都黑着灯,无声无息,和白天大不一样,有点瘆得慌,我的心怦怦直跳,感觉又过瘾又担心。一会儿就到了楼区边上,前面是开阔地,大马路,路灯全亮着。那边靠十字路口有个小铺,门口是一大堆西瓜,盖着席子。


小包让我们在黑暗里隐蔽待命,然后观察了一下就蹿了出去,没声,只跳了几下就到了小铺跟前,把小铺又是听又是看,然后又蹿了回来。他说小铺里没人,不用怕,唯一要防备的是夜间巡逻的街道治安组或工人民兵之类的,都睁大眼盯着点。他让我们看他的手势,一招手就过去一个,一次只许一个,抱了西瓜再回到黑影里等着,大家一起走。说完他又蹿回了小铺,掀开席子挑西瓜,接着一招手,张华先跑过去,接过西瓜又跑回来。小包再招手,又过去一个……该轮到我了,感觉有点哆嗦。等我从黑暗里跑进路灯,就觉得一片光亮,耳朵里嗡嗡的,路边的楼里好像有好些人在看我。我接过小高手里的西瓜转身就跑,听见他后边小声地直喊:“回来!快回来!”回去干吗?我一口气跑回黑暗处才算放了点心,再定了定神才明白小包为什么喊我回去:别人都是两西瓜,一手一个,我只抱了一个。我开始脸上发热。小包最后一个回来,夹了两个特大个的西瓜。他小声但严厉地批评了我:“跑什么跑?有什么好怕的?就你胆小!”我心服口服,脸更热了,幸好是黑天。回去的路上队伍停了两次,大家小心地把西瓜放到地上歇歇胳膊。我不歇,还抱着。就一个西瓜还歇,臊不臊啊?再说,抱着西瓜累一累也算是给自己一点惩罚。


等回到宿舍,我还惭愧得抬不起头。当大家开始抢西瓜吃,我不抢,没资格。我心想,如果西瓜不够,我一定让别人先吃。可担心是多余的,西瓜多得吃不了。有人又想起我的错误,说必须惩罚,但不是少吃而是多吃,必须使劲吃那些不太甜的。但最后不光是我,每个人都吃到了绝对极限,再多一口也进不去了。腰带早就全解开了,干脆裤子都脱了,只穿裤衩。每个人都挺着肚子,一点不敢弯,稍一弯嗓子眼就冒西瓜汤。大家刚慢慢地仰面朝天躺下,又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去撒尿。厕所灯坏了,就出门到院子里尿,后来干脆站在楼门口冲台阶上尿。八九个人,八九条水柱,哗哗哗的特别响。然后大约每二十分钟来一次,都是一起去。觉是睡不成了,虽然挺困。直到天开始亮了,起床的频率才慢了下来,终于睡踏实了。第二天令人奇怪的是,台阶上并没有尿迹,也没有臊味,干干净净,就好像自来水冲洗过的一样。我们照样坐在上面唱歌吹口琴。


没过几天,我爸爸突然跑回北京,是四机部借调回来的,参加国防工办的什么规划会议,住在京西宾馆。他跑来看我,还带我去吃烤鸭,但我不爱吃,嫌太肥。又过了几天,他突然让我搬家,说跟四机部要了一套房子,还在我家原来住的百万庄寅区,只是换了个楼门。我觉得意外,说:你是出差的,还得回干校,我一个人住一个单元太浪费了吧,再说我现在住得也挺好的。爸爸却低吼了一句:“好?你再住下去就要变成小流氓了!”爸爸后来告诉妈妈,他来看我住的地方和同住的“哥们儿”就觉得我掉进了流氓窝,然后费了好大劲从四机部要到了房子。他像所有家长一样低估自己的孩子,总觉得他们变坏都是让别的孩子带的。


我们111中学70届的,原来十个班近五百人,现在只剩了一百多个,让人挑剩下的。里面有“坏孩子”,一直调皮捣蛋,老师从心里烦,所以人家工厂一来挑人就使劲说坏话。还有“好孩子”,挺得老师欢心,可惜出身不好,老师说再多好话人家也不要。更多的是“蔫孩子”,从不怎么惹人注意,出身有好有坏,运气不济没挤上头班车。还有几个跟我一样的,刚从干校跑回来,误了车的。另外还有身体实在不好的,怎么也挤不上车。我们这一百多人缩编成两个班,后来就干脆合成一个班,反正到这会儿已经毕了业待分配,想上课也没了,用不着进教室坐着了。


可学校也不放我们的假,天天得去,挖防空洞,运砖运土,清理校园,成了不要钱的劳动力。我们都装着挺高兴地使劲干,都怕哪天又要分配了,老师说坏话。连“坏孩子”们也都收敛了不少,都为前几年没远见光顾一时痛快耽误了前程而懊悔不及。所以我们一百多人都显得特别听话,老师也用着顺手。学校的活都干好了就让我们在院子里练队列,谁都没什么意见。一九七○年十一天安门广场的组字又把我们全用上了。于是从九月初到十月一,我们又忙了一个月。那会儿已有迹象,高中大学还要恢复,所以对71届、72届、73届的来说,去组字就不再是什么光荣任务,而是浪费时间。我们70届的反正已经过了时,不怕浪费。


忙过了十一,分配工作还是毫无消息。学校发愁给我们找不着活干,就到处联系,终于发现西山那边的东北旺苗圃需要劳动力,于是把我们打发过去干活。十月金秋,离颐和园差一站下车,再往北走上好几里地。路旁两排钻天扬,黄黄的树叶飘飘地往下落,广阔的农田看不到边。稻子收完了,白菜正在收,几个农民又在用竹竿稻草搭风障,修暖畦,准备种冬菜了。太阳那么好,天那么蓝,风那么爽,我们心情都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