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白莲花，萧峰并不陌生。三叉河大绺子刚刚建立不到两年光景，志和日本人作对。当时听说领头的是个女子，萧峰不由暗自称奇。他小时候听奶奶讲过花木兰、梁红玉的故事，对女中豪杰向来是钦佩不已。他跟关老大说：“三叉河大绺子领头的是个女的。”关老大听后不以为然：“一个娘儿们能成多大气候？就他们那几条枪，和日本人过不去，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萧峰见关老大这么说，也就把话头叉开了。一天早上，萧峰正在绺子里领着弟兄们演练枪法，了水的（站岗的）小崽儿一路小跑一到萧峰面前：“三当家的，山下有个叫白莲花的女子来拜山！”说着，取出一个红色贴子交给萧峰。萧峰看后忙告知关老大。关老大沉默了一会儿说：“来而不往非礼也。鸣鞭放炮，列队相迎。”来到寨门一看，众人顿觉眼前一亮。但见寨前有七八骑，众星捧月般拥着一个年轻女子。这女子白衣红马，风姿绰约，眉宇间荡着一股摄人魂魄的魅力。萧峰心里赞叹道：“果然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奇女子。”双方见面寒喧，白莲花落落大方，不失巾帼风范。席间，关老大直言不讳：“敢问白大当家的不避酷暑专程赶来，不知有何要事？”白莲花不慌不忙，神色庄重地说：“而今日本人已已经占领我中华半壁河山，此刻，正是国难民危之际，我今天前来，就是希望关大当家的能深明大义，你我携起手来共同抗日，共雪国耻！”关老大说：“我实在佩服白大当家的勇气，不过，我们人少枪少，恐怕……”白莲花说：“人枪是少了些，可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末了，见关老大犹豫不决的样子，白莲花只得起身告辞，临行前对送她的萧峰说：“早就闻三当家的威名，希望多开导一下关大当家的。愿我们大家以国事为重。”说罢，白莲花策马而去。萧峰一直目送她消失在远处，心里不禁想起长白山拉杆子专跟日本人作对已逝一年多的女当家驼龙来。驼龙没了，又出了个白莲花，看来，女人并不比男人差啊！

萧峰对柳志英的报复以付出沉重的代价而告终。这天晚上，萧峰正在屋子里擦枪，秃头进来禀报：“三当家的，胡家镇拉拉屯拉红的捎来话，柳三爷六月十五给他母亲办九十大寿。”“姓柳的，这回可别怪老子不客气了，”萧峰听罢喜上眉梢，把枪往腰里一别，心里说，小凤，我这回一定要为你报仇，你灵魂不散，就助我一臂之力吧萧峰想到这儿，眼泪落了下来。萧峰几次报仇，均未得手。四当家的上回到胡家镇扑了个空，却见柳志英的妹子柳凤英长得俊俏，拉着柳凤英就要成其美事，被柳三爷背后开枪打死。为给小凤报仇，死了不下十余人。没办法，萧峰特意请王老彪用重金收买了一个柳宅的婆子作为内线。这次柳家办事，柳志英在场无疑。萧峰请示了关老大，第二天一早就领了十几个身藏短枪的弟兄进了胡家镇。柳家果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萧峰早听说柳三爷和日本人沟通一气贩卖军火，故而不时有三三两两的绿女红男口吐日语出出进进。萧峰等人乔装改扮成富商绅士，混进了柳宅，伺机寻找柳志英。及至柳三爷携老母端坐寿堂准备照相，柳志英才露面，这小子前不久被任命为副县长，所以，笑容可掬，满面春风。萧峰朝天开了三枪，怒发冲冠，拉开嗓子：“柳志英，你还认得我萧峰吗？”柳志英的脸色刷地白了，刚想拔枪，还没搞清对方位置就被击倒。众宾客哭叫声混成一片，柳家父子早已倒在血泊之中。萧峰等人趁乱往外冲，不料在六里河遇见了鬼子，交了火，鬼子人多，萧峰被擒，其余人全遭鬼子毒手。原来，柳宅出事后，柳志国就打电话给日本大佐川岛，萧峰等人这才遭了伏击。川岛是个中国通，想利用萧峰诱降大苇塘中的胡匪。川岛软硬兼施，萧峰威武不屈，破口大骂。川岛只得悻悻收场，决定第二天将萧峰押去驻扎在海城的关东军司令部细审。

第二天早上，萧峰被十几个鬼子稀里糊涂押上了囚车。道路崎岖不平，囚车像条蠕动的甲虫，开得很慢。萧峰几夜都没合眼，不多时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中被一阵枪声惊醒，本能地一跃而起，谁知这一跃不要紧，竟将伤口撕裂了，萧峰只觉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萧峰醒来，睁眼一看，一位四十挂零的中年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见萧峰醒了，忙扶住萧峰说：“别动，躺下。昨晚上我给你取腿上的子弹时你吭都没吭一声，是条硬汉子！”萧峰见自个儿腿上缠着绷带，正迷惑不解，忽听外面有人说：“大当家来了。”门帘一挑，随着话音走进一位白衣如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只见她一张粉脸白里透红，吹弹得破，眉眼不俗不媚；一身白色的衣裤衬着她那丰满窈窕的身体；腰间插着两把王八盒子，枪柄上的绸子火一样红。萧峰一愣，这不是白莲花吗？忙忍痛起来拱手道：“多谢白大当家的救命之恩。”白莲花忙趋步扶萧峰轻轻躺下，满面的兴奋溢于言表：“二当家的静养勿动，说来凑巧，前天下午三叉河口有一辆鬼子汽车打此路过，我们消灭了鬼子，没想到车里绑着的竟是三当家的。”一晃一个多月，萧峰一直在三叉河养伤，他才知道白莲花领导的是以胡匪为掩护的抗日游击队。萧峰发现，这白莲花不仅干练洞达，而且集智慧机警豪猛于一身。伤好临行之际，不知为什么，萧峰竟有些恋恋不舍。白莲花一直送他到十里之外，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本油印的线装小册子塞到萧峰手里，目光炯炯地看着萧峰：“看看这本书，心里这亮堂着哩！”

白莲花的意外遇难，萧峰痛心不已。他不相信这是真的，总以为这是谣传。一个如大理石般美丽沉稳的女人，难道也会死吗？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白莲花竟然是日本人。日本人怎么会领着中国人打日本鬼子呢？萧峰始终转不过弯来，直到他后来在东蒙县见到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杨靖宇将军时他才知道有关白莲花的一点情况：白莲花，原名龟田樱子，二十三岁，系日本名古屋人，日本共产党党员，1930年随父来中国讲学，不料父母均死在本国飞机掷下来的炸弹下……

萧峰正思潮翻涌，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忽听秃头老远跑来喊：“三当家的，大当家的有事找您商量。”萧峰稳了稳心绪，迈步进了关老大的屋子。只见屋子里欢声笑语，烟气缭绕。关老大的下首，坐着一位身穿灰色制服，头戴呢质礼帽，鼻梁上架一付金丝边眼镜，年约六旬的清瘦老者。关老大忙给人们双方做了介绍：“这位是县党部书记刘清津老先生的老恩师张霜林老先生，这位是我的三弟萧峰。”双方寒喧几句坐下。

却说这张霜林，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贤达名绅，前清时中过举人，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有张铁笔之称。向来官匪势若水火，他来此何干？萧峰正疑惑，张霜林手捋胡须笑着跟关老大说：“大当家的，三当家的果然虎步生风，仪表不俗。”萧峰心想，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面上挂笑道：“老先生过奖，在下只不不定期一勇之夫罢了。”不一会，杯盘罗列，摆上酒宴。席间，张霜林敬每人一杯酒后，说：“恭喜诸位，关大当家现已被任命为县保安团团长，三当家的和二当家的分别担任副团长和一营营长。其余诸位另有封赏。”张霜林说着，从怀里掏出委任状来。萧峰和另外几个当家的面面相觑，只有关老大满面春风，对张霜林说：“兄弟不日就领弟兄们下山，这胡匪生涯我是过够了，请老先生回去告诉刘书记，让他放心便是。”张霜林起身说：“而今共匪活动猖獗，刘书记特意请老朽前来晓以大义，请弟兄们为国家效力。老朽以为，为国为民外正言顺，等剿匪后博个封妻荫子，总比落草为寇要强得多吧！”萧峰心中烦躁，站起来说：“张老先生，大哥，我不胜酒力，先告辞了。”萧峰说着，不顾关老大的脸色和张霜林的挽留，径自回到自己房内，将委任状撕了个粉碎。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白莲花那悦耳的声音：“只有跟着共产党推翻反动的傀儡政权，将日本人赶出中国去，中国的四万万同胞才会有好日子过。”碧云观王道长的话也在耳边回旋：“当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官府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我观将来民众之希望，必是共产党！”萧峰正烦躁之时，二当家的醉醺醺地破门而入，满脸怒气道：“老三，我真想毙了这老东西！大哥……也太唉……”二当家的说完猛一拳捶在柱子上，头上青筋暴起，声泪俱下。

七

关老大死了，死在丽春院红牡丹的怀里。死时样子极惨，浑身一丝不挂，头发散乱，眼睛直勾勾地射出一缕绝望，嘴巴张得老大，像个黑窟窿。嘴角流出的鲜血在脖颈处汇成小。红牡丹吓得脸色蜡黄，浑身筛糠般向警察解释：“关团长他……他死在日本人手上……”这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大苇塘。萧峰听后声泪俱下：“大哥，我的话你就是不听，如今却死在日本人手里。”当下就操起盒子炮，要拉弟兄们为关老大报仇。

原来，送走了张霜林，哥几个发生了争执，关老大非要下山到保安团就职，萧峰和二当家的坚决不同意接受县府的改编。最后，关老大只好自个带着几十号人下了山。临走之前对萧峰说：“也罢，哥不能离了根，给自家留条后路也好。”关老大到任后，公务之余颇为寂寞。一日，副官献媚道：“丽春院新来了个***叫红牡丹，人水灵着呢！听说，明天晚上还举行开苞仪式呢！”关老大不由心动。大美二美虽也是女中的极品绝色，但日子一久也自然烦腻，这几天县上又令他加紧县城防务，说是有股共匪要袭击县城，忙得他几天都没合眼。也该松驰一下这紧绷的神经了，于是便和副官乔装改抢，来到了丽春院。

丽春院在县城东北角的梳子巷。这地方原是城里下苦人的聚居地，自从开设了丽春院，一下子成了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寻欢取乐的云集之所。十月初三这天晚上，丽春院里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大厅里早就挤满了一睹红牡丹芳容的达官贵人，其中还有不少年过花甲的满清遗老。

风月楼内的鸨娘是个四十多岁打扮得妖里妖气的风骚女人，鸨娘眼尖，一见又进来俩送钱的主儿，忙一步一摇地迎了上来：“二位爷儿，您请坐。”

关老大坐在一张八仙桌，二郎腿一翘：“我说，这红牡丹什么时候出场？”

鸨娘一见关老大的装着打扮，一看就知是个有钱的主儿，忙笑着说：“爷儿，您稍候，先喝杯茶润润嗓子，红牡丹正在楼上梳洗打扮，一会儿就出来。”接着吩咐楼内的伙计：“给二位爷沏壶上好的碧螺春来。”伙计答应了一声，去了。

约摸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就听楼梯处鸨娘说话了：“各位爷儿，红牡丹姑娘可要出场了。这可是天津卫里的大家闺秀，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正经巴北的黄花闺女。就看哪位爷儿和她有缘了。”

楼下当时就炸了锅，有人说：“光嘴上说不行，得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呀！”

有人说：“我们都等不及了，快让我们开开眼吧！口袋里的钱直往外涌呀！”

见把众人的情绪煽动得差不多了，鸨娘这才吩咐下人：“请姑娘出场。”

众人翘首以待。少顷，在几名年轻的丫环的陪同下，红牡丹缓缓走下了楼梯。这红牡丹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鵝蛋形的脸，犹如百合花，身材高挑丰满，曲线优美，一头黑发随意飘洒在脑后，一双修长的大腿被丝裙裹着不知引来多少贪婪的目光，……这些都无须去说，单言她面颊上的两只梨窝，就好比两池春水，淺笑轻颦，都会漾起令人神魂颠倒的清波，真称得上是个十足的美人儿。众人一见，个个睁大了眼睛。关老大的眼睛早就眯成了一条缝，心想，这红牡丹果然名不虚传，果真是个韵味十足的小娘儿们，想着一会儿就要和红牡丹这般水葱般的可意人儿颠莺倒凤，不由耳热心跳洋洋得意起来。

这时就听鸨娘发话了：“各位爷儿，小妇人从天津门接她来也不容易，挨冷受冻不说，也花了不少现大洋，今儿咱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有哪位爷想春宵一度，从二千个现大洋起价；要是有哪位爷儿想发善心，想和姑娘作长久的夫妻，想把她赎出去，我也不留，就从二万个现大洋起价。这可是贷真价实，不怕各位爷儿笑话，不落红，您别付一个大子儿，收下的钱我还一分不少地给您送去。”

那年头，受苦受难的名妓优伶有的是，又有几个有情有义的人肯花高价将她们赎回呢？一阵嘈杂声过，没有人肯花钱将红牡丹赎出，倒是不少人想和她过这头一夜，最高的价钱已经由满清的遗老王老爷给到了八千个现洋，楼下的人个个面面相觊，实在是掏不起这个价钱。就在王老爷满心欢喜领人的时候，关老大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出二万个现大洋。”话一出，惊动四座。王老爷一见，思忖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说：“还是你小子有福份，小老儿只好相让了。”众人一看没戏，也都没精打采地涌出了风月楼。

红牡丹果然美艳多姿，娇柔可爱。关老大喜不自胜，接着房门被拍得啪啪乱颤，传来鸨娘急急的声音：“关团长，不好了，日本佐藤大队长来了。”关老大惊惶失措，红牡丹披上衣服急急跑去开门，鸨娘直接闯入内室，面色如纸：“关团长，日军佐藤大队长听说今天的事情，特意赶来，说是要一睹中国姑娘的风采！”关老大气得血往上涌，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扬手一巴掌将鸨娘打得口鼻出血。这时，佐藤进来了。红牡丹雪一样白的肉体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放着异样的光。佐藤贪婪地看了看早已瘫软在床上的红牡丹，径直走到关老大面前骄横地说：“你的，出去。花姑娘，我的！”说着怪笑着扑向红牡丹：“花姑娘的，果真大大的好。”红牡丹成了狼口里一只无助的羔羊，尽管她苦苦挣扎，可还是被佐藤剥了个精光。关老大怔了怔，喊道：“她个巴子手，日本人算个什么东西？起来，咱们拼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鸨娘吓得哭哭啼啼，对佐藤说：“太君，这位是保安团的关团长。”佐藤疑惑地看了看关老大，不屑一顾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听说是新收编的土匪，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说着又哈哈笑着将红牡丹搂在怀中，冲着鸨娘和关老大吼道：“出去，出去！”关老大只觉血液里似乎灼燃着一把烈火，他不及多想，飞起一脚将佐藤踢翻在地。佐藤像只受伤了恶狼，眼里透出一股凶光，从腰间解下左轮枪，翰关老大就是三枪。关老大只觉身子飘忽如驾云一般，眼前只浮现了一下萧峰的身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八

关老大的尸体是被带去的弟兄们当夜抬进沙岭的。五十来号人一听说大当家的死在日本人手里，眼都红了，立即到警暑领回了关老大的尸体当夜撤回沙岭。保安团二营营长杨再文奉命堵击，双方在城外交了火。这伙人边打边撤，在六里河又跟鬼子遭遇，鬼子死了三四十人，撤了，等这伙人回到沙岭时，只余下二十来人了。

萧峰等人一身缟素，吹打三天，然后将关老大埋在一块最向阳的坡地上。下葬那天，天上飘着白雪，大伙儿肃立而泣，早就忘掉了风寒。荒草野蒿中现出一片香火世界，万千紫香化作升腾的青烟，一堆堆黄裱纸的火焰忽明忽暗。刚填完最后一锨土，秃头急急跑来，边跑边喊：“三当家的，日本人上来了！”萧峰双眉紧锁，目光中显现出沉稳，轻轻地说道：“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这时，枪声炒豆般越来越密，山下人影蚂蚁般地蠕动。萧峰将枪往空中一举，叭叭叭连发三枪，呼喊道：“弟兄们，有血性的人并肩子上呀！”“为大当家的报仇！……”大家都持枪跃马，呼喊着向山下冲去。那阵势惊天地泣鬼神，如海啸山崩，如狂飙乍起，如惊涛拍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