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育新
|类型:奇幻·荒诞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3
|本章字节:5954字
张成留给冷志强的上访材料,是经过精心整理的一份卷宗。卷宗很厚,很正规。前面几页是目录,内容上看,有承包合同书,有地籍地图,有村委会的证言,有历次上访的时间和答复,后面标着页码。卷宗是装订在一起的,边缘切得齐整。
冷志强粗略浏览一遍,认真地看起农民上访的主要问题。农民上访的中心问题已经在上午接访时询问过,卷宗上列举的事例更具体、更有条理。文通句顺的,一看就是经过高人点拨。
事情的起因在十年前。十年前,时任滨溪县委书记的邢原掀起一场运动,要求一季度消灭荒山。滨溪县属半山区的丘陵地带,荒山上滋生着不成材的荆棘,邢原要求所有的荒山都要承包到人,要让荒山成为林海。这项利国利民的政策,是国家林业政策的外延。国家林业部下发文件,要求加大造林力度,邢原抓住机会,弄出了响动。开垦山边子荒,是老百姓的来钱道儿。山区农民好讨生活,也是这个理。农民本身经营着荒山,开垦山坡荒地,不愿意再花钱搞承包。邢原一季消灭荒山的政策在农民身上搁浅,雷声大雨点稀。很多外来户看出这是个门道,仨瓜俩枣的,买一块山地放着。
三年前,在城郊开过农用车加油站的张德彪,带着一些横眉竖目的人,把四十多户农民的八千多亩山荒地圈上了。张德彪说,这些土地十年前就是他的,之所以这些年没经管,是觉着乡里乡亲的放一马,现在他要插桩收回。跟在大彪子身边的,都是劳改释放的人物。张德彪拿出一纸土地转让合同,上面有农民的签名,但是农民不承认在这上面签过名。张德彪成立一家绿金公司,经营这些土地。农民想要耕种土地,必须向绿金公司交租。张德彪在人前说,我这也是奶妈抱孩子——替别人操心。张德彪叫嚣,我到县委就是书记,到政府就是县长,到公安局就是局长,到法院就是法院院长。高书记是我磕头大哥,任县长是我干姐夫。
卷宗上的叙述之后,是一连串的质问。冷志强看得心潮起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老同学真的堕落至此。他在室内踱了一阵步子,在笔记本上写上:大地主——绿金—高树学,在后面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觉得,凭着自己对高树学的了解,高树学不该卷入这种事情。
当年的高树学多么意气风发呀,一心要改变社会的阴暗,是个心怀阳光的青年,怎么会掉进他当年最鄙夷的利益陷阱呢?莫非这些年他真的变了,变得自己不敢相认了?冷志强几次把手按在电话上,想要给高树学打个电话,以老同学的身份问问他,这个“大地主”到底是不是他,他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但是他的手又几次放下。如果高树学已经不是当初的高树学,这个电话会让他警觉,自己就是在犯错误。
冷志强给段立滨打了个电话,让他通知几个副主任、还有经手过滨溪农民上访案的同志,一起到会议室研究滨溪农民上访问题。几分钟后,段立滨走进来告诉他,几个副主任都到齐了,刘铁明主任身体不好,这两天没来上班。说到刘铁明,段立滨期期艾艾的,不知是不是还该叫主任。在官场,称呼错了也是毛病,犯忌。冷志强理解段立滨的难处,大度地接过他的话茬说:“刘主任身体不好,就让他休息吧,明天你跟我去看看他。”段立滨省了难说的半句话,笑呵呵地过来帮冷志强拿茶杯。冷志强看着小段端起茶杯,自嘲地说:“多年的恶习,一时半会儿还真难改掉,整天混个水饱。”
椭圆会议桌的两头各空着一个座位,是留给冷志强和段立滨的,汪起运和张民闷着头在看材料。冷志强扫了大家一眼,把张成的上访材料放在桌上。汪起运和张民合上材料,大家等着冷志强说话。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冷志强先讲了个笑话:“有一次我去医院探望病人,旁边病床上的病人疼得大呼小叫的。医生冲着他喊,你叫唤啥,也就剩半个月了,当时我目瞪口呆。除却医德的问题不谈,这里可能有个司空见惯的问题。总是和死亡打交道,人心也变得硬了。下面我说说昨天接访的事,在你们这些老跟前,我就是个实习医生,心还没有硬起来。所以我兴师动众地把大家叫到一起,研究一下滨溪县农民上访的事。”
“冷主任,其实上访的事情原因很复杂,我们已经两次组成调查组,进驻滨溪县进行调查,但是都很难拿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事情的最初起因是这样的,十年前滨溪县搞了个活动,要实现一季消灭荒山,最初的政策是由农民优先承包。但是你知道,农民是个既得利益的群体,他种着手里的私开荒地,就不想再拿钱去承包。县里把话放出去了,所有人都可以到滨溪县承包荒山。有一个路桥公司,承包了四千亩荒山,当时农民也都签字画了押。路桥公司当年也是看着邢书记的面子,才投资承包的,给滨溪县财政也交了钱。路桥公司七年没倒出手经营,农民的私开荒也一直种着。三年前,路桥公司资金链断了,把这四千亩荒山转包了,新的承包人要归拢自己的山地,和农民产生了冲突,所以才造成了上访。”
汪起运说完,拿眼睛瞄一眼段立滨:“去年和前年都是我和小段去调查的,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即使我们想倾向农民,也找不到可以倾向的理由。农民就是这个样子,认为我开的荒就是我的。现在已经不是跑马占荒的年月了,这些人就是这么没有法制观念。最近我听说,绿金公司要到法院起诉,依法收回地权。我看我们不如这样,等法院有结果再说,我们机构,充其量是个协调部门,怎么也不能和法院的判决相违背呀!”
段立滨瞅着自己的笔记本,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画绿毛龟。画了一会,抬头见冷志强看着自己,插好笔帽说:“汪主任我们一起做的调查,表面看是这样一种情况,但是有些细节还是有问题。比如,农民手中为什么也能拿出承包合同?并且签定日期在前。如果说当年农民同意路桥公司承包这些荒山和土地,新的合同签定后这些原有的合同应该收回存档,并且对农民有一定的补偿,现在这些都没有。”
汪起运点上烟,眯着眼睛深吸一口:“这些都是枝节问题,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当地政府。”一直没有说话机会的毛莉莉突然插话说:“那个张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话题一下子从承包合同转到张成身上。
张民说:“现在有些事情真假难辨,这个张成上访了十几年,我刚到办就接待过他,他和我一个姓,名字还都是一个单字,他就一口一个大哥地称呼我,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老板。上访十年,老耗子成精了,不排除他鼓动农民上访,自己从中捞好处的可能。”冷志强在笔记本上写上“张成”,在下面划上两道横线,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
进了这个门槛,冷志强才了解上访案件的复杂性,不是围棋子那样黑白分明。所有人都发表过了意见,冷志强合上笔记本。
“同志们啊,今天我有一个感慨,就是那句老话,叫做隔行如隔山。
都在市委的办公大楼里,说实在的,我以前很不了解工作,以为不过是谈谈话,做个笔录,往有关部门一转交。再严重一点的上报给主管领导,以为这里不过是个橡胶坝,阻挡水流的直接冲击。现在看来,我们的工作很重要啊。关于滨溪县农民上访的案件,我们已经接手三年,给了几次答复,但是这些农民还坚持上访,这里面有问题呀!如果得不到解决,这些农民还会上访。究竟是农民确实有冤情,还是有人从中挑拨,我看这是个关键。这样吧小段,这两天有时间,你跟我到滨溪县去一趟,我到那边实地实习一下,了解点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