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领导环保局碰头会之后，丁黎明很快给邢原打来电话，询问市领导的意图。邢原说：“很难，电话里不好说。”丁黎明说：“这样大哥，我五分钟之后到你楼下，咱们去银河湾度假村。”

五分钟之后，丁黎明的灰色宝马车准时停在环保局对面。丁黎明给邢原的手机发条信息：我在路对面。邢原从窗子向外看看，丁黎明站在停在对过辅道上的车前躬身点烟，点着烟往楼上张望。他下楼直接过了道，拉开后座上了车，一个暖暖的身体靠过来。后座上坐着高琪，把咬了一半的冰激凌送到邢原嘴里。丁黎明说：“怎么样大哥，我们琪琪够温柔吧。我没敢往你楼下泊车，怕给你招风。”

银河湾度假村在松花江北岸，银河湾是松花江的汊子，与建设滨北铁路取土留下的深水沟相通。早前，一帮退休的老头在这玩天体浴，还有人钓野鱼，野鱼主要是自然生的老头鱼。老头玩的是天体浴，垂钓钓的是自然生的老头鱼，所以银河湾原有的俗名叫老头湾。世达桃源房地产开发公司相中了这地界，取得开发权之后，建起了银河湾度假村。银河湾度假村之外还有别墅区，别墅区很少有人常住，假日有人来短暂度假。不住人的别墅显得神秘，引来很多猜想。有人说这是一些高层政商人物的外宅，买下来会小蜜的。还有人说别墅主人都是上层社会的名流，有体育界明星，有演艺界大腕。别墅和别墅间互不相连，由自然湖泊和人工假山区隔。度假村大门上木雕了一副对子：天体浴师法自然通达天道，野钓湖曲水流觞俯仰乾坤。横批是：天人合一。对子不太工整，表达的是个意思。

度假村的设置与一般的酒店不同，进门的大厅里没有硕大的海鲜玻璃缸，是一道弯曲的流水，流水里游动着锦鲤。到各包房需要跨过流水上的石桥，隐喻着小桥流水人家。包房的门没有并排开在一起的，折折绕绕，门开在隐蔽处，每个门口都是一个独立的天地。如此设置的一个重要意图，是避免熟人见面的尴尬。包房里设有卫生间，人隐匿在包房里，暂时性与外界隔绝。

包房的名字取材于枟红楼梦枠，虽说是借用，也别具一格。潇湘馆门前，两根修竹，怡红院门廊，挑着猩红的灯笼。丁黎明把邢原让上小桥，低身引着方向。“本来想让老兄去怡红院，没想到怡红院昨天就预定了。现在这男人啊，太羡慕贾宝玉了。没听人说么，男人要做陈冠希，陈冠希这东西就是现代贾宝玉。”邢原笑了笑说：“你丁大老板整天暖玉温香，也不比陈冠希差呀？”丁黎明笑着转了话题：“潇湘馆太雅，雅得清苦，所以我选择了稻香村，到李纨的家坐坐。”邢原说：“没想到啊，没想到丁大老板对枟红楼梦枠也有研究。”丁黎明回首说：“兄弟也是中文系毕业，原本要在文坛一展身手，没想到青春理想竟成一梦黄粱，一不留神出溜到麻坛上。”丁黎明的玩笑中有一丝感伤。

稻香村门前一角铺着鹅卵石，鹅卵石里围住一丛香稻，似乎正在散发着稻香。门前服务员做侍女打扮，碎花的对襟小袄，梳着短辫，齐头圆脸的，是本色的村姑。稻香村里一圈古色古香的木椅，仿古典红木家具造型，靠背上嵌着玉石。玉石为特意精选，纹饰上深浅着山色，寓意背有靠山。从窗子外望，可见波光跃动的湖泊，窗户外摇曳着婆娑的芦苇。

落座之后，丁黎明说：“这个地方就一点好，幽静，曲径通幽处，手机一关就是桃源。”邢原说：“现在人人都是病态，严重手机依赖，没了手机失魂落魄的，其实手机开着，也未必有什么正经事。”闲聊中话归正题，邢原向丁黎明介绍了领导碰头会上的争吵，药厂搬迁与否，领导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有一点可以确定，关键还是减轻臭味，臭味不除，在王昶和朱建国身上都没法交代。邢原建议丁黎明，两个一把手身上还要下功夫，他们的决心动摇了，事情就有转机。再者要找一家新闻单位，最好是中央一级的，要比刊登臭味调查报告那家名气大。

给记者下点血本，让他们宣传一下，经过大力整治，制药厂排放的气体减少了百分之九十，对人体基本不再构成伤害。丁黎明笑着自嘲：“最好他们能这样报道，就说这种气体可以对人体起到免疫作用，比如‘非典’，这个区域的人口没有一例传染。”丁黎明就事感慨，“大哥你得抓紧再进一步，进一步才能枝叶发达，弟兄们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人少，缺少喝酒的气氛，三个人只喝了一瓶干红，结账时花了三千多元。丁黎明看着邢原：“老大，今天就是小酌，改日老弟正式宴请。”

说着，从手包里掏出另一只小包，放在两个人中间的桌子上，“这是兄弟的小意思，让老大费心了。”又从衣袋里拿出两把链在一起的钥匙，“后面的g座别墅，是我的一个小产业，一直也没来住，一会让琪琪陪你去休息休息。”又把车钥匙放在桌上，对高琪，“车子留给你，需要的话把老大送回去，我让厂里的车子过来接我，一会直接去飞机场。”丁黎明临上车前，回头对邢原比量一个ok的手势：“老大，如果药厂搬迁的事ok了，这座别墅我也用不着，就是你的。”

王明智承包的山包地，确权之后从绿金手里拿了回来，交给贾金枝经营，山包地上的果树已经一米多高。被强行剥夺经营权的农民都拿回了土地，各个千恩万谢眉开眼笑的。陈和晕平地的症状还没有完全消失，走路跨开很大的步幅，左摇右摇的，人们笑他是鸭子步。拿回地权，陈和一个头磕在地上，两只脚鸭子一样向外摆着。柳菲和农委主任给重新获得土地的农民开会，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这一幕让他们感慨也让他们尴尬。柳菲赶紧去拉陈和，陈和往起站时，脑袋拱在柳菲胸上，引起一阵骚动。农民偷笑，似乎陈和拣了个大便宜。柳菲的脸红了一下又恢复常态，坐回座位继续开会。农委主任代表县委说话，他建议农民，不要动已经栽植的树苗，还有二年树苗就可以挂果。万亩果园是个大项目，具体怎样经营县里正在规划。农民说政府放心吧，我们听政府的。重新获得土地，农民像拣了宝贝，惟恐宝贝再失去，每个人都积极地表态。

土地是农民承包的，地下的东西还是国家的。究竟这个山包有什么秘密，经过生生死死一场波折，高树学也产生了兴趣。他邀上肖景龙，两个人一起去踏查金朝的王爷墓。去踏查山包之前，高树学让冷志强利用原先的人脉，请两个专家帮忙论证一下，看看这个山包到底有什么价值。冷志强带着滨江市社科院历史所的所长老魏，还有他带的研究生，与高树学他们在蚂螂溪大桥会合，合乘一辆大面包，顺着夹屁股沟的山道，把车开进山里。小车司机空车放回县里，到宾馆等着。

进山的路路况不好，小车底盘低，很容易蹭肚皮。进山路经过任来峰的山庄别墅，山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房顶上接收电视信号的铁锅歪斜着，在秋阳下晃眼。门口的蒿子长了有半人高，把进院的路遮没了。

触景生情，冷志强和高树学谈起山庄。房子这东西也是有灵气的，没有人住的房子就没魂，显得破败。老任的别墅不像个别墅了。高树学语气很淡，说老任的交代材料写得很认真，有一百多页了。说完，高树学把目光投向远山，脸上的表情很落寞。高树学不想再谈任来峰，冷志强转了话题，与老魏说起金史。老魏说金朝初期的葬俗比较简单，不可能整个山包都是封堆。再者海陵王南迁北京，把金初的贵族墓葬全部迁往北京大房山，这边留下的只能是初葬陵，考古意义上不具有太大价值。倒不是说没有意义，至少可以开发成旅游景点。

王明智发现的残碑躺在山腰上，跟前是几个深浅不一的土坑，坑沿上裸露着岩石。说不清楚这些坑跟墓碑是否有关。猜测残碑的分量，几个人分别上去试试，都没有抱起来。高树学围着残碑转两圈，说残碑有三百多斤重。碑额那块略小，也有二百来斤。老魏说这是金初贵族的初葬陵，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陪葬的东西了。这两块残碑倒是很有价值，是金初的文物，大概能定上等级。围着山坡转了转，他们发现南侧山坡有一个洞，已经挖了两米深，上面用树枝覆盖着，不到跟前看不见洞口。老魏蹲下身，把树枝扒拉到一边，直径一米多的洞口整个露出来。“看来这帮家伙已经动手了。”老魏自语。老魏扒拉掉手上的土屑，对围过来的几人说：“这帮家伙找不到墓道。金初继承辽的葬俗，墓道呈东西向，以东为大。入主中原之后，才逐渐接受汉俗，改成座北朝南。这些人在南坡挖坑，别说没有墓穴，有墓穴他们也进不去。”老魏接着开玩笑：“你们要是以后把这个地方开发成景点，一定不要做成南北墓道，那样会贻笑大方。”他们站的地方是山包的顶端，却又是黄大城子俯瞰的地方，远处一条亮带，是蜿蜒的蚂螂溪。老魏说，这个地方符合古墓葬的风水。

几个人在山包上指点江山，忽然高树学的手机响了。在如此世外桃园的地方，手机铃声格外刺耳。高树学接起电话，脸上的神色突然变了，他对着话筒大声斥道：“你们纪委是干什么吃的！”撂下电话，高树学整个人像突然被抽走了筋骨，几个人都吃惊地看着他。高树学抖着手点上烟，深吸一口，颤声说：“任来峰自杀了，跳楼，从县委五楼跳下来，人已经没了。”

面包车疯了似的，尖叫着驰回县大院。任来峰的尸体已经运走，地上洇着一滩血渍，几个民警在现场维持秩序，阻挡看热闹的群众。

新建的县府大院是开放的，群众随时可以进入。任来峰摔落地点的旁边，是那株死而复生的“冠上加冠”。深秋，“冠上加冠”复活的叶子，由浅黄过渡到紫红，紫红的叶片像是血渍。

负责监管任来峰的两个纪委干部，已经吓得变颜变色。他们被带回宾馆，交代任来峰自杀的情况。这是重要的过程，任来峰是主动自杀还是有人授意自杀，必须要查清楚。王炳林得到了消息，指示在场的纪委干部，一定弄清楚事情经过。自己的车已经在路上，马上就到。

两个纪委干部证实，这两天任来峰的情绪相当好，主动找他们唠嗑，没有任何异样。高树学拦话说：“蠢，这就是异样。”纪委干部被吓晕，看着高树学的黑脸，半天才颤声接上话茬。说：“任县跟我们说，你们放心吧，我老任会把问题交代清楚的。拿着厚厚一沓材料，他说回忆一生等于重活了一次。他和我们商量，说有一个很重要的材料，锁在他的办公室。我们看他态度很配合，带着他回到他的办公室。任县坐在他的椅子上感慨半天，站起来拍拍椅子后背，按了按办公桌，挺留恋的样子。后来任县要上厕所，我们两个跟他一起去了，没想到，没想到他突然冲向窗口，我们措手不及，拉脱了他的一只鞋子。”回忆方才惊恐的一幕，纪委干部满脸惊惧，红红的眼圈挂着眼泪。在回味惊恐一幕的同时，也在痛悔，任来峰这一跳，毁了他们的前程。双规人员自杀，他们这些直接责任者少不了被处分。

王炳林黑着脸到了滨溪县委，在楼下看了看任来峰坠落的地点，皱着眉仰头看看办公楼五楼敞开的窗户，窗口像一个黑洞，楼顶上有鸽子在起落。任来峰的材料在他双规的房间，王炳林到来之前，没人动任来峰的交代材料。作为第一现场，要保留给王炳林。王炳林拿着任来峰的交代材料，一目十行地翻了翻，指稍弹着材料说：“整个就是表功嘛，向党和人民要功劳。”陪在身边的高树学插话说：“老任有这个权利，向培养他的组织讲明自己的一生。”顿了一下又缓颊说，“老任蜕变的过程，对干部们也是一个警示。”

傍晚，任来峰的交代材料上有了新发现。任来峰交代了自己走向腐化的过程，并没有粉饰自己。任来峰表示，没有参与王明智与耿士强的死亡案件。但任来峰自责，因为自己与张德彪走得太近，客观上给他们提供了信息，促使它们展开了邪恶的行动。任来峰最后透露的一条信息，让调查组震惊。任来峰表示，最对不起党和人民的，是在最后关头心存侥幸，相信了一个农民的谎言。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不能原谅自己。材料中，他详细交代了找张成平事的过程，自嘲说，精明了一辈子，最后关头却出了昏招，一招致命的昏招。任来峰表白自己最后的功劳，是修建了县里的拘留所。原来县里的拘留所是五十年代的建筑，空间逼仄，通风采光差，在任来峰的主持下，看守所异地重建，两年达标成为公安部的一级所。此时，任来峰已经下了自杀的决心，他在材料中写道：“新建看守所是我的政绩，我了解那里的每一扇窗户，我不能住进我自己精心建起的看守所。”

交代材料到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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