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育新
|类型:奇幻·荒诞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3
|本章字节:10800字
林白露缠访案尘埃落定,办像得了喜事,人人喜气洋洋。市委市政府的内部通报上,表扬了办。冷志强拿着通报表扬,召开林白露上访事件的总结会。
冷志强的开场白吓了大家一跳。冷志强满脸春风,环顾部下的男男女女说:“同志们啊,不瞒大家说,林白露的案子是我办的一件人情案。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案子是开发商马广财通过个人关系找我,马广财是我小舅子的发小儿,我总得给个面子,没办法才参与进去的。
在此之前,我没有想过要去林白露家的半截房子看看。我这不是自我批评,而是这个案子给了我一个启发,那就是作为部门,要善于办人情案。当然,这里面有个区别,这个人情案不是马广财的那种,而是要真正对上访人有情,用情。同情也好,热情也好,总之要以情动人。”
“爱情。”毛莉莉在角落里说。毛莉莉的话引起一阵哄笑。
“爱情也不是不可以的,只要在合法的范畴内,同情可以引发爱情嘛,哪个未婚的同志爱上上访人,我老冷也是支持的。”下面又是一阵哄笑。冷志强接着自己的话,“比如说,我们漂亮的毛莉莉同志,随时渴望发生爱情。”
大家笑够,冷志强继续说道:“还说林白露这起案子,林白露钻进牛角尖十五年。十五年啊同志们,她每天就在我们的眼前晃悠,我们把她当成怪物,说好听的是当成风景,但是我们没有想过去进入她的内心,去真正地了解她、开导她。我们觉得她偏执,不可理喻,还是这个马五就是马广财教育了我呀。我与林白露掏心窝子长谈了一次,我告诉她想通了给我打电话,结果她想了两天,半夜想通了给我打电话,差点给我造出绯闻。”
下面又笑了一阵,有了叽叽喳喳的议论。
“大家不要笑,如果十五年前、十年前、哪怕是五年前,我们能够跟她有这样一次谈话,我相信她很早就会走出自己设置的魔障。魔由心生,我们没有早点驱除她心里的魔障,这是我们的失职啊同志们。不怕大家笑话,在现场我是流了眼泪的,在现场的其他同志也眼眶子湿润。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证明我们还有眼泪,有情有义,我们不是干巴巴的机器,我们需要这样的眼泪。下面大家议一议,看看我们的手中有没有这样的案子,可以通过化解心魔,来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这是一个题目,就叫做情感接访吧,大家对照着答一答这道题。”
张民一直靠着椅子背坐着,冷志强的话完了,张民看看冷志强,把身子靠在会议桌上说:“我手里还真有一个这样的案子,比这个时间更长。”张民眯着眼睛算了一下,“二十五六年吧,这个案子有二十五六年了。案子也不复杂,最初是件离婚案子。上访人叫李封仁,是滨南县的,今年有五十七八了。”张民说话比较慢,大家静静地听着。
“这个李封仁的老婆有了外心,跟大姑姐夫好上了。李封仁的姐姐不生育,两口子感情不好,先离了婚。是不是李封仁老婆搅和的,这个没说。李封仁当时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小的是个男孩,有五六岁,大的是个女孩,有七八岁。农村结婚都早,我那时候算晚的,二十二就有了我们家老大。李封仁老婆到法院起诉,说两个人感情不和。那时候刚文革结束吧,公检法刚恢复,有些事搁现在看都不太正常。莉莉,你方便给我倒杯水。”
毛莉莉起身,在热水器上给张民的茶杯满上开水,继续听张民慢条斯理地讲故事。
“法院判决两个人离婚了,李封仁的老婆接到判决半个月就嫁给了前大姑姐夫。当时法院出了个毛病,判决没有给两个人同时送达。
李封仁接到判决时,他老婆已经再婚了。李封仁提出起诉,告他老婆重婚。他老婆拿出判决,证明离婚判决过了半个月,已经生效。李封仁一气之下告法院,开始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告,现在还一手牵着一个,是他两个孩子的孩子,也都五六岁七八岁的光景。李封仁平时常驻北京,基本上算是一个北京人,每年都到国家局去上十几趟,局打电话让咱们去接。咱们去还接不到人,他在北京比咱们熟,在村那边摆个摊子,专卖煎饼果子豆腐脑。他专门用东北的大豆,“李上访”的豆腐脑在那一带很有名气。前几天我在市法院门口看见他,他说局有信转给市法院,要求市法院给他解决问题。我说你还告什么呀,孙子外孙子都这么大了?他说他后半辈子就告这一状,把法官告倒出气。我听说判他离婚案子的法官肺癌死了,当年的主管院长去年也退休了。我说这些人都不在岗了你还告什么劲儿,他听了就哭了,说你退休干啥你死了干啥,哭得可怜兮兮的,没有告的目标他还受不了了。”
张民低头喝水,会议室里笑成一团。
“这是一种特殊的感情,拿上访对象做目标,你在我就在。这个目标失去了,精神世界就崩塌了。”张民最后总结。
这个话题太沉重,半晌没有人接话茬。段立滨掏出香烟,射击似的弹给每个烟民,让每个烟民中弹。他把最后一颗烟弹向冷志强,在冷志强中弹的瞬间提出要求:“头儿,弟兄们都很辛苦,汪主任刚回来,今天晚上给汪头接风,大家轻松一下怎么样?”
“小子,这个建议我支持,但这是工作餐,继续讨论情感接访的主题,不准找大馆子下死手。”
会议结束,毛莉莉单独找冷志强汇报工作。毛莉莉随手关上冷志强办公室的门。冷志强正在看文件,头也没抬说:“开开,把门开开。”
毛莉莉扭头开门,说:“主任你不热呀,都快生蛆了。”冷志强抬头说:“这是风格,从组织部就养成了。”毛莉莉上半身趴在冷志强的办公桌上,看着冷志强的眼睛:“主任,我都六年正科了,能不能给我换个地方。”冷志强笑笑:“莉莉,怎么不愿意干接访了,我看你这个科长挺有水平嘛。”毛莉莉撒娇,半张脸差点贴上冷志强的眼睛,说:“主任你看,我这脸上的皱纹都赶上五线谱了,你要是不帮我换地方,我就按着这个调哭起来没完。”冷志强暖声说:“莉莉,现在办就这个情况……”毛莉莉说:“主任,那我可想办法调走了,我调走了你不许想我。”这句话让冷志强不知如何回答。说想有些暧昧,也虚假,说不想又是自己的部下,会伤人。冷志强想了想说:“莉莉着急出嫁,到时候我送亲,娘家该回来还是要回来的。”
赵杰和卢平接手王学的案子。王学最大的问题是到过天安门,在美国大使馆门前下过跪。王明智车祸死了,贾金枝叫失地农民扶持成了主谋。主而不谋,主要是利用她烈属的身份和悲凉的身世。贾金枝打电话说去北京,问他们去不去。王学义气上过不去,约了陈和一起到北京。在美国使馆磕过头,王学就回了山西。陈和看他回了山西,自己坐火车回了大连。陈和已经适应了海上的颠簸,走在陆地上撇拉着脚,不会走路了。他们以为尽了义气就完了,没想到县里费了这么大操持。赵杰问卢平,“你是学法律的,你说这在外国使馆门前下跪的案子到底犯了哪条法,要刑警大队千里追捕?”卢平说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去山西就去山西呗,山西那边有个五台山,还有个悬空寺呢。
赵杰和卢平去了山西,山西的煤矿比他们想象的多。王学的连襟孟德全也是滨溪县人,几年前粮食不值钱,他把地撂荒了到山西打工。
现在土地值钱了,种地还给钱,孟德全想回来要地。他的户口还在夹屁股沟村。去年,他回到村里和王明礼打了一场官司。官司没赢,就更死了心,一心在外面打工。官司输了,孟德全着急回山西,临走时王学请他吃饭。酒酣之后他告诉王学,有为难事去山西投奔他,咱哥们在那边,一伸手遮住半拉天。王学当时没当回事,耿团出事了,王学感觉不妙,投奔了孟德全。王学也不知道耿团出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直觉嗅到了危险。其实孟德全的处境没有他白话的那么好,背小窑煤是个苦活,五面石头夹一条子肉,每天瞅着圆镜子大的一方天,恐惧着爬进这方天,希望着爬出这方天。他伸手能遮住的,就是这镜子大的一片天。背一吨煤三十块钱,小窑主就承包那么几年,所以不想多投入,巷道里的支撑桩能少就少,人走在矿井里,上面的岩层压得支撑桩咔咔响,听着瘆人。
王学到北京外国使馆门口下跪,那边山西一家小煤窑出了事故,瓦斯爆炸死了几个人。这个小煤窑挨着他们背煤的小煤窑。中央安监局下来严查,所有的小煤窑暂时停工。他们背煤的小煤窑近在咫尺,所以首先彻底停产。赵杰和卢平按照王学家里给的地址,找到他们背煤的小煤窑,只看到一堆煤矸石,小煤窑的井口已经爆破填平。
赵杰给王学打电话,王学的手机停机。又给孟德全打电话,手机也停机。卢平有些愤愤:“小子,家里那边通风报信了?”
其实王学是冤枉的,家里没人给他通风报信,家里也没有想到警察会千里迢迢地找他。王学到山西躲灾,躲的是看不见的危险,不是警察。王学返回山西,孟德全背煤的煤窑被炸毁,哥俩一时没了吃饭的地方。孟德全兜里还有几个积蓄,说王学:“榔头,哥请你,给你压压惊。”王学看着瓦斯爆炸的煤矿,眼睛发直,孟德全已经见怪不怪,所以要给王学压惊。两个人到了靠街的小店,要了一盘肥肠,一盘炒肝,醋放得太多,辣子也放得太多。小店老板是个湖南人,娶了个山西妹子。
哥俩辣得满头是汗,酸得龇牙咧嘴,算账时发现,搭在椅子背上的褂子不知啥时不见了。褂子里有孟德全的积蓄,还有他们俩的手机。
结账时没钱,服务员也是老板娘到后灶告诉了老板。老板也是大厨,用看不出颜色的白大褂擦着油手,从后灶走了出来。“我说怎么的,到我这蒙吃蒙喝来了!”“谁蒙吃蒙喝,在你的店里丢了褂子,你得赔偿。那里面有七百块钱,还有两部手机呢!”旁边的食客证实,他俩坐下时确实穿着褂子,是喝热了情不自禁把褂子挂在椅子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顺手牵羊。争吵的结果,饭店饭菜免单,他们俩的损失自负。送他们出门,老板还说:“出门在外的,机灵着点,后脑勺上要长个眼睛。”
小煤窑炸了,但是工棚没散,工棚没散的原因,是小煤窑一次封掉太多,大家都找不到活干。孟德全的积蓄没全带在身上,所以孟德全还照吃照睡。王学不能总吃着孟德全,再者刚离开老婆孩子,有活干还好,没活时闲腊肉一块开始想家,想老婆孩子,看着房笆眨巴眼睛。
甚至想夹屁股沟的那个地方,东山梁西山梁,还有沟子底的那条蚂螂溪。
工棚也不是正规工棚,是煤窑附近的住家。房主有一部固定电话,木头匣子装着,上边挂个锁鼻子,整天锁着,怕这些盲流子打长途。
王学给房东的孩子刻个箭杆蝈蝈笼,又抓回了两只虎头虎脑的蝈蝈,才腆着脸求房东:“我就打一个电话,一分钟,就一分钟,报个平安。”
找不到王学,赵杰向常平做了汇报,常平指示技术部门上手段,把王学所有亲属的电话监控。王学没有像警察分析的那样拐弯抹角,直接把电话打到家里。他告诉媳妇:“这边小煤窑出了点事,不是我们那个煤窑,你别哭先听我说,这有很多小煤窑,这次中央下决心了,都封掉。我现在每天都吃姐夫的,不是常事。姐夫手里有一张卡,我告诉你卡号,你给我打点钱来。”
赵杰和卢平按照王学可能逃跑的路线,从大同寻访到忻州,接到侯勇的电话,电话监控结果显示,王学还在大同市的左云县。赵杰说真,咱们满山遍野下夹子,这个东西眯在左云没动窝儿。赵杰两人连夜返回左云县,找到刑警队值班室,求他们帮忙确定了王学拨打的电话。赵杰、卢平和当地警察进入凌乱的工棚,摸小牌的一伙人以为是抓赌,跳出窗户躲到村后的煤场。煤场左一道山右一道梁,易躲难寻。王学打过电话心里踏实,流着口水还在酣睡。孟德全捅了捅他的肋条,王学睡梦中吧嗒着嘴。挂在窗棂上的蝈蝈,暗影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赵杰掀开王学的被子,喊了声“起来”,被惊醒的王学一脸迷茫。他没有想到警察会到山西找自己,更没想到因为丢了手机已经激起警察的火气。这边抓获了王学,电话向侯勇报告。那边当地的警察开始盘问房东,定他个提供场地赌博的罪名。房东拿出三千元罚金,左一声兄弟,右一声大哥,了了这个无妄之灾。
在左云县公安局,赵杰和卢平简单地询问了王学,王学向他们说明了要离家打工的原因——觉着有个影子跟着自己。赵杰觉得好笑:
“你说的影子是我们吗?”“不是。”王学回答。
押解王学回滨溪,常平亲自到机场迎接。王学是第一次坐飞机,飞机起飞时闭着眼睛,手一个劲地抖。飞机爬高,王学说“妈呀”,飞机降落,王学又说“妈呀”。飞机停稳了,王学才睁开眼睛。常平热烈地和赵杰、卢平握了手,直接开车到宾馆庆功。王学交给了其他刑警,送进看守所,刑事拘留十五天。王学的罪名有两个,一个是妨碍社会安全罪,一个是逃避处罚。逃避处罚不是罪,但是可以加重原罪。追捕王学,公安局付出很大的代价,花费了上万元的旅差费。庆功宴之后,赵杰找常平报销。常平说:“等着吧,哪个民警手上都有万八千的条子,一起考虑解决。”“我就一个小警察,都垫进去快两万了,我吃什么呀?”“别哭穷,关键时候让兄弟媳妇想办法。”赵杰指着常平的背影:
“你这个破局长啊,就得让兄弟媳妇挠你。”
王学落网第三天,陈和在村子里被抓获。陈和之所以自投罗网,是实在不习惯海上生活。吃了几天海鲜,后背上长个过敏疔毒,肿得馒头大。看守所里,陈和晃着走路,现在他不晕大海,晕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