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主任，你到办之前，滨溪县发生两起车祸。”张成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翅羹，眼睛瞅着冷志强。

贾金枝的丈夫王明智是第一起车祸的受害人。车祸的地点在省级公路向夹屁股沟转弯的地方。这是夹屁股沟的右山脊，前行十公里左右，是任来峰的庄园。村民把这条路叫做“来峰路”。过了庄园没有大路，只剩一条二尺宽的山道。王明智是坚决上访的农民之一。王明智有点背景，他的父亲是老抗联，在赵尚志的队伍上，还给省军区原副司令当过警卫员。父亲不识字，东北光复后死活要回家种地。每年过“八一”，民政局还给老爷子送两箱苹果。钱不多，但那是待遇。副司令在岗，到打过游击的滨溪县山区考察，都接见这个当年的警卫员，一起吃顿饭。有这个背景，王明智自己告，也撺掇别人告。上访时开着四轮车，上面插着彩旗。第一次打出的横幅是：革命老区群众上访团。

办派车出人把他们接回县里。任来峰和王明智对话，王明智跟任来峰叫板：“天下是我们家老爷子打下来的，我们种点地犯了哪国的法了？”任来峰说：“你这棵高草，早晚我把你拔喽。”

出事当天，王明智去城郊乡政府所在地赶集买仔猪。夹屁股沟村也属于城郊乡，但是没有集市。夹屁股沟村吃的用的，都要赶每周三的集市。王明智和村民陈和、王三榔头一块去赶集，刚买完三头仔猪，在集市上碰见了村医李毅，李毅告诉他：“大智，你家大姨犯了头疼病，你妹妹刚到我家买完药。”李毅嘴里的大姨是王明智的母亲。妹妹头天早晨刚把母亲接走，去一天就犯病了，王明智心里不是滋味。他跟陈和与王三榔头打了声招呼，赶着去妹妹家看看。妹妹家住村西，自己家住村东。回自己家要走左边的山脊，去妹妹家走右边的山脊近便。

王明智回村，王三榔头和陈和觉着没意思，一个买了二斤卫生纸，一个买了两把镰刀，骑着车子回追王明智。三个人是屯子里的死党，王三榔头他们也想去看看王明智的母亲。他们和王明智差着二里多路的光景，估计到村头可以赶上王明智。距离转弯处不远的地方，王三榔头看见一辆吉普车，仓皇地拐上公路。吉普车的保险杠似乎撞了什么东西，有些粘稠的液体悠荡着。前挡风玻璃被撞炸，炸出连片的碎纹。王三郎头对陈和说：“开车的好像是方铁强。”陈和说：“探头看那个好像是大彪子。”骑行到岔路口，两个人看见了王明智的尸体。

王明智是被车迎头撞上、又从身上压过去的。整个人的身体被压扁，血肉模糊。车子被粉碎，迎着撞击一侧的铁丝笼里的仔猪，同样被撞死，另一侧的一只，被撞掉了腰子，拖着两条后腿在沟里挣扎。王三榔头拨打110，陈和拨打120，最后是交警队出的现场。120救护车过来看了一眼，司机问：“谁打的电话，人都这样了还打什么120，找病啊？”王三榔头本来想搭茬，看他这个态度就算了。领头的医生说：“你咋呼啥咋呼啥，你这一咋呼谁给车费。谁打的电话，把六十元车费付了。”没有人应声，急救车生着气走了。上车时医生还说司机：“以后管好开车的事，别跟着瞎咋呼。”司机说：“不给费用？到电信局调电话单子。”“调啥电话单子，你有工夫你去调吧！”车祸的结论是肇事逃逸，交警队组织人手调查抓捕，但是一直没有音讯。王三榔头和陈和开始等着交警队来调查目击者，交警队一直没来人。后来他们找到交警队，说自己是目击证人，交警队听完他们的讲述，问他们记住车号了么，记住车型了么？尤其是看见撞人现场了么？末了说这种大概其的目击，不能当作证言。

“王三榔头和陈和，就是逃到山西和大连做买卖的那两位，听说公安局已经布置人去抓了。”张成告诉冷志强，“往后还有呢，越来越蹊跷。来，冷主任，先干了这杯，我接着给你说。”

发送完了王明智，王三榔头和陈和去看王明智的母亲。王明智的妹妹说，她妈当天根本就没有什么头疼病。问李毅，李毅说王明智论着管自己叫姐夫，当时是逗他玩，让他着急。现在李毅搬走了，听说去了青岛，在那边开个诊所。因为是异地行医，被当地罚了一家伙，现在给一个叫佳康的药店当坐堂医。他在屯子时，治疗妇科病有一套，别的屯子有上赶着找他的，现在在那边还偷偷干着老本行。

“这些够疑点的吧，还有更疑点的。”张成的讲述让冷志强脸色凝重起来，他看了一眼段立滨，段立滨一样绷着脸，瞅着张成。坐在背门的刘全，站起来把开着缝的门关死。张成很重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看着冷志强。“我就是这时候介入的，受乡亲们委托吧。老耿你知道吧？”张成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冷志强，冷志强用眼神询问段立滨。段立滨说：“他说的那个老耿可能是滨溪县原来的办主任，耿士强。”冷志强点点头。张成说：“对，就是耿士强。我和老耿可是哥们啊，就把这些疑点跟他说了。老耿那人真耿啊，人跟他那姓似的。老耿就开始调查，了解情况。死的是个上访人，他觉得里面有说道。这么说吧，老耿原来是副县长热门人选，就是太耿直让人给刷了大马勺。”

老耿以前找王明智了解过情况，也怀疑王明智死得蹊跷。他找王三榔头、陈和了解情况，又找村医核实当天的过程，那个村医突然就搬家了。耿士强把调查内容装在一个大档案袋里，准备移交给公安局，让他们作为线索继续调查。

“我啤酒多了，得放放水，你们先聊着。”张成干了杯里的啤酒，出门找厕所。

“右手，过俩门。”

“这我熟，二十年前就上过这个厕所，现在还是这个厕所。”

“二十年前他上访时就住这儿。”刘全解释说。

“这个张大肚子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冷志强问段立滨，也是在问自己。“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基本事实应该存在，这些事不是随便编出来的。再说，他编这些骗咱们没有意义。”

“咣铛”一声，张成撞开门，他一手拎着裤子，一手往上拽着拉锁。

“我想起一段子，说是一个人在酒店，在酒店喝多了，出去找厕所，跑到了别的包房，看见墙角有一个痰盂，掀开盖子就尿。回来还说呢，这酒店真他妈火，厕所里还摆一桌呢！”回到座位，张成接着感慨：“你们说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憋尿的时候能找到厕所。憋着一泡尿，给你个索菲亚，就是那大嘴影星，你也找不到感觉，你白费。下面就是震撼的了，你们可得坐直喽，容易吓你们一溜跟头。我说两起车祸嘛，第二起车祸的主角就是耿士强。”

“耿士强军转干部出身，在部队当过正规军的团长。转业回地方，开始分在档案局，做正处级副局长。县里的副局长是副科级待遇。政府大院里都喊他‘耿团’。耿团管了一年多档案，一次军民共建，他的老师长到了滨溪县，捎带着表示了对耿团的关照，耿团因此到了办，副科级变成了正科级。

耿团太不适合在办工作，办是个上下堵也上下通的衙门，说是衙门也是衙门，说不是衙门也不是衙门，整天大车店似的。老耿太认真，亲自接访不说，还亲自处理。一些小来小去的事大伙给个面子，上访的就说老耿办实事，一来二去老耿在办干出名堂来了。

立滨你知道的，他是你们的十佳干部。滨溪县农民上访的案子，老耿一直想弄清真相，两次在县里成立调查组，两次拿出对农民有利的结论。他拿着装着结论的档案袋找任来峰，被任来峰骂了一顿。任来峰也够绝的，他骂耿士强：‘市办的调查组都有结论了，你还弄出一个真相调查，你以为你谁呀？你充其量就是小二，还是个店小二，就想管起大王了。’耿团说：‘我是县委县政府的办主任，不是你任来峰的看家狗，请你跟我说话放尊重点。’‘你还县委县政府，我明天就让你小孩拉屎——挪挪窝，哪个井口背风让你上哪凉快去！’‘县委县政府不都是你任来峰，我相信天理也相信公道，更相信共产党。’耿士强拿着档案袋出了任来峰的办公室，任来峰让他把档案袋留下，老耿没留。两个人拍了这次桌子之后，一直相安无事。任来峰还给老耿道了歉，说自己当天中午喝了点酒，农民上访的事总被上面敲打，心里不顺才有些冲动。老耿也做了自我批评，说自己当时也是冲动，说出的那些话不合适，全部收回。

过了两个月吧，耿士强就出事了。你们知道滨溪县的经济很大一块靠石头，靠山吃山嘛。你看滨溪县到滨江的道路，去滨江的那面残破。为什么？去滨江的都是拉石头的重车嘛，所以道路损毁的就比较严重。石头大多数都出自七星砬子，七星砬子你们知道不？在滨溪县城东。任来峰有个弟弟任来岭，经营着一个采石场。大伙都说采石场是任来峰的，背后管任来峰叫任千万，你说任百万是十年前的事了。

现在还有叫任过亿的，我看没那么多，可也差不离。

耿团家住城西，靠着道边，还是平房。你看我这嘴叫耿团叫习惯了。拉石头的大车都得经过耿主任他们家门前。老耿那天夹着档案袋，一边沉思一边往家走。老话说抬头老婆低头汉，抬头老婆那是厉害茬，一般人惹不起，低头汉那是有心计，心里有算计。耿团总像有心事似的，所以总低头。一个拉石头的十挂车，走到耿团身边，突然大箱板开裂。你知道那是二十来吨石头啊，瀑布一样就倒在耿团的身上了。等到把耿团从石头堆里扒拉出来，已经压成肉饼，周身的骨头没有超过两寸长的。那叫一个惨啊，事故就在耿团家门口，耿团的老婆当时就昏了过去，现在还有点魔魔怔怔的。我不说你也能猜出来，出事的车就是任来岭的。任来峰到现场，当众给了任来岭一个大嘴巴。司机拘留了，最后判了二年。任来岭给耿团赔偿三十八万，把耿团的儿子送到了滨江一中，那是滨江最好的中学了。这个事滨溪县都说任来峰仁义。可是有一个细节说不清楚，有人看见耿团当时夹着档案袋，但是抠出耿团时档案袋失踪了。王三榔头那小子脑瓜子够转，看大事不好投奔了在山西挖煤的连襟。陈和在屯子里孤掌难鸣，一看没辙去了大连，跟着渔船去海上捕鱼。陈和来信说，海上无风三尺浪，刚上船的时候，差点把苦胆吐出来。这两位八成知道点底细，要不公安局不能下这么大的功夫。

还有那个柳菲，是你们下边的主任吧，我跟你说，那是任来峰的铁姘。原来那娘们就是宾馆的一个服务员，靠上任来峰之后，先是当前厅经理，接着当副主任，然后就转干当主任了。耿团出事，任来峰让她当办主任，心里踏实。关键时候，那也是任来峰的武器，我跟你们说，也得加点小心。美女在旁，慢慢的就是美女在床了。”

“张成，你可别给我们整出一个大头菜新品种——瞪眼甘蓝。”段立滨拦住张成的话头。“蓝”是滨江土语，意谓昏天黑地、不着边际。

张成说：“不说了不说了，我还得去厕所。老张现在站在时代的前列，前列那个县长被双规，得准时到厕所交代问题。”

吃顿饭本是轻松的事，这顿饭的佐料太沉重，所以也吃得沉重。

冷志强又问了几个疑点，把吃饭吃成了接访办案。刘全说，我让我的厨师把菜热热，凉了味道差了。刘全往厨房端菜的工夫，冷志强借机对段立滨说：“段儿，不简单啊。我虽没被吓得一溜跟头，但是心里发凉。如果张成这不是瞎编，这里面的水就太深了，单靠我们部门无能为力呀。”

“冷主任，枟资本论枠有一段话咋说的，是不是利润达到一定的程度，就会有人铤而走险。现在这种利益之争，就能让人丧心病狂啊！”

“看来我们汪主任这次的调查又是无功而返啊！”

“不能无功，他会弄出点功劳的，并且是不小的功劳。”

高树学半夜接到冷志强的电话，一时睡意全消。

高树学还在朦胧中，冷志强沉着声说：“树学，我给你打这个电话，证明我现在还信任你。你去洗把脸，给我清醒着听。”

冷志强把两次车祸和自己的分析讲完，想听听高树学的想法。

高树学沉吟半晌：“老同学，我一直以为现在是太平日子，自己当个太平书记，不贪不占就完了。没有想到，我们身边真的刀光剑影啊。

这样吧，我让公安局查一查，不放过所有的疑点。”

“你的公安局不太让人放心，我看你不能所托非人，那样就等于通风报信。如果这些问题属实，就不是简单的纠纷，而是明目张胆的犯罪了。”

“你放心吧，我还没有糊涂到那种程度。”

撂下冷志强的电话，高树学睡意全消。望着微茫的月色中泛白的屋顶，他有了一种恐惧感。他已经多年不再有这种恐惧感。恐惧感让他的后背被汗水浸透，潮潮地和床粘在一起。高树学的妻子燕萍是他的大学同学，现在滨溪县一中当校长，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折腾，呼吸匀实。高树学第一次有了羡慕老婆的想法。如果自己一直做个教书匠，不也可以酣睡如此么！

索性，他披上外衣来到书房，在笔记本上把冷志强讲述的要点理顺，分出层次。凌晨，他把手伸向电话，习惯性地拨打常平的手机。拨了几个号码之后，又颓然地撂下，他发现自己不认识常平了。高树学整理一下思路，把电话打给公安局政委樊永续。樊永续是高树学高中同学，两人私交甚好。

“永续吗？我高树学，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高书记，是现在吗？”

“对，就现在。”

撂下电话，高树学去了办公室。此时东方微茫，晨练的老人在公园里喊着号子，耳朵里传来人们击打木桩的声音。树林里的鸟欢天喜地地迎接新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