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张育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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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奇幻·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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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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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168字

王三榔头去山西背煤,是那种小煤窑,靠人力把煤背出地面。背过煤的人浑身是黑的,只有牙是白的。反差的关系,黄牙也可以看成是白牙。有一个背煤人的笑话,说一个年轻媳妇去医院,医生检查发现小媳妇肚皮是白的,肋骨却是黑的,就告诉她要讲究卫生。小媳妇实在,羞赧地说,谁叫咱丈夫是背煤的。背小窑煤的矿工,毛孔眼都是黑的。


夹皮沟村没人知道王三榔头去了哪儿,偏巧山西那边出事了,一个煤矿透水,被困十五个矿工生死未卜。王三榔头的老婆二丫是隔四里地老烧锅村的,那村立屯子的是个造酒的,所以叫老烧锅。二丫活了四十来年,基本上就走夹皮沟和老烧锅这四里山道,赶趟乡里的大集等于进京,上一趟县城就算出国,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他以为山西就王三榔头背煤那一口小煤窑,看见电视上抽水机顺着煤窑往外抽水,坐在炕头上狼哇哇地嚎开了。


“三榔头哇,你咋这命苦唉,咱招谁惹谁了,咱惹不起也躲不起呀……”农村妇女的哭诉带有叙事性质,叙述事情的前因后果。二丫的哭诉引来一帮农村妇女,婶子大娘,七姑八姨,牵着孙子,抱着孩子,炕沿上窗台上挤了一溜。有的劝有的说,三榔头在山西煤矿生死不知的大事,夹皮沟村都知道了。


樊永续找高树学汇报案情,刚刚局党组会决定,要派人去山西抓捕王学,罪名还是妨碍公共安全。王学是王三榔头的大号。樊永续要把这个决定汇报给高树学,看看他的态度。高树学正主持一个常委扩大会,讨论新农村建设修路的问题。樊永续躲在常委秘书万方的办公室,怕任来峰从会议室出来发现自己。万方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架头骨化石,万方说是城郊乡的党委书记王明旭送给他的。在蚂螂溪的高岸,去年挖掘出不少化石。樊永续说这事我知道,挖洞掏化石还砸死了哥俩,公安局出动把现场清理了。万方摆的化石是松花江野牛头骨化石,距现在有两万多年。野牛头骨刷上了清油,看起来亮锃锃的,很气派,很绅士。樊永续后悔,当初收上来好几个,自己咋就没弄这么一个呢。又想这个王明旭,走关系走到万方这了。送个野牛头,不显山不漏水的。乡党委书记这级的干部,都走常秘的关系,跟常秘称兄道弟的。常秘是书记身边的近臣。


修路的事吵得挺热闹,肖景龙县长力主村村都要通,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急着需要公路。肖景龙调查了东部的山区,虽然隔着一条浅浅的蚂螂溪,但是河南的玉米每斤要比河北的便宜两分钱,这是一笔大账。还有,河南不敢养猪,养猪出不了手。河南的山果不值钱,很多都烂在地里。河南农民娶媳妇,赶上雨季要背过河,所以这些地方架桥修路刻不容缓。任来峰说,我们要看看自己的家底,顶多可汤吃面,不能花过头钱好大喜功。就那点胭粉还是擦在脸上,不能先抹在屁股上。高树学最后定调,各部门先琢磨着“跑部钱进”,看看能不能取得上面的支持。再者各村也要拿出一部分资金,还可以让农民做义工修路,减少工程支出。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回到办公室,高树学喝光了一杯凉茶,打开窗户透透空气。下午的阳光斜照在东墙上,糖槭树斑驳的阴影下,纳凉的人敲着象棋。


走廊里的脚步声停歇,樊永续从秘书室出来,推开高树学的办公室。高树学擦完汗,正在洗毛巾。看是樊永续进屋,告诉他先坐着,等自己先打扫一下个人卫生。一下午常委会,弄得脑袋多大。高树学和樊永续是不错的同学关系,关上门比较随便。高树学说,永续你去窗前看看,什么时候咱能像人家一样悠闲。一个白发老者,得意地进了一步马:“将军!”老头大喝一声,脸上凝着儿童一样灿烂的笑,看着对手抓耳挠腮。


“也快,我还有八年,八年就变成老樊头了,可以蹲在道牙子上下棋,争得面红耳赤。”


“那么说我还有十年,十年就熬得自由身了。”


高树学进里屋换了一件干净衬衫,坐在办公椅上,重新成了威严的高书记。“说吧永续,现在是个什么程度?”


樊永续坐在高树学对面的椅子上,这是下属汇报工作的座位。关于老樊头老高头的议论,只是一种议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地位就分出了高下。官僚机器是件变形机器,进入机器的运转程序就失去了自己。樊永续把局党组办公会的决定,以及自己的想法,向高树学原原本本做了汇报。樊永续的想法,索性将计就计,争取让赵杰和卢平去山西,摸清情况,可能的话把王学保护回来。高树学沉吟一下:“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们的县领导有人参与这个恶性刑事案件,我也不希望我当班长的时候,班子里会出现问题。现在我们的侦查方向还是事故本身,要保护性侦查,毕竟在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之前,绿金还是我们县比较大的民营企业,去年教师节还给每位老师买了一个电饭煲。”


林白露想通了,答应搬家。冷志强一上班就给马五打电话,让他准备车辆,把给林白露搬家的事弄得响动大一点。冷志强想了想,告诉马五先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一趟,有些细节需要考虑得周全一些,张罗车的事安排给他的副手。


马五很快来到办,进屋说:“姐夫你可帮我大忙了。”冷志强给他拿瓶矿泉水放在沙发扶手上:“五子,你先别忙着感谢,我琢磨着还有几个事得你去办,我得拿你做一篇文章。”冷志强在地上转了一圈,拉开百叶窗让阳光透进来,“你得先给林白露租个房子,这事好办,但是要先办。还有,要和棚改办协调,按照政策给她安排回迁房。她要求九十平方米面积,当然是建筑面积,政策不足的部分你给补足。”


“姐夫这好办,先前我自己都答应她仨屋一厨了。”


“她搬家的时候,办、也就是我带人到场。这事要报道一下,安排记者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对了,还有一个事,你找个女同志去办,要心细的,去五中找到林白露的孩子,无论如何让她们母子见个面,争取能化解隔膜。再有什么你再想想,能解决的解决,解决不了的找我。”


马五急急地张罗去了,冷志强叫过段立滨,商量到林白露搬家现场的事宜。谁去,谁不去,找哪家媒体,具体落实给谁,该敲的事都敲定了。段立滨忽然想起似的提醒冷志强:“头儿,这个月还没安排邵副市长亲自办的上访案件呢?”冷志强抬头看看段立滨:“这是个事,你不提醒我还真忘了。这样吧,我马上去邵副市长那儿汇报,争取他能够亲自到场,亲自拍板解决林白露缠访十五年的问题。”


当天下午,马五就给林白露租到了房子。房子位于地包上坡,从窗户上可以看见回迁房建设。马五拉着林白露去看了看,林白露表示满意。一个月七百元房租,马五给交了半年。马五告诉林白露,到期如果她交不上房租,还可以找自己。“我马五这些年没干什么坏事也没干什么好事,就当是学习雷锋好榜样了。”下坡,马五顺势扯掉了行道树上一红一白的标语。


林白露搬家像是一场广场演出。林白露的房框子四周已净地完毕,满地都是平整的碎砖头,林白露的半截子建筑是最高大的建筑。


冷志强陪着邵鹏举,猫腰进了林白露的半截房子。邵鹏举看着屋里的家当,心下也是凄然。他拉着林白露的手,歉意地说:“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我们的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棚改政策是阳光政策,要让我们的人民生活在阳光下。”邵副市长说完这些,从兜里掏出五百元钱,“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今后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找政府,找我。”


邵副市长的讲话赢得哗哗的掌声。电视媒体忙着录画面,各报纸的记者让邵副市长发表感想,邵副市长又把政府阳光拆迁的政策,向在场的记者和群众公布了一遍。围观的一位老大娘抹眼泪:“还是这时候好啊,过去谁管你呀。这丫头命不好,你看她那名起的,林白露,白露是天冷时的露水,林子里的白露见阳光就蒸发了,就没了,这孩子这命啊。”几个老太太附和着这个大娘的感慨,一起抹着眼泪。


林白露的东西不多,搬家车更多的是一种象征。简单的行李生活用具装好之后,林白露来到倾颓的东里间的缝隙里,掏出一团一团的报纸,报纸上带着字迹,看出是林白露每天穿着去办的报纸。林白露把报纸抱在一堆,放在房框子前的空地上。她在兜里摸了半天,找出火柴,蹲在纸堆前把报纸点燃。底下的报纸有些返潮,不太爱着,林白露跪在地上使劲地吹了几口。报纸上出现了火苗,由弱到强,林白露拣一根树枝,挑着燃烧的报纸,让底下的报纸透进空气。一挑再挑,终于把整堆报纸化成了灰烬。这是林白露的自选动作,不是冷志强他们规定的。记者忙着拍照,围观的群众自发地给林白露鼓起掌。


最感人的一幕出现在最后,一上午没有露面的马五,开着宝马来到现场。车上下来一个孩子,急匆匆挤进人堆。孩子开始还有些羞赧,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妈”。林白露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男孩。男孩咬了咬嘴唇,瘪着嘴喊了一声“妈!”林白露身子微微一晃,火柴从手中掉下,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好像不太相信眼前的场景,疑惑地看看冷志强,看看邵鹏举,看看围观的群众。孩子看着林白露灰白的头发,一个跟头扑了过去,嘴里喊着“妈妈……”林白露突然苏醒,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喊了声“儿子……”拥着孩子跪倒在地上,娘俩在撕心裂肺的喊声里,双双跪倒尘埃。“儿子,妈不告了,妈再也不告了。”冷志强转过身,向着空旷的拆迁地,撸通了自己的鼻子,偷偷抹去流出的眼泪。


第二天早会前,办的同志都在看报纸。有人看了头一天的电视,一边看报纸一边品评邵副市长和冷主任的形象。报纸上刊登了几张照片,有邵副市长捐钱给林白露的照片,有林白露流泪烧报纸的照片,还有母子俩跪倒尘埃相拥痛哭的照片。大同小异的题目是:十年风雨上访路,现场办公解疑难。副题是:上访者烧毁用具重回社会。


记者为了押韵,把林白露的上访时间缩短了五年。


段立滨看着报纸说:“这报道怎么像反讽,如果逆向思维的话怎么解释,人家都上访十年了,政府部门哪去了?”


冷志强眉毛一挑,瞥了一眼段立滨,把一沓报纸叠放在桌子上:


“你小子别动不动就逆向,咱们不是申公豹,学会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