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育新
|类型:奇幻·荒诞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3
|本章字节:10574字
市委市政府的门口又被封堵了,邵鹏举异常恼火。封门的还是“反臭味要清洁”委员会。这次委员会组织的上访行动比上一次成功,上一次相对松散,多年没见的老邻居,凑在一起唠闲嗑,更像是赶了一次庙会。委员会经过网上动员和总结,决定精简人员,但要更有战斗力。上访不是上战场,战斗力不在兵强马壮,反而是老弱病残更有冲击。
封堵门口的第一层人员是十多个老年妇女,每个人带着马扎,颤颤巍巍的,能走则走能坐则坐;第二层是老年男人,咳嗽气喘喊爹骂娘;后面是扯着标语的壮年男女,一声不响只作撑旗的旗杆。一共这样几个方阵,堵住了市府大院的正门、侧门,还有两侧的道路。冷志强出面喊话,让代表的委员进屋谈判,但是因为上一次承诺答复的时间内没有答复,大家喊着口号,不再信任冷志强,强烈要求市长出面解答。冷志强明白,之所以自己不被上访者信任,是自己做了肯定的承诺而没有兑现,是他的一次二百五。这是二百五后遗症。二百五是东北的方言,意思是傻瓜,或者二虎。
上次从邵副市长办公室回来,汪起运给他讲了的四字真经,叫做推、拖、骗、吓,这是系统的不二法宝,是不传之秘。“推”就是有问题尽量推到下面去,哪个部门发生的上访由哪个部门解决。比如这次“反臭味要清洁”的上访,完全可以推给环保局,给环保局长邢原打个电话,至少他们应该派一个主管局长接访。接下来的事就是环保局的事,不再是办的事。现在办大包大揽,实质上是给自己上镣铐然后跳舞。“拖”就是一下子难以解决的事让它久拖不决,每次上访的来都让他看到希望,曙光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民间有一句话,叫做望山跑死马,曙光总在前头,但是总抓不到手。不能让上访群众绝望,那样会出现偏激的行为,比如杀人或者自杀。“骗”就比较好解释了,“推、拖”不成就让骗登场,设定一个解决期限。明知道这个期限是虚设的,还要信誓旦旦,坚决保证。期限到了再作解释,是什么原因耽误了时间,没有在期限内解决问题,然后再设一个期限。“吓”是前三种办法失灵后的最后法宝,比如搬出法律条文,证明上访者有法律上的问题,完全是看在对方无知,才网开一面,否则对方就要被采取法律措施。“吓”有虚实之分,虚的只是语言上的恫吓,实的就要抓住一个问题,采取断然法律措施,让上访者明白,政府是威严的政府,是可以杀伐决断的政府。冷志强初次听汪起运说,觉得恐怖,又觉得深刻。
汪起运说:“老冷,这事不能说在桌面上,说在桌面上就是问题,这就叫潜规则。”又说,“潜规则也是规则”。汪起运第一次叫冷志强老冷。
有了贸然答应给予“委员会”答复的教训,冷志强采取汪起运传授真经的第一个步骤——“推”。冷志强叫范川军给邢原打电话,让环保局的人来解答。不是冷志强油滑,而是有些专业性强的东西,不是本专业的人员根本无法回答。邢原的手机响了两声被摁了,再挂,又被摁掉。半天邢原回过来电话,说自己人在北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再说,邢原挂断了手机。再拨,已经关机。范川军骂:“真”,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邢原电话关机,打其他副局长的电话等于白打。
没有一把手的指示,贸然出手揽下差事,干好了等于没干,干不好了就是问题。俗话说得好,太监没卵子,没卵子干没卵子的事,犯不上找个茄子提拉着。
环保局没有人过来接访,冷志强和汪起运再度站到槭树街上。冷志强站上范川军搬出来的椅子,使劲挥动手臂让大家静一静。人群乱糟糟的,依旧喊着要见市长。几个老太太身体疲倦,索性坐在车辆进出的门口打盹。哨兵不受乱糟糟的环境影响,依旧目视前方。不在哨位的武警,约束着一道白线,不允许人们越过白线,否则有冲撞士兵的嫌疑。冷志强喊:“大家注意了,请听我说。政府已经做了研究,正在考察北峰药厂搬迁的新址,所以确切时间没有确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制药厂搬迁已经提到议事日程,请大家放心。”冷志强没有使用“拖”字诀,“拖”字诀由于二百五后遗症失效,所以直接用上了“骗”字诀。
冷志强还要再说下去,毛莉莉凑到身边,压着声音说邵市长来电话,让冷志强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冷志强开始没听清楚,弯下身子再听一遍,听清楚后跳下椅子,告诉汪起运先应付着,等市里的决定。邵鹏举在这时候找自己,肯定与“反臭味爱清洁”委员会组织的这次上访有关。
邵鹏举正在办公室生气,方才朱建国市长电话关照过,尽快想办法让门口的人群散开。今天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的记者站,对朱建国市长有一个和谐城市话题的联合专访,这是市委宣传部争取了很长时间才争取到的,我们不能用这种方式表述和谐。秘书在邵鹏举办公室露了一下脸,说冷主任来了。冷志强觉得这个时候不要再繁文缛节,秘书的脑袋缩回来,他人已经进了邵鹏举的办公室。
听过回报,邵鹏举点着冷志强:“老冷,上次我就提醒过你,但是没有引起你的注意。这些人还成立个什么委员会,这是违法的行为。他们这个委员会在民政局登记备案了么?他们集会游行通过公安部门了么?宪法规定人民有言论、结社与游行的自由,但是必须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他们在网上串联冲击政府,有没有背后的黑手?哪些人是领头的?往深了说就是犯罪,你们在脑袋里要挂上档。我现在不多说了,我建议你啊,抓紧和防暴支队联系,让他们派一个中队的防暴武警,赶紧清场。对于阻挠清场的所谓委员,采取拘留措施。不能拘留的送到学校,让他们学习学习,换换脑筋。”
冷志强觉得市民的要求是合理的,对邵鹏举的部署有些想法。他询问邵鹏举,是不是再劝说一下,毕竟他们不是……下面的意思冷志强没说。邵鹏举怒意满脸:“迂腐,我跟你说冷主任,他们不是你在组织部要提拔的干部,还要考核谈话听取意见。他们现在违法违规,就一定要处理。我跟你说,一个小时之内市府门口一定清场。”邵鹏举看看表,“朱市长约定的采访时间是十一点,还有一个半小时,到时候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从邵鹏举办公室出来,冷志强心里很矛盾,楼梯口碰见廖群,廖群主动打个招呼,冷志强视而不见地擦身而过。廖群到了二楼的缓台,冷志强才察觉有人打招呼,回过头看是廖群,侧着身子对廖群“嗨”了一声,廖群冲他摆摆手。
回到大街上,冷志强的心思还散乱着,委员会带来的整齐方阵开始懈怠,前面的老人把马扎放在阴凉处,摇着报纸聊天。后面的“旗杆”凌乱在行道树旁,松弛的标语耷拉着。汪起运一只脚踩着椅子,还在做思想工作。这个姿势说不准他是想站上椅子,还是想从椅子上下来,突然就那么停止了。
“哎,我说那个老人家得一百来岁了吧,可别臭味没熏坏在这让太阳晒坏。你们当儿女的也真是的,大马勺掏耳朵——下的去眼儿啊,我说你们啊,这么闹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起起哄吗。”
“不这么闹能出头么?市长也得听听老百姓的声音。”
“我说你们不信,市长比你着急。就我们家,一样跟你们闻臭味,按说我都该跟着你们上访。但是上访能解决问题么,大不了把我的官闹没了,换个衙门口我还得谢谢你们。”
“那我们就接着闹,等着哪天你摆几桌谢我们。”
看见沉着脸的冷志强,汪起运把椅子上的那条腿拿下来,嘴里还在跟委员们唠着。冷志强终于明白自己想干什么,他要找汪起运一起拿主意。汪起运这个老,不愠不火的功夫还真不是吹的。冷志强觉出自己的慌乱和失态,这是相当不应该的。按自己原来的性格,不愠不火的是自己才对。到了汪起运身边,冷志强已经控制住了情绪,笑着问几个委员:“你们的兵马懈怠了,看起来不是正规军啊。”冷志强冷不丁说出这话,汪起运笑了,委员们也都笑了。“你们接着整军,我和老汪商量商量怎么接待你们。”
碰头会两分钟散会,决定范川军协调刘全,调动防暴武警。办没有调动防暴警察的权力,但是邵副市长有话,他们只需与公安局协调就可以了。张民副主任负责协调来两台大客,如果老头老太太撒泼,就地抬到车上。毛莉莉协调市医院,派来几个医生和护士,直接安排到大客车上,随时准备救人。冷志强与汪起运做最后的劝说,劝说无效采取强制措施。刘全又躲回了他的温柔窝,范川军给他打电话,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失职,赶紧协调防暴警察。
冷志强和汪起运回到槭树街,上访的队伍果然重新成军,“旗杆”们把标语重新抻直,老头老太太把马扎夹好,地面上乱扔着废报纸,随着风飘来荡去。张民协调来的大客车,已经停在街口,按喇叭示意,医生和护士已经就位。冷志强有了底气,清清嗓子又站上椅子。
“大家静一静,我是冷志强。”大家已经认识他是冷志强,没有静下来的意思。冷志强接着往下说,“大家有权反映问题,但是这种方式值得商榷。”汪起运仰脸看看冷志强,心说:商榷个屁,这时候还咬文嚼字的。“首先这种方式不合法,你们成立个委员会,没有到民政部门报批,就是一个非法组织,要被取缔的。再者,你们这样的集会违反了‘集会法’,瘫痪了公共秩序,这是一种犯罪行为。”冷志强越说越有激情,他在组织部从来不高声说话的。说话间他看见一个老人跌倒在地上,更起了无名火气。“再者,我最恨没有孝心的人,秋老虎还是很毒,大热的天把这些老人拉到这儿,出了问题你们谁能负责?”这时候他瞥见大客车后面又来了两辆大客,是防暴队的车辆。“我最后奉劝大家一句,如果现在大家散开,还可以既往不咎,如果继续封堵市府大门,我们将采取严厉措施。”
防暴警察的指挥官到了冷志强面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六十名防暴警察,占领了街角的有利地形。人群中起了一阵骚乱,但是没有散去的意思,恐慌中往中间聚了聚。汪起运指点防暴队员,哪些人是委员,防暴队员听了有些愣。汪起运说就是重点人,我已经记下了。
别看他们躲在人后,躲不过我老汪的眼睛。
清场从正门开始,两个战士强力搀起一个老人,熟练地送上客车。
有顺势倒在地上的老人,抬上大客车急救。“旗杆”是老人的儿女,往前蜂拥,汪起运指着“旗杆”们:“现在想起装孝子,晚了,把那几个挑头的弄到车上。”大客车拉着老人们去医院,有不愿去医院的,中途下车。五个领头的委员,被防暴支队带走,直接送到鳇鱼湾的学校。
半个小时之内,市府门口清理一空,清洁工扫除了地上的废报纸,环卫局的洒水车鸣着喇叭洒上清水。行道树偏得一阵雨露,突然间精神飒爽。
这边结束了清场,冷志强去跟邵鹏举汇报,大院里碰见了丁士来。
老丁被邵鹏举找来,也是一件上访的事。上访的没有通过办,直接写信给了常务市长。丁士来在邵市长那里打了保票,准备回去安顿这件事。和丁士来拉手时,冷志强忽然想起,手上有一封揭发江畔工商局的检举信,检举工商局一位在职干部,开着一家无照经营的收藏品市场。丁士来说:“这个市场确实存在,是我们干部家属经营的,在天使街上,这里面的是非一句话说不清楚。一家房地产商办了个收藏品市场,租的天使街宠物市场三楼。后来这个市场迁到别处,但是有些业户不愿意走,还在原处经营。也是宠物市场想扩大范围,给了这些业户许诺,相关手续正在办理。写信的是迁走那家市场吧,肯定是的。”
冷志强想起了天使街那家宠物市场,紧靠着教堂。教堂叫天使报喜教堂,所以那条街叫天使街。冷志强在宠物市场买过鱼食,但是想不起有什么收藏品市场。他叮嘱丁士来:“赶紧把火灭喽,手续该办抓紧办,别哪天再弄一些人来堵大门口。”冷志强对上访人封堵市府大门已经心有余悸。
邵鹏举已经知道门口的封堵清除了,清场结束,汪起运给他打来电话,汇报清场情况。末了说:“老冷啊,还是个知识分子。”邵鹏举没有评价他对冷志强的评论,含糊说:“清场就好,不要造成恶劣影响。”作为主管上级,不怕下属之间动点心眼,但是轻易不能表现好恶。汪起运是个老,但是失之于油滑。冷志强坚持原则,但是失之于严谨。官场上,严谨是教条,是不会变通,因此严谨有时候是贬义词。
邵鹏举已经没有了早晨的火气,市府门口洒扫干净,迎接中央新闻单位的记者,本身就是一种和谐。
邵鹏举没让冷志强汇报,而是跟他拉起家常。“怎么样志强,不比组织部吧,焦头烂额呀。”
“还好,冷手抓个热馒头,现在算刚刚适应。”
“是个问题呀,国家有局,各级都有办,各部门都有室,但是事件还是层出不穷。社会发展就会带来新的矛盾,我这不是说官话,汽车停下来才没有污泥尘土,汽车飞奔得越快,越容易尘土飞扬。但是汽车就得跑,社会就得发展,所以我们做的,就是想办法压住尘土污泥,别让他干扰开车的视线。市里掌舵的,还不就是王和朱嘛,我和你,都是马前张宝马后王横。”
邵鹏举如此说话,一来显得推心置腹,再者也是为早晨的发火委婉地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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