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虹旅店的事还压在刑警队，侦查员调查了所有长虹的雇员，没有人承认认识叶菊香。“四驴子”咬着牙起誓，长虹旅店不可能有过什么叶菊香。“我连强奸都承认了，还怕说认识个什么香么。长虹旅店的耗子我都认识，进屋个蚊子都能分出公母，绝对没有叶菊香这号人。”叶菊香是一个具体人，还是什么人随便弄的代号，一时陷入迷蒙。

冷志强在办公室琢磨神秘的叶菊香，甄洁带人推开他的办公室。

甄洁第一次到冷志强在办的办公室，把来人介绍给冷志强认识。

冷志强陪来人坐上沙发，甄洁自己到前窗后窗瞧瞧，熟悉老冷的新环境。前面是花坛甬路，后面是成排的槭树与柳树，矮枝的是迎春，树上有麻雀在叽叽喳喳。甄洁啧啧感叹，这里比组织部有诗情画意。甄洁带的人是市护校校长王化一，与甄洁在护校同学。甄洁毕业去了市医院，王化一是学生会主席，留在学校。先在学生科，又去团委，现在是市护校的校长。

几天前护校同学会，王化一知道甄洁的老公是办主任。昨天打电话向甄洁求助，护校的三百多学生要集体上访。护校招生时承诺分配，现在政策发生改变，护校毕业生需要经过考试，才能取得护士证。有了护士证，才有机会竞聘上岗。由原来的毕业即上岗，到现在需要层层考试，考试过关后才取得可能上岗的机会，学生觉得受了愚弄，要上访讨说法。学生提出，赔偿每个人三年的青春。这是一个难解的命题，怎么给青春作价，谁也拿不出说法。

冷志强是办主任不假，但是三百多学生每个人三年青春，到底价值几何实在无法衡量。听了学生的要求，冷志强开始觉得好笑，随后又觉得不好笑。一个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三年，去掉髫龄与耄耋，三年是人生很大的一块时间。如果需要在职业选择上重新起步，前面的三年约等于空白，十分之一的职业时段被凭空谋杀。冷志强帮着出了半天主意，有些主意是概念性的，出了等于没出。王化一告辞，冷志强送到楼门口，握手告别时强调，一定要稳定过国庆，这是一个大原则。王化一得到了很多支持，心情饱满；又好像没有得到什么支持，心里发空。他双手抱拳向冷志强搭了一躬表示感谢，一谢再谢。冷志强回屋，甄洁在弄窗台上的一盆墨兰，说墨兰该浇水了，又强调无论如何帮王化一个忙。冷志强说：“你呀还是回妇产科去查房吧，官场的事你根本不懂。这个上访只能拖，拖到学生们谋到职业，否则谁也解决不了。我不知道这个事还好，但是你把王化一领到这，而学生们依旧执意上访，别人知道就是我老冷解决不力。我说甄洁呀，你就当我是个太监，没事别给我找个茄子提拉着。”甄洁说：“看你这德性，好像咋地了似的。”冷志强冲甄洁一笑，捏着声音说：“不是德性，是惯性，惯性。”甄洁知道他在说笑话，扑哧乐了。

叶菊香人间蒸发了。高树学布置樊永续，樊永续布置侯勇，一定要找到叶菊香。侯勇把这个任务给了赵杰。冷志强提供的信息，叶菊香是城郊乡夹皮沟村人。顺着这条线索，赵杰很轻易地找到叶菊香的家。叶菊香的家在夹皮沟村中央，门前有一道水沟，山水下来，水沟里的水清澈见底。水沟两旁，是野生的柳条。柳条通的枝叶在空中交叉，溪水在绿荫中穿行，注入前面的蚂螂溪。叶菊香家有一条笨狗，卧在柳阴里，有几只芦花母鸡，在院子里捉虫。院子到小街之间铺着青石板，青石板两侧湿印着鹅鸭的爪痕。

村主任陪着赵杰，到了门口，村主任喊：“老秃爪子来客人了。”村主任解释，“我管老叶叫姐夫”。老叶叫叶海泉，是叶菊香的父亲。叶海泉和妻子两个人在家，听见狗叫迎出屋。见是村主任，说：“你个没老没少的东西，几天没见你，咬着草根眯到哪了？”叶海泉说村主任是兔子。村主任介绍赵杰，是县里的刑警。叶海泉神色黯然，说进屋吧进屋再说，把赵杰迎到屋里。叶海泉与赵杰握手，赵杰握到手里的是叶海泉的半张手。赵杰发现，叶海泉的右手只有拇指，其余四个指头的位置光秃秃的，握在手中心里发瘆。好好的手变成这个样子，让人心上起檩子，疙疙瘩瘩的。

坐到炕沿上，村主任说：“你家菊子呢？赵警官是为了菊子的事来的。”叶海泉说：“还说菊子呢，菊子为了我这只残手，到滨江去告状，到现在也没回来。”赵杰在屋子里撒眸一圈，叶海泉家比较贫寒，但是屋子收拾得挺干净。靠北墙一口躺柜，柜上并排两个相镜子，镜子里镶着各个时期的照片。赵杰指着镜子里一个女孩的明星照问：“这个女孩就是菊子吧？挺漂亮的。”说起菊子，叶海泉的老伴有些伤感，用衣襟擦着眼角说：“漂亮顶啥用，这个孩子命苦。”赵杰说：“我们接到了菊子的举报信，领导派我过来调查。这封举报信的地址写着夹皮沟村，邮戳是滨溪县邮局，从迹象上看，菊子应该还在滨溪。我们不知道她为啥要躲起来，看她实名举报的劲头，不像有躲起来的意思。”叶海泉似乎有难言之隐，垂着头半晌叹了口气说：“菊子确实不在家，在哪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话跟你们联系。”

赵杰把叶菊香失踪的事汇报给侯勇，侯勇汇报给樊永续，樊永续再汇报给高树学。高树学给冷志强打电话：叶菊香确实是夹皮沟村人，但是叶菊香失踪了。

高树学的电话让冷志强感到问题严重。叶菊香失踪的信息可以确定，叶菊香不是代号，而是一个真实的人。叶菊香在长虹旅店出现过，并且遭受过暴力。长虹旅店的员工都否认叶菊香的存在，可能叶菊香出现时不叫叶菊香。而叶菊香曾经用自己的名字写了举报信，出于目前还不得而知的原因，叶菊香失踪了。这个失踪可能是主动的，也就是叶菊香受到不明原因的外力，主动躲藏起来。主动躲藏不是最可怕的结果。如果叶菊香是被动失踪，被人绑架到什么地方，后果则不堪设想。冷志强把情况汇报给裴士举，裴士举召开会议协调情况。

刑侦支队长低着头在桌子上画着道道，脑袋里横竖思量着，突然一拍桌子：倒查。

倒查就是用照片查人。赵杰在叶海泉家借用了菊子很本色的一张照片，在网络上传给市刑侦支队。叶海泉想让赵杰拿叶菊香的明星照，赵杰说明星照不好，明星照修饰太多，生人不好辨认。侦查员把叶菊香的照片彩印出来，拿着相片询问“四驴子”和“吃一盆”，见没见过这个女人。四驴子端详半天说：“这不是小萍吗，是‘滨子’的相好的。”“吃一盆”看了也说：“这是‘滨子’留在我们那的相好，滨子说他俩闹了别扭，让我们帮忙看着点。小丫头痛经肚子疼，说出去买药再没回来。”倒查的结果让冷志强仿佛咽下一只苍蝇，一直梗在喉咙处，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在无法确定“滨子”是谁的情况下，段立滨又增加了一个疑点。本来可以让“吃一盆”和“四驴子”辨认段立滨，但是如果对方是陷害段立滨，这个辨认正好中计。再者无端去调查一个同志，假如“滨子”不是段立滨，会对同志感情造成伤害。裴士举指示公安局，要尽快落实证据，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谁也不能动人。这个动人不是美丽动人，而是“动”进看守所的意思。

叶海泉想不明白，菊子一夜之间变得这么重要。赵杰拿走菊子照片的第二天，县公安局又来人调查菊子。赵杰有言在先，告诉老叶不要透露自己找过菊子。老叶看过来人的证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叶海泉发现此人牙齿发黄，笑声刺耳，不如赵杰顺眼。来人也询问菊子的情况，临走时拿了张菊子的明星照。

在邵鹏举口中，汪起运得知有一封段立滨的举报信。汪起运试探着问过冷志强，冷志强没有透露口风，让汪起运心里增加了不舒服。

与任来峰商量孩子婚礼事宜，汪起运含而不露地提示老任，别把事情弄巧成拙。汪起运不相信叶菊香指控的人真会是段立滨，凭他的预感，倒像是滨溪县绿金公司的人员。任来峰不相信，绿金的几个人会背着自己搞事，搞这么大的事。他掐着话筒，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向汪起运发誓，根本不可能。“绝对的，我跟你说亲家，那是绝对的。”

撂下电话，任来峰在椅子上靠了一会，想事情的前前后后与细枝末节，又觉得张德彪不是绝对的，他有这个可能。张德彪自己不可能，他的手下不让人放心。任来峰忍不住拨通张德彪的电话，问：“彪子你在哪儿呢，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对，就现在。”张德彪说：“姐夫我在山上呢，你大点声，信号不好，你说现在吗？好的，我马上。”张德彪听任来峰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也不敢确定有没有什么事情，赶紧开车赶回城内。

每次到任来峰办公室，张德彪都习惯性地敲门，听里面一声威严的“进来”。任来峰愿意感受这种威严，张德彪乐得给他制造这种威严。任来峰在沙发上假寐，张德彪拉着椅子坐在任来峰对面，说：“姐夫，多大的事让你兴师动众地找我？”任来峰看了一眼张德彪，张德彪眼神谦卑，随着任来峰的眼神移动。任来峰定下眼神，慢条斯理问了一句：“你的人背着我做了什么事情？”张德彪满脸愕然，很无辜地说：

“姐夫咱谁跟谁呀，你可别听人说闲话。你不知道，有些人不想看见别人好，专门造谣说瞎话，属于割上供——祸害了人作践了神。”任来峰狐疑地盯着张德彪：“办门口领走叶菊香的人，不是你们绿金的？”张德彪说：“姐夫怎么可能呢，我这几个人连皮带下水你还不知道斤两？”张德彪喝一口矿泉水，抹嘴问，“叶菊香是谁？谁把她领走了？”任来峰放下心，懈怠地挥挥手：“没你们的事就好，别的不需要你过问。”

叶菊香上访，勾起了任来峰的心病。五年前，任来峰还是县农委主任。一次，任来峰到农机厂调研，擅自开动了车床。就听“啊”的一声，正在修理机床的一个师傅，随着声音蹲在地上。师傅左手捂在右手上，指缝里冒出的血，像蚯蚓在爬，在车间的水泥地上，积成一滩。

他的四根手指被机床齐根切断。师傅姓叶，叫叶海泉。当时，任来峰正在竞争副县长。与任来峰竞争的，是发改委主任廖群。两个人一工一农一文一武，算是旗鼓相当。任来峰用车把叶师傅送到滨江市第五医院。滨江五院断肢再植远近闻名。叶师傅被直接送上手术台，医生清创后寻找断指，却发现谁也没有带着断指。由于紧张，断指遗落在机床上。等到一番电话联系后把断指送到医院，断指呈黑紫色，神经已经坏死。

检查工作时违章操作，致使工人严重伤残，这是压死任来峰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叶海泉致残，任来峰托人与叶海泉商量，能不能暂时不报工伤。等副县长人事定盘子之后，一定给叶海泉亮亮堂堂报个工伤。这期间叶海泉的工伤闹得满城风雨，有人找叶海泉调查，答应给他报工伤，叶海泉咬着牙说，是自己误触了开关。任来峰如愿以偿当上了副县长，上面平衡关系，组织部长外调，廖群接任组织部长。后长的吊毛长过眉毛，廖群占了年轻两岁的便宜，又当了县委副书记。当上副县长的任来峰，忘了叶海泉这一档子事。当初任来峰到叶家探望，看见过十六七岁的叶菊香。叶菊香很瘦，穿着肥大的衣服，显得孩子更瘦。他抚摸着叶菊香的脑袋，告诉她说好好学习，伯伯不会忘了你的，有什么事情随时找我。任来峰义气，看着叶海泉光秃秃的手掌，当场认了磕头兄弟。

五年里，叶菊香长到二十岁，考上省内一所大学。叶海泉残疾的右手无法劳动，对菊子说，现在大学生都绊脚，大学毕业了也不好找工作。叶菊香知道，家里没有能力供自己上学。菊子躲在被窝里哭了半宿，撕了通知书，铁心在家务农活。任来峰当年手指一动，把叶菊香的未来搅浑，看不清方向。五年时光不短也不长，任来峰把那一幕抑制了，一直没有想起来。汪起运说到叶菊香上访，让当年那一幕复活了。

叶海泉的那声“啊”活了，活在空气中，让他随时听到那声“啊”。任来峰上厕所时用力，会听到这声“啊”，走在路上也会听到一声“啊”。

任来峰叫来常平，让他派人找到叶菊香。常平问：“什么理由，是上访问题么？”任来峰说：“别动不动就理由，让你找她，不是让你拘留她。找到她，把她请来。”常平似懂非懂，开玩笑似的给任来峰敬个军礼，说：“头儿，虽然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但是我保证，送你手上一个鲜活的叶菊香。”任来峰说：“少扯没用的，你当采蘑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