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行人在县委会议室召开会议，专题研究土地纠纷引起的农民上访问题。高树学本来可以不出席，但是冷志强是自己的同学，所以拿着笔记本，坐在冷志强的旁边。冷志强的右手坐着任来峰，再往右是范川军。高树学的左手坐着汪起运，再往左是柳菲。范川军和柳菲之间，坐着秘书和县办的副主任。汇报工作时，柳菲重点讲了怎么做农民的工作，在新的法制形势与经济形势下，让农民改掉占山为王的旧观念。柳菲着重强调，这次发生的事情是一场意外，不是主流，只是枝节问题，矛盾的焦点还是利益。任来峰接过话头说：“我们已经批评了绿金公司，这些人就是不懂法。法院刚刚一审判决，还没有生效，你去那里圈的什么地？规划万亩果园是县里的决策，但是也不差这么几天嘛。”任来峰说完，皱着眉接着抽烟。柳菲看着任来峰的表情，任来峰手背向外挥了挥，表示已经结束了插话。柳菲接着往下说，“为了降低影响，我们没有让公安部门介入调查贾金枝涉嫌伤害的问题，毕竟绿金违规在前。对于贾金枝的病情我们非常关心，任县长和我们一起到医院看望了她，还垫付了她的部分医疗费。”任来峰又插话道：“是副的，平时称呼我就认了，正式场合只能称副县长。”高树学调侃：“老任多亏你没姓傅，要是姓傅就麻烦了。”参加会议的人“噗”地笑了。笑过，柳菲接着汇报：“还有，我们协调了客运部门，注意上访农民外出的问题，不能让农民越级上访。我们具体的部署是……”

柳菲结束汇报，任来峰说自己没有补充，高树学摇摇头，示意冷志强讲话。冷志强把本子合上，侧头看看高树学：“树学，我现在做个随机调查，我们在座的父母是农民的举手。”冷志强先举起了右手。高树学看看冷志强，也举起了右手。只有县委办主任蒋云来没有举手，他的父母是城镇工人。大家的手都放下了，蒋云来举手，他说：“我的父母不是农民，但是我下过乡，当过五年农民。”蒋云来放下手，冷志强苦笑了一下：“跟我估计得差不多，我们大多数人的父母都是农民，这符合中国的现实，我们有十亿多农民嘛。在这里我说句犯错误的话，共产党执政的根基之所以稳固，是因为他有两个好儿子。一个虎儿子是解放军战士，九八大抗洪的时候我们见识过了，危难面前他们没有条件，不讲代价，甚至可以牺牲生命。感动啊同志们！还有一个傻儿子，就是我们的农民。他们要求非常低，耕者有其田就足矣。我们常说，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但事实上我们对父母怎么样呢？我是的新兵，不代表组织说句话，靠堵是不行的，大禹治水还懂得疏导，堵的结果一定会溃坝。不要让农民指着我们骂，那样会很悲哀，悲哀呀同志们！我建议我们做一件事情之前，先回去问问我们的父母，看他们答应不答应。”冷志强平复一下情绪，缓和口气说：“今天我的话带着情绪，不代表市办的意见。主要是到了树学的一亩三分地上，没拿自己当外人。”

出了会议室，冷志强跟着高树学去了书记办公室，叙旧。高树学关心冷志强的前程：“志强，怎么搞的，我都听说了，去旅游局也比办强啊。”“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倒是很为你担心，一个县委书记三年解决不了农民的上访问题，说句严重的话，这不是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作为。”半年没见，高树学没想到冷志强会这么说话，谈话陷入难堪。高树学为冷志强沏上茶水，借机找到新的措辞：“志强，这些年你在组织部门，你高雅。组织部也杀人，但是不见血，所以高雅。你到办你见了血，所以你受不了。我这里不行，推开门就是利益，公家利益个人利益，大利益小利益，相互矛盾相互冲突，摆在案板上等着你动刀，刀刀见血，我只能两利相权取其重，都满意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庸俗。”高树学回到座位，晃着脑袋对冷志强，也是对自己：“谁他妈想庸俗？”

过了半个月，滨溪县农民上访的案子还是出了问题。三十多位农民，抬着刚刚脱离危险的贾金枝去了北京。信息是办驻京接待处传回来的，主管副市长邵鹏举同时接到了这个报告。这次问题非常严重，农民们没有去国家局，也没有去国务院，而是去了外国使馆区，去给外国人下跪。这是有辱国格的问题，所以冷志强脸色凝重，找邵鹏举汇报。

滨溪县为了防止农民越级进京上访，基础工作是相当扎实的。车站码头事先打了招呼，不拉这些上访人员，随时向办汇报他们的可疑行踪。医院也打了招呼，贾金枝有什么行动，随时和办联系。

被打招呼的医生都笑，贾金枝刚刚撤了呼吸机，能有个什么行动？夹皮沟村那边，也联系了几户局外的农民，帮着观察上访农民的动静。

半个月没有动静，办都懈怠了。

上访农民是化整为零出去的，他们徒步走过蚂螂溪，沿着山路到了滨南县，在那里的车站集合。这是滨溪县办事先没有料到的。

贾金枝生命体征平稳，农民生命力强，鬼门关转了一圈，没有丢命，也没有植物。打了半个多月的消炎针，连风泪眼都好了多半。贾金枝的丈夫王明智出车祸丢了性命。丢地的农民到医院来看贾金枝，问她地的事还告不告了。贾金枝抹了一把眼泪，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我不还没死么？只要我没死就还得上访，还得往上告。要不，明智的命就白丢了。”贾金枝认定王明智的命丢得蹊跷。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一头发怒的母狼。

贾金枝这次逃出医院去上访有一定的技术性。贾金枝对医生说，自己命不好，可能是他们老王家祖坟埋错了地方。公公当年当抗联，没死在日本人手，刚过好日子却得了肺癌。丈夫刚刚四十多岁，就出车祸死了。贾金枝说：“大概是他们老王家的祖坟埋错了地方，冲撞了山神土地。我也整天病怏怏的，想找个人破破。”医生说：“这个你也信？”贾金枝说：“农民不信这个信啥？”说完就笑。笑完说：“滨南县那边有个大神儿，听人说挺准的，哪天我过去看看，治不好也治不坏。”贾金枝到滨南去看大神，医生忽略了。病急乱投医是病人的自由，所以没向办报告。柳菲恨恨地说：“那个王大夫还是我高中同学呢，这么点破事也没整好，指望他破鞋扎了脚。”

在滨南县，上访群众雇了一台中巴，直接过了滨江市，在吉林省的蔡家沟下车，然后转乘火车。张成开着自己的丰田越野大吉普，提前到北京站等着。张成在北京熟车熟路，引导上访是捎带脚。他在车站会着贾金枝这群上访户，这些人贼着眼睛，看路边的行人。张成瞅着几十张木讷的黑脸：“哭丧着脸没用，这个事要想出头儿，要么死人，要么让全世界都知道！”上访的人听得心惊肉跳。贾金枝死了一回没死成，好不容易把她将就到北京，不能看着她在这再死一次。那么就最好想办法，把事情让全世界知道。怎么让全世界都知道，张成说找外国人，咱们那些头儿就怕外国人，外国人说人权了什么的，咱们的头儿就害怕。张成熟悉北京，告诉他们哪里是外国的使馆区，到那里看见外国人就下跪。张成说，大伙分散着去，到地方后统一行动。张成趾高气扬的，感觉自己像个统帅。

贾金枝这组是最重要的一组，抬着贾金枝的人到了使馆门口，把贾金枝放在地上。贾金枝挣扎着跪起来，一路奔波风泪眼犯病，烂瞎瞎的红，增加了悲情的效果。三十多个人相互看了看，分前后跪成两排，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冤啊……”人们的头顶上扯出一条横幅，写着农民土地被官员抢夺，农民要土地要吃饭。在使馆区游玩的人们纷纷举起相机，对准这些黑白相间的脑袋。

滨江市办北京接访处得到消息，上访人员已经在使馆前跪了半个小时。张成踱着步看了一会效果，满意地乘车离去。北京接访处雇了一台大客，连哄带劝让他们上车。对于死活不上车的几位，接待处雇佣了保安，两个扯一个，抬到车上，拉回招待所。贾金枝发烧，直接送去就医。和保安算劳务费，保安要求多算五十元。讲价的时候没说有病人，弄不清什么病容易传染，多要的五十元就当打消炎针。接访处长说：“我多给一百，你们顺便把她送到医院。我们跟人护理，你们抬人就行。”

冷志强进了邵鹏举的办公室，邵鹏举正在为上访人员在外国使馆门前下跪一事恼火。土地纠纷，怎么也扯不到国际上去吧，美国人能给你土地么？能给你解决纠纷？你那么一跪，往小了说跪没了滨江市的形象，往大了说是造成国际影响。

“这些上访人员现在在什么地方？”

“现在已经被北京接待处接回招待所，至于怎么往回接，那边正在听下一步指示。”

“接回来，不惜代价，问问他们滨溪县，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一些上访人员提出没坐过飞机，要坐飞机回来。”

“这事跟任来峰说，他们有本事让这些人走回来，没有本事让飞机接回来。外面的影响怎么样？”

“国内媒体没有介入的，上访这块儿是媒体的禁区。国外媒体肯定有见报的，但是我们看不到，不知道具体影响到什么程度。”

“接回来以后，挑那些刺头，送到学校去，先给他们转变转变思想。”

冷志强压下了邵副市长最后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