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52
|本章字节:17412字
书接上回,却说见司徒所提的问题极难答复,翁文灏深怀戒心,反问道:“大使是一位中国通,对何、陈二人的比较,一定有精辟的见解。请大使先说,让我这个军事门外汉开开茅塞。”
司徒雷登略一沉吟,微笑道:“也好,好在我们无话不谈,我可以先说说我对他俩的看法。我认为何应钦在抗战期间的成就谈不上,如今受命于危急之际,他的重握军权,其未来不大可能比陈诚更有办法。我冷静观察,觉得何应钦不敢象陈诚那样开出几个月打败共军的支票,并不是他表示比陈诚聪明,而只能证明今天政府面临局势之糟,已到了使人无法乱开支票的地步。至于何应钦所提的改善国军待遇,提高士气、增加前线军官指挥权力那几点,其实并不新鲜,白崇禧同陈诚以前也曾说过。”
“嗯嗯。”翁文灏愕然点首。
“不过,”司徒透了口气,喝了口茶道:“何应钦有个特点,就是加强争取美国的援助。这一点我认为非常正确,因为这也就是翁内阁今后的施政重点。”
“我什么重点也谈不上,”没一个月功夫,翁文灏向他的老友诉苦道:“我算是什么内阁?共产党说我是‘听话内阁’,自己一点没主意;华盛顿说我是‘过渡内阁’,可能经过这一阵改变,蒋介石的权力便多多少少分点出去。”
“分给谁?”他的老友急问。
翁文灏苦笑道:“反正不会是分给我,而我也真不想再坐这把痛苦的椅子。华盛顿对中国问题显然热心过度,使我惶惑!他们向我特别强调多了解美国政策,但对具体的,有关军事、经济、物价和建设等等各方面的实施办法,我一点也提不出来,而且也不可能提出来。”
“明眼人不会怪你的。”老友感慨道:“你的内阁是短命内阁,人们也早已看出;人们只为你‘跳海’的心情难过,责怪是不会的。”
翁文灏落泪道:“我是个科学工作者,凡事讲究实在。我看到今天的局势实在微妙,我不能为外国人的利益服务,我也无力为改善现状而工作,我痛苦极了!我的痛苦且只能为老友告,不能公开说,这使我痛苦极了。”
老友坐在对面狂吸纸烟,愤然道:“我是闲云野鹤,是个在野之人。看到cc主持的立法院在猛烈攻击你,不是写你平庸无能,就是责备你无补于目前紧迫的需要,甚至干脆请你引咎辞职以谢天下,真是成什么话呢?”
“我劝你趁早辞职,才算聪明一点。你看李宗仁坐上副总统宝座,却形局打入冷宫,无声无息,白崇禧果遭贬职,并且不愿接受新的命令,这又说明了什么?这不但说明了中央内部的分裂,也说明了两种力量的尖锐对立!”
翁文灏的老友接着说:“我们不能象以前那样,随便到外面走一走,喝喝酒,畅谈一番了。但我一定要把事情真相痛痛快快跟你说。”
“你说吧,这里还是有酒,”翁文灏斟满两杯,要家人弄了些吃的,听他说下去道:“你是不是已经看到,美国通讯社昨天发出一个消息,说你这个内阁,将要变成一种‘牺牲品’,你自己知道么?”
“我怎么不知道!”翁文灏苦笑道:“我对这种政治气候,当然感觉得到。”
“你明白就行了,”老友喝了口酒,咽下一口豆干,说:“还有个立法委员说,翁某人是药里的甘草。甘草是著名的温和药材,医不好病,也治不死人。cc们对甘草不满意,大概主张用大黄巴豆之类的霸剂了,但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对霸剂受得了受不了?他们也不考虑了。”
翁文灏苦笑笑。
客人倒酒,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也有左派的朋友说,南京这个病人今天如果只服一味甘草缓药,显然缓不济急。他以为南京这个病人,今天正在同时吞服三种药。”
“三种?”
“三种。一种是美国杜鲁门牌的葡萄糖针,由司徒雷登医生大打其静脉;第二种是走仿郎中仙方草药,是最封建的土丹方,例如王凤岗的‘剿匪方策’之类;这两者是主药,病人借以拖延生命;而第三种药是什么呢?乃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心理治疗,表示还在服药,没有放弃希望而已。至于灵不灵,连病人自己都心里有数。”
翁文灏严肃地思索一阵,说:“这位先生说的有道理,他还说些什么?”
“他还说这种病急乱投药的办法,中西医同时下手,外加仙方拜菩萨,一向是中国病人到了群医束手时的办法,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做法,效果如何,不问可知。”
翁文灏一怔,杯子几乎滑落,弄了一地的酒。老友歉然道:“我的话可能太直率了,在外面这样说,你得准备给我送花圈不,你连花圈都不会送的。”说罢干笑。
“我心里很难过。”翁文灏道:“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今天还有什么话不可以说?我对国民党绝望,但对共产党也太生琉,不敢寄以希望。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忽然组起内阁来,自己想想也很滑稽。这番心情,也曾向司徒大使说过,他还劝过我一阵呢。”
老友忽地紧张道:“想起来了,这几天据人说,司徒十分苦闷。”
“他苦闷什么?”
“有人从博径波那边听来的。”
客人再干一杯,叹道:“傅泾波没有说,但我的朋友,那位大学教授倒代他说出来了。”
“是什么呢?司徒这样苦闷。”
“是这个,”客人道:“不管是司徒个人的意思或者是美国国务院的意思,都是代表了美国对中国的态度,那是一种超乎一个国家对另一个独立国家的态度。”
“司徒所苦闷的,是中国人对美国那一种‘反常友谊’所表现的不合作的、反抗的强烈态度。他要中国人不许反对美国扶日,说‘当心后果’,但华北的教授与学生们,已经在大声疾呼‘不要美援,宁可饿死也不要美援’了。司徒分明感到,他自己已经撕破了假道学的面孔,但中国人还不买账,于是苦闷起来了。”
“还有,司徒是个老中国通,一向以教育家姿态出现,他也经常以桃李遍天下而感到得意。而且司徒还愿意倦勤后仍在中国搞学校。按理说,燕京的学生应该尊师重道,对这位老校长唯命是从了,但抱歉得很,燕京学生却喊出了‘吾爱吾师,吾更爱祖国’的口号,风起云涌地领头反对他的辱华谈话、亡华计划了。这就是司徒苦闷的另一原因。”
翁文灏出神地听着。
“我该走了,”他的老朋友道:“你的精神太差,该多多休息才好。”
“不不,”翁文灏拉住他道:“再坐一会,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问你,司徒还有什么表示?他最近常找我聊天,向我打气。”
“打气?”客人哑然失笑:“他自己才要国务院打气呢!他在中国半世纪的心血前功尽弃,他该为他的前途感到茫茫无所之了,还能向旁人打气?你自己多多思考,决定去留吧!”
翁文灏开始连夜失眠了。
第二天的情形更糟,刚到办公厅,秘书长就说:“司徒已经向马歇尔提出辞呈,并且回到燕京大学去了。”
“真的有这样快?”
“是的,不过听说燕京学生对他的回去十分冷淡。”
事实的发展诚如翁文灏老友曾经所说过的,这使他在惊讶之外,更感惶惑不安。没精打采正要开始处理公事,蒋介石把他请过去道:
“翁院长,关于美援运华的运输问题,我越想越不妥,你有什么意见?”
翁文灏略一沉吟,说:“这个问题的解决,是美援的附带条件之一。也就是说,内河航权要开放,允许美国船只直驶南京、汉口两埠。”
“这个我知道,”蒋介石道:“问题是外面批评太坏,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蒋介石轻轻跺脚:“要他们千万不可声张出去,他们还是嚷出去了!”
“这个,”翁文灏苦笑笑:“本来这些条约一类的事,要严守秘密是不容易的;而且对方在南京人多嘴杂,单是我方保守秘密,有时候也很难说。”
“我真恨透了!”蒋介石重重跺脚:“麻烦的问题跟着就到:我们允许美国船只有内河航行权,其他国家如果也有所求,怎么得了!”
“那只好说限于美国船只,其它的不在此例,只能这样对付。”
“英国如跟进,你准备怎样应付?”
“只好说限于美国一国。”翁文灏心乱如麻:“目前还没有更好的办法。”
突地蒋介石跳脚道:“翁院长,我看我们不大划算,甚至有点得不偿失。美援数字少得可怜。这种局势,四亿六千万美元难道够我们塞牙缝的!我不希望马上签字,得多多考虑。”
翁文灏道:“也好。这次的协定,事实上司徒雷登大使同援华计划执行人莱普汉先生,已经交换了多次意见,恐怕一时难以修改。”
“美国太欺侮人了!”二月底的立法院会议中好多立委发表意见道:“为什么美国可以给日本五亿八千万,而只给我们四亿?这不是蔑视我们吗!我们不要!”
“还有!”有些立委发表意见道:“我说老实话,我对美国的援华动机感到怀疑,请问主席,美国援华到底是经济的还是政治的!”
“各位请听解释,”外交部长王世杰双手齐摆:“兄弟今天出席会议,目的是促请贵院通过这些条件。四亿美元虽然不是个大数目,但应该看作是援华的开始,请不必节外生枝。”
“我们不是胡闹来的,”一个立委说:“不会存心捣蛋,节外生枝。请问王部长,美国援华到底是经济的还是政治的?”
王世杰苦笑道:“这个,以兄弟看来,两者都有。我们要求美援的是:第一在于平衡国际支付;第二在于供给资金,以实行某些计划,如发展铁路、煤矿与电力……”
“不对!”有人大喊,起立发言。
王世杰愕然问道:“为什么不对?”
“请问过去好几次开发实业的钱,到哪儿去了?”
“希望谈目前的,”王世杰道:“请原谅,兄弟对过去的书情不能负责。”接着说下去道:“第三点在于采购剿匪所需军事物资;第四点在于获致币制改革的基础。”
“那末开放内河航行权是不是侵犯了国家的主权!”
“不会的不会的。”王世杰捏着鼻子说:“而且我应该告诉大家,我们值不值得美国人继续援助,要看目前的援助计划,执行得成功与否来决定。好消息是有的,下一项的贷款商谈,已经由顾维钧和贝祖诒两位先生在进行了。”另一个却又在问道:“院长,对于美国扶助日本,我们到底表示什么态度?学生们大吵大闹可以说他们是别有用心;但我们作为一个政府,难道不作兴说几句话吗?”
王世杰强笑道:“各位先生,我们今天会议的目的是通过这些条件,其他的问题,有机会再说如何?”接着由主席宣布投票。
这是一件势在必行,舍此更无他法的途径,国民党的立法委员们,以三百四十四票对五十票的多数通过了美国以四亿元援华的条件。消息传到蒋介石耳朵里,他跳脚道:“这还成话?这种情势,居然还有五十个人表示反对,真太气死我了!”但时隔不久,另外的消息却使他几乎把什么都忘了:开封失守,刘茂恩下落不明。
“报告先生,”陈布雷优心仲忡地说:“二十天前立法院通过四亿美元贷款的条约时,有人认为这是美援的开始,以后局势可以好转。但二十天后,美援情形一点不理想……”
“陈主任,”蒋介石冷冷地问:“有什么事吗?”
“是的,”陈布雷吞吞吐吐试探道:“刚才得到不少消息,说有一部分高级官员,准备把部分动产和眷属送往台湾。”
蒋介石追问:“知道的人多不多?”
“现在知道的人怕不会太多。”陈布雷道:“不过照一般情况来说,今后局势如……”陈布雷泫然欲泣:“如果不见好转,那末台湾是非利用不可了。”
“我们也曾谈起过。”蒋介石极力忍住心头的烦躁:“司徒大使老早同我说过这个,并且还有意无意地讨价还价。”
“乘人之危么?”陈布雷脸色苍白。
“管它!”蒋介石反问:“陈主任,你也认为台湾值得利用,而且已经有人去了。我不高兴!因为对我们自己,未免太没有信心了吧?不过准备还是准备,你纵为目前台湾的省主席魏伯聪能负此重任么?要不要换人?换谁好?”
陈布雷心想,这可难说了。
石头城里并未听到炮声,但蒋介石从面前报纸上所刊载的“我军东北大捷”消息中,却隐约听到隆隆炮声。并且事实上南京已在慌乱之中,若干要员已举家迁台,这使蒋介石想到了更多、更令人烦躁的问题,突地对陈布雷厉声喝问:“陈主任,你以为谁去替魏伯聪最合适!”
陈布雷吓了一跳,还是期期艾艾道:“报告先生,主席一定想到了,我……”
蒋介石叹道:“我并没有确定,只是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合不合适,我也没把握。”
陈布雷不敢问他此人是谁,但蒋介石却说下去道:“这个人是辞修。”
除布雷一怔。
“辞修给人家搞得很惨,”蒋介石长叹:“他自己病得又很惨。搁在南京给人说闲话,我想要他马上到台湾养病,然后待机而动,现在大概差不多了吧?”
陈布雷明白,蒋介石对此事已经有所决定了。只得唯唯称是,乘机告退,但蒋嘱咐道:“你尽量多找一些有关台湾的文件与书籍,让辞修参考,多多研究。今天晚上,我要请辞修过来,大家多谈谈,你也参加。同时准备一些东西给他。”
陈布雷感到棘手,这份差使实在难办,当夜陈诚到达,三人坐谈,更增加了陈布雷的不安。瞧模样南京大势已去,而台湾暗礁重重。“二二八”事件给予南京的沉痛打击固不待言,而美国对台湾的手法更使陈布雷等人寝食不安。陈诚将出任台湾省主席,份量上是够了,但来日大难,陈诚能挑起这副担子,并且在美方花色繁多的手腕之中,能对蒋忠贞到底么?
陈布雷观察着这位将军拘谨的礼节,不由自主眼眶润湿,怆然欲涕。他听蒋介石疲乏而低沉地同陈诚说:“伯聪对今后的台湾局势,恐怕不能胜任愉快。今后台湾的重点,该是军事。因此我希望你就移地台湾疗养,等待命令。”
陈诫表情紧张,久久始开口道:“领袖命令,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身体还未恢复健康,对台湾情形也多隔膜,领袖”蒋介石截断他的话道:“这些问题我都考虑过了。你去台湾,不露一点风声,只说是养病。至于以后如何,我会通知你。不过你在台湾休养时,也该留心留心当地各方面的情形,随时报告。”
“是。”陈诚知道这下于是非去不可了。喜惧参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问:“是一个人去,还是全家去?”
“当然是全家去。”蒋介石沉吟半晌,睁开眼皮道:“有一件事应该特别注意。”
陈诚紧张地听蒋介石低沉地嘱咐道:“这件事情,就是留心看看,美国对台湾到底是何居心。”陈诚正想发言,蒋介石一摆手道:“我知道,已经有好几个单位在搜集这些情报,但总嫌不够。美国对台湾到底有什么目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娘希匹他要这块地方,怎能自圆其说?我们今天用到台湾!”蒋介石心情沉重:“等于一个……”他觉得这个譬喻很难出口,用一个败家仔抵押最后一件衣服去赶注,来说明台湾对国民党当前的处境,实在有点泄气。于是改口道:“陈主任,关于这方面,你同辞修说说。”
陈布雷呲牙咧嘴,搓搓手道:“我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恐怕大家都知道了。台湾今天的问题的确很微妙。譬如美国那些执政人经常在说。台湾虽已列入中国版图,但在技术上讲,在对日和约签订前,台湾仍是日本领土。”
“先生前天也说过,麦克阿瑟对台湾的态度,叫人不大愉快。共产党总是在说美国侵犯中国主权领土,美国干涉中国内政。而这些都是事实,可是我们又不能公开抨击,反而让共产党的论调在民间、在政府之中发生作用,”陈布雷声调沙哑:“这情形,我们的处境是很不利的。”
蒋介石以拳击桌,说:“至于娘希匹什么‘技术’,也不能教人服贴!如果说签订对日和约是一种还没完成的‘技术’,那末开罗会议决定把台湾归还中国,不是已经完成好多年的‘技术’了吗?”
“是是,”陈布雷道:“我有一个看法,说出来恐怕不大好。”
“没有关系!”蒋介石道:“这里没有外人。”
陈布雷痛苦地搓着手,叹道:“对美国,我们很感谢他们在抗战时、在剿匪时对我们的帮助。不过,现在我怀疑他们的帮助。最近美国官方说‘将台湾置于盟国军事管制之下’,而且‘正试图决定美国是否应采取行动以拯救战略性的台湾’,我怀疑美国把中国的一切领土都看作是他的战略性地区,台湾不过是可以借口的地区之一。假如东北不交还中国,而是美军代苏军攻占东北的话,恐怕今天的东北也是他们的战略性地区……”陈布雷眼睛都红了:“没有感清,没有道义,没有……”陈布雷叹口气强笑道:“我的身体不好,精神坏透了,因此可能说话有不够乐观的地方,请先生鉴谅。辞修将军将有台湾之行,这真是当前责任艰巨的任务,先生说得一点不错,辞修将军对美国的手法该特别留神……”
蒋介石闻言黯然,他知道陈布雷能够有勇气说这些话,事情的严重已不问可知。但大势已去,除了台湾更无可以喘息的地方,而美国却对台湾有如许浓厚的兴趣,蒋介石烦透了。
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美土;甘愿臣服,难免受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