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52
|本章字节:17024字
话说时光荏苒,民间受不了金圆券更快的贬值而引起的反对热潮,在金风送爽的时节并未稍减。民生凋蔽,困苦极了。蒋介石却为另外一个重大问题而苦恼,那是军事。
蒋介石几乎一天之内召集三四次大会小会,但只剩他一个人发言,会无好会,宴无好宴;既鲜结论,更缺办法。九月十六那天晚上,蒋介石洗了个热水澡,按摩过了,身上似乎轻松一些,但心头沉重,有增无减。一个人在书斋默坐,见月挂帘钩,觉夜凉似水,一阵凄凉之感油然而生,如非卫士在门口站立,蒋介石早已伏案痛哭了。于是命令卫士找陈布雷来谈谈。陈布雷还以为问“九一八”纪念的演讲词,一进门便诉说近来精神更坏,应时文告演讲词由秘书代拟,但秘书室迄未交卷。蒋介石听后叹道:“不是为了这个,我想问问你,你对于战局有什么意见?”
陈布雷暗吃一惊,连忙答道:“对于军事,我是不折不扣的门外汉。”蒋介石道:“我知道,我只是想问问,东北战局濒于绝境,济南情形也很恶劣,但机动部队有限,调动要万分谨慎。这几天连日开会,有人主张援救东北,因为郑洞国来过不少告急电报;也有人主张先解济南之围,因为王耀武也在吃不消……”
陈布雷见他突地止口,久久没有下文,便劝道:“先生身体要紧,该休息了。战局如此,但我将士和有关机构一定会发奋杀敌,挽回颓势,这一点布雷有此信心。”
蒋介石明知他不可能有何建议,但没料到陈布雷从身体的孱弱到精神的颓丧已如此严重。空泛的劝慰分明言不由衷,甚至失却了比较积极的直言,蒋介石沉重的心情更感沉重,不由自主拍了拍他的手背,黯然道:“布雷兄,今日之事,实在叫人焦急无已!刚才来的情报说,对方围攻济南,变本加厉。陈毅、粟裕的野战军并未出动全力,但给济南的威胁万分严重!此外又加上许世友、谭震林兵团,我看王耀武或许有失!”
陈布雷忍不住怆然低呼道:“不会的不会的,王耀武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共产党讨不到便宜。再说济南这个极其重要的战略据点,王主席知道不可轻失,这一仗是有得打,而且是乐观的。何况共产党对于攻城战,究竟差得很远,……”正说着秘书送来个大红卷宗,蒋介石一见几乎跳了起来,双手颤抖,慢慢翻开,只见王耀武具名的十万火急电报写道:“匪军已于今夜发动攻击!”
蒋介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秘书又出现在门口,陈布雷几乎不敢正视,眼角在那人手中掠过,才倒透了一口气。原来这个秘书手里捧着的是黄色卷宗,表示急件但非最急件。但蒋介石阅后更感难堪,原来是范汉杰自锦州发电求援,郑洞国自长春发电告急。
秋虫哀鸣,劲风呼啸,蒋介石蓦地举起右手,朝额角上使劲拍了几拍,这把陈布雷看得呆了。但他既不能走,又没话说。两人干巴巴坐了一阵,蒋介石忽地起立徘徊,把厚厚的地爵踩得蓬蓬作响,他的脚步也十分沉重了。
“东北,东北。”蒋介石喃喃自语:“山东,山东,”蒋介石十根指头不断绞弄,最后拉陈布雷到院子里散步道:“为什么这样没有用!为什么这样没有用!”
陈布雷不便开口,满身发抖。他觉到今天晚上的情形极不平常,实在是不祥之兆。
“要王耀武死守!”蒋介石道:“康泽失却下落后我们以为他是死了,还开过追悼会,到头来原来是这么回事,真难堪透了。他太太也真胡闹,敢几次三番找我撤回死守命令,这个女人也太放肆了,现在她倒可以放心了吧?”
陈布雷见他精神分散,忽然又扯到康泽夫妻身上,知道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凄然道:“休息吧,明天再说吧。”
“明天?”蒋介石一怔道:“明天又是怎么样一个局面,我倒不敢预言了。”
“不会有这么严重,”陈布雷劝道:“事情不至于发展得这么快,……”
“要王耀武死守!”蒋介石又把松弛的注意力集中起来:“电文要拟得恳切!”
“是。”
“要郑洞国、范汉杰他们准备突围!”
“突围?”陈布雷几乎瘫软下去,心想东北绝望到非丢不可,非突围不可,局势的严重也可想而知了。蒋介石见他紧张,解释道:“过去我总要他们死守,与城池共存亡;现在看来,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你替我算算,有几个人是在剿匪战争中与城共存亡的?反而或俘或降,或死或伤,对局势、对士气丝毫没有好处。不如让他们撤出来,让我们保存一点实力吧。”
陈布雷还以为蒋介石改变作风,不叫部下作无谓牺牲了。但在拟稿时详读电文,才知道东北问题之严重,已陷不可自拔之境。能把队伍撤出来是奇迹,郑洞国等在突围时非遭消灭不可,结果还是变相的死守,陈布雷至此于是掩卷叹息。
“立即突围”的电报到达长春,郑洞国大吃一惊,忙把六十军军长曾泽生、新七军军长李鸿深夜找来,三个人把蒋介石的命令默读了千百遍,却无一句话说。
城外炮声低沉,室内灯光黯淡,郑洞国终于首先开口道:“问题十分简单,死守是死路一条,突围是一条死路,摆在我们面前的如此而已,两位有何意见?”
李鸿脸色蜡黄,浑身乏力,叹道:“我正在害病,医生说是伤寒,我不知道前世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我在局势万分危急之际,害上了伤脑筋的病。我看,”他凄然泪下:“一切都完了,司令兼了我的职务,让我……”郑洞国连忙扶他出房门道:“李军长,不要消极,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处境虽险,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你赶快回去休息,作战的事情,有我同曾军长在,你放心好了。”
李鸿泪下如雨道:“司令,作为一个军人,我并不怕死,但总觉得咱们的仗打得毫无意义。我支持不住,得回去躺在床上,希望有什么变故时,事先通知我一声。”说罢泣不可仰,上车时又说:“司令,希望这一面不是最后一面,你多保重,据我看,突围是不成的……”
“突围万万不可!”曾泽生对郑洞国报告情况道:“司令,如果一定要突围,那末就是要我们送死。你知道,重围中的长春只是一个小圈圈,出城不到十里地,就是共产党。城外的飞机场勉强可以使用,对外联系只靠空运。现在粮食供应困难,陆上交通未复,空运补给一天比一天艰难,咱们吃什么?”正说着隆隆炮声中电话声响,郑洞国一听脸色都变了,扭过头来对曾泽生说:“完了,他们的大炮已经可以控制我们的机场,我们连唯一的一条路都给堵死了!”他焦躁地抽烟:“明天的情形是空运势必改为空投,空投以后,落在我们阵地上的东西有多少?那倒难说了。”
“司令,”曾泽生屡受部下苦劝,早想起义,这时便道:“我正纳罕,为什么今天的炮声越来越响,原来他们控制了机场,我们实在……”郑洞国使劲抽烟,突地挥挥拳道:“曾司令,为今之计,只有突围。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同李军长都反对突围,老实告诉你,我也反对突围。可是不突围有什么办法?一来是老头子的命令,二来是不突围也只有挨打。我看你从天明开始,想办法扩大我们的活动地带,解除敌人对我们机场的控制,是为要务!”
“不,司令!这样是不行的!”
“不,司令,这样是不行的!”济南战场的整编九十六军军长兼八十四师师长吴化文也在对王耀武说:“城南机场正在恶战,老头子一个劲儿要我们死守,可是援兵连影儿都没有!我们死活没有关系,可是我们死了,对局势有什么影响,……”王耀武结结巴巴说道:“别谈这个,别谈这个,刚才有一架飞机降落,我们还来得及撤退!”
“撤退?”吴化文长叹道:“老头子三令五申要司令死守,咱们怎能撤退?再说那架飞机是中国银行的,刚才我亲眼目睹,上面挤得密不通风,能不能安全起飞还是问题。”
王耀武只是围着桌子打转,突地电话大鸣,蒋介石的声音使王耀武吃了一惊,立正恭听,答话道:“报告总统,敌人进攻济南,兵力在二十万以上。昨晚迄今,四郊激战不断进行。东郊马家庄、燕翅山、平顶山肉搏进退反复十几次;南郊分水岭,石才正在浴血抵抗,黄河北岸敌人猛烈攻击,战况惨烈;西郊井家沟、腊山、杨家庄已经撤退……”
“我要你死守到底!”
“是!报告总统,这里己急电国防部增派援兵。机场情况恶劣,已经派壮丁另外修建一个机场,以防万一。”
“你到底还有多少部队?”蒋介石声音低沉:“多少?”
“不会超过十万。”
“你放心,”蒋介石大声叫道:“天气好一点,我马上派空军来支援你,你要死守!”
“是,总统。”
蒋介石搁下电话,在二十万分之一的军事大地图前拿了个显微镜使劲搜索,参谋总长随侍在侧,指指临榆、秦皇岛道:“报告总统,这几个地方战况更剧。小股共军出现在山海关外,秦皇岛六哩半径以内已有战事。据判断,敌人在那边的活动,其作用在于牵制山东方面的我军。”话优未完,侍卫官报告道:“王耀武将军的母亲和太太想见总统。”
蒋介石一怔道:“怎么?她们什么时候到南京的?”
“报告总统,她们是王司令在最近送来的。”
“我不见。”蒋介石注视地图,目不稍瞬:“康泽的老婆已经给我很多麻烦,你告诉她们,济南不要紧。”
“是,总统。”
“你给我发个急电,”蒋介石对参谋总长道:“要他死守!”
王耀武的母亲和妻子得到众人指引,能找到蒋介石在什么地方,当然还能在那边等候。蒋介石没料到在门口会碰到这两婆媳“拦路告状”,心头虽然无好气,但来者不是普通民妇,也只得应付几句。
“我们知道总统很忙。”王老太太说:“无奈济南情形不大好,我们都很着急。现在想请求总统,看在我老太婆面上,要末请总统下令,使援军早点开到;要末请总统下令,叫耀武他们在还能突围的时候,就离开济南吧。”边说边落泪。
蒋介石皱眉道:“我关心王司令,同你们也一个样。不过国家大事,有些地方我不能做得过分,我一定尽我的力量为济南解围。”
王雄武的妻子也开口道:“总统啊,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同婆婆本来不该来增加你的麻烦。无奈济南之战,情形已经摆在面前了。我不敢说济南得失无关重要,但要耀武在这种情形之下撑着,不如保留点实力好……”蒋介石一听有气,心想这同康泽的女人完全一样,都在反对他的死守办法,这回实在沉不住气,哼了一声,点点头,上车绝尘而驰。
但蒋介石回到官邸也没好气,立法委员刘不同早在那里坐等。蒋介石心头纳闷,刘不同有什么事如此紧张?便坐下来听他说。刘不同道:“总统,金圆券的事,总统大概知道得很多了。今天有一个六合人王绍铭到我家里哭诉,大哭大吵,好象要发疯。他说他在民国二十年间,拿白花花两千银元存到中南银行,这个月二十三去领取本息,共得金圆券三角三分。这下子把他气得几乎疯了,银行里怎样算法有一定之规,但他无论如何要回他两千现洋,没有利息也无所谓,可是”蒋介石脸色铁青,起立送客道:“刘委员,这种事情有专门机构可办,我实在没有功夫。”
刘不同只得准备离去道:“总统是忙,这个大家知道。可是这件事立法院事先不知道,金圆券的立法程序”蒋介石一听更火,一扭头进内室去了。
“金圆券、济南、东北……”风车似的在蒋介石脑子里旋转不息。而且越转越快,当事人眼花缭乱,几乎昏厥。蒋介石休息一阵,以无可奈何的心情揭开桌上大红卷宗,王耀武的“十万火急”电报又到:“济南危急,外围尽失,匪军……”
蒋介石立刻使自己振作起来,发急电要王耀武死守到底!同时接通电话,声色俱厉命令道:“援兵就到,给我死守,济南城墙有几百年厉史,又牢又厚,好生利用!”
“叫我怎么办,老天啊!”王耀武放下电话,双手抱头,绕着桌子打转,对吴化文道:“你的队伍怎么也不中用!”边说边踢字纸篓,飞开丈余。
“我应该报告司令。”吴化文倒反而显得冷静:“今日之计,死守是万万不行的。我的部队只剩下三千人,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打了。”
王耀武大惊倒退,碰翻了一把椅子。吴化文连忙趋前扶起,要卫兵离去,阖上房门道:“司令,我们相处还算不错,今天我有肺腑之言报告司令,”边说边解下佩枪,连枪带弹搁在王耀武面前道:“弟兄们不肯打,我自己也不想打。司令认为我有罪,就请枪毙我,我决不还手。”
王耀武纳罕道;“吴师长你到底”
“司令,”吴化文痛苦地说:“上个月你说我这个山东人守济南最合适,其实我不是山东人。我是安徽颖州人,从小吃饷,四方奔走,不过在山东的确住过很久。”他抽支烟,“我前半生的军旅生活几乎都在韩复榘那边,他给委员长枪毙之后,才改隶孙良诚部。”
“可是,今天我应该诚恳地跟你说,在我的军队生活中,冯玉祥将军给我的影响太深了。你该记得二十几年前,冯将军在北京当陆军检阅使的时候,曾在南苑办过一个教导团,他老人家训练了一批并非全部的学兵,当时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好象听说过,好象听说道。”王耀武使劲抽烟:“这一次,是老冯要你放下枪杆的?”
“司令错了,”吴化文热泪盈眶:“我同冯将军好多年没见面,从未通过信。他老人家同总统闹翻出国,这一次报上说他将回来,我当然希望见他一面,但在这之前绝对没有同他通讯,二十年前他老人家要我们爱国,可是我们却投降敌人!那一年孙良诚,庞炳勋,孙段英等突然在大河南北投降敌伪,我也在里面,司令你不知道我多难过,多痛心,我简直不是人!当时上峰的密令是只许投伪不许投共,……”
王耀武感到问题严重,吆喝道:“好,原来你要投共!”
“司令!”吴化文道:“别这样说,我知道你对我很不放心,想当初我亲手训练八千士兵,也打过共产党,结果只剩下三千人。我从兖州逃到济南,承蒙你拨了四个团归我指挥,而这四个团都是黄埔官员带的兵,目的不过是监视我们。可是这四个团如今所剩无几,而且他们也不肯打了,他们一致要我见见司令。”
“见我干什么?”王耀武突地光火了。
吴化文诚恳地说:“司令不必生气,万事要冷静思考。我的部下,你的部下,都归你指挥,对你绝不会有什么恶意。上个月你把老太太和夫人送到南京,老太太她们哭哭啼啼的情形,弟兄们到现在还印象很深。”吴化文趋前一步:“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送命?送了命不打紧,请问司令,对民族,对国家,有什么好处?……”正说着电话大鸣,王耀武一听满身瘫软,跌坐在椅子里兀自作声不得。炮弹“丝丝”地掠过一长空,落在附近爆炸,泥土扑簌簌震落下来,王耀武咧着张嘴一言不发。吴化文再趋前一步,惨然道:“司令,到这个时候你还想不过来,你的部下实在等不及了。刚才的电话,八成儿是前方告急,可是援兵在那里?几百年的济南城墙又顶得甚事?今天不管中央嫡系也罢,杂牌也罢,实在不想打了,这场仗实在没意思,别说牺牲,连掉几根头发都位不得,司令啊,你”
“你别说了!”王耀武抽出手抢,吴化文大吃一惊,只见他把指头扣上扳机,却把左轮转了几转,又叹了口气插在腰间,说:“司令……”
“你去吧!”王耀武长叹道:“今日之事,我比谁都清楚。可是,”他惨笑:“你的家眷没往南京送,我的一家一当可是全去了。”
“弟兄们明白司令的苦衷,”吴化文也落泪道:“我们对上面忠心耿耿,可是上面对咱们,”他叹口气:“我这句话并没有旁的意思,司令不必多心。我只是诚心诚意奉劝司令,蒋总统的做法实在行不通。当年人家抗日,他”
“你别说了,别说了!”王耀武双脚大跳,声调凄凉:“你走吧!别教训我了!我宁可做俘掳,不能学你一个样,你去吧!快去!”
吴化文流泪道:“那末,我们走了。弟兄们都会感谢你,希望你也保重。如果能回南京,就告诉总统,劝他老人家也别打了。他有权,但没有了解弟兄们的心,弟兄们打日本还可以,打自己中国人,实在”
“你走啊!”王耀武跳脚道:“我都知道了!”边说边把吴化文的佩枪弹带抓起来往他面前一摔,吴化文忙不迭接过来,却趋前劝道:“司令,你还是同咱们一起走吧,你能够到那边去将功赎罪,他们一定……”
“去去!”王耀武大哭道:“你要害死我南京的家人吗!你们这一走,对我还不够瞧的吗?去吧!去吧!”边说边哭,双拳自捶胸膛。
吴化文离开前线指挥部后,王耀武万念俱灰,感到不但部队的活动范围已越缩越小,而且自己也寸步难行了。他悲哀地瞅一眼指挥所,地图、电话、部队番号等等,式式俱全,但只差了一样东西:希望,
来自南京的“死守”命令一个接一个,王耀武象对付一场球赛似的,马上又把“死守”这个球儿递给了四处求援的部下。他耳听炮声渐近,知道希望更远,反而冷静下来,不作突围,死拼之想了。
在参谋长他们惊诧的目光中,王耀武也接到一个使他惊诧的电话,蒋介石要到济南!
“啊啊!”王耀武愕然反问:“你是哪一位?总统什么时候来?怎么来法?”
“我是何应钦啊!”
“啊,何部长,”王耀武跳起来道:“你国防部的援兵什么时候到?济南吃不消哪!”
“援兵吗?”何应钦道:“明天我告诉你。”
“报告部长,明天来不及。”
正是:过了今天无明天,心中好似滚油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