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听着有点走神。老太太一顿唠叨完了，见立冬有点心不在焉，也感觉不好意思，忙让立冬坐，又要给他倒茶。立冬忙说不用，老太太当然不答应，正当两个人让来让去的时候，立春跟她公公从暗光的里屋走出来。看见半截柜上的水果，便直说道：“怎么还提那么一大包？下次别买了啊，还不够费劲的。”又转头对她婆婆说：“妈，我跟立冬进屋说会儿话，您得空把空心菜洗一下，等会儿我来炒。”

立春婆婆当着外人不好驳媳妇面子，满脸堆笑应了下来。可立春、立冬一转身，她就跟老头子说：“听听，这媳妇真是不能跟女儿比，胳膊肘全是朝外拐的，他大舅来了，拎了点东西，你没听她那说‘下次别买了，还不够费劲的’，费劲，哪里费劲，基本的礼数都不懂，没教养！”

立春、立冬姐弟俩进了里屋，刚在床沿上坐定，立春就忙忙活活地去给弟弟找吃的。找了半天没找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终于从一个纸箱子里摸出两个橘子，给立冬剥着吃。

姐姐的客气，反倒让立冬感到不自在。

姐姐的家立冬没来过几次，可每次来，看到墙上陈旧的明星贴画，门口小卖部永远坐着的两个老人，破旧的家具，灰扑扑的地面，他都会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

这可是他相依为命的姐姐啊！她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唉，都怪自己没混出来，不然姐姐也不会过得那么苦。

立春把橘子剥好，囫囵个儿地塞到立冬手心里，笑得憨憨的。搁平时，这橘子立冬铁定不吃，因为他感觉直接用手抓过的橘子不卫生，可今天，立冬体谅姐姐，不忍心拂姐姐好意，他把橘子剥了两半，分给姐姐一半儿，慢慢地吃着。

“你看你，搞得跟突然袭击似的，也不早说要来，家里肉不多了，我说去买，但没买到。你这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脾气真得改改了。”立春笑着说。

“也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哦，对了，姐夫的栗子园弄得怎么样了？”立冬装作不经意地问。

立春不说话了，两只手叠在小腹部，半低着头，眼睑耷拉着。

“不顺利？”

立春还是不说话，两只眼睛直朝地上看。

“姐夫呢？中午不回来吃饭啊？”直觉告诉立冬，出事了。他又问，“是去忙栗子园了？”

立春强颜笑道：“嗨，大冬天的，忙啥栗子园啊。”

立冬道：“对对，开春弄也不迟。”

立春忽然抬起头，带着哭腔说：“恐怕再也弄不成了。”说完就开始用手抹眼泪。

立春的眼泪，毫无悬念地把立冬的心打乱了。立冬走过去，把姐姐扶到床边上坐定，等立春稍稍平静点，才问：“是家里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立春坐着不说话，像被点了穴道一般。

立冬也被屋子里凝重的气氛吓着了。说话也不好，不说话也不好，只能等着看立春接下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立春情绪忽然上来，大坝决堤似地哭诉道：“你姐夫，真不是人！说要弄栗子园，好不容易从你那凑了点钱，他却去赌博，开赌场，入股，被派出所连锅端了！还欠着高利贷！前一阵高利贷天天来找他要钱，门都敲破了，你姐夫躲出去了。这眼看要过年了，他一个人在外头，也不知躲哪去了，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全不知道。更可恨的是他老娘老爹也不管，整天就知道看电视，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爹妈！”

立冬憨厚，听到这儿，已经忘记自己是来要钱的了，张嘴就说：“还欠着高利贷，那怎么行，要不大家再凑点，先把钱还了，要不以后怎么过日子！”

立春忙阻拦说：“别，小弟你听我说，真不能再要你的钱了，上次那一票打水漂了，你放心，姐以后一定还你，你一百个放心，你姐夫不争气，你姐就是再累，也会把钱给你挣出来。”

立冬说：“姐你说这话干吗？都是一家人。”

立春破涕为笑道：“有这句话就行。”

立冬问：“那高利贷怎么办？那可是利滚利啊，这快过年了，回头人家来要账多讨厌。”

立春说：“啥讨厌不讨厌的，要钱？没有，不是我欠的钱，找我没用，而且他们那些本来就是黑钱，拿不上台面，要来闹，我就报警，打110。”

立冬这才放心了。眼看到了中午，立春抹干眼泪，忙忙叨叨弄了几个菜，一家人坐在桌面热热闹闹吃了一顿，跟没事儿人似的，姐姐都到这个份上了，立冬也不好再提钱的事。吃完饭，稍微坐了一会儿，就原路返回北京城。

在车上，立冬就开始四处打电话、发短信，把能借钱的兄弟姐妹们都骚扰了个遍，勉强凑了两万块，等各处钱拿到手，天已经黑了。立冬不敢迟疑，赶紧用和存折配对的借记卡去am机上把钱存了，才一路溜达着回家。

立冬打开2047号房门，屋子里静静的，有点诡异。再往里走两步，他发现志刚正坐在客厅凳子上看书。立冬一边脱鞋一边打趣道：“这大晚上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您闹鬼哪？”

志刚不予理会，继续看书。

立冬趿拉着拖鞋，走到志刚跟前儿，动手动脚道：“呦，您这是在看《知音》，还是《故事会》呢？”

志刚挡开立冬的胳膊，不耐烦地说：“别瞎闹。”

立冬继续开玩笑：“呦呵，千里和老太太呢，我来找人评评理，是谁瞎闹？”

志刚不堪其扰，站起来挪地方，说：“你的庇护者都下楼溜达去啦，你再想用美男计迷惑中老年妇女，没门！”

立冬听了想笑，跟着说：“还美貌，我这眼看都奔三了。”

志刚没搭腔，转而忽然严肃地说：“你觉得老太太那话可行吗？”

立冬没反应过来，问：“什么话？你明确点，老太太的话多了去了。”

“就是送礼。”

立冬会心地笑了，说：“你小子上路了啊，送啊，怎么不要送，越早越好，送得越对路越好。”

志刚半信半疑：“真的？”

立冬正色道：“当然是真的，天下乌鸦一般黑。”

志刚道：“那就试试？”

“试试呗。”立冬欢欣鼓舞。

绣花听说志刚要给上司送礼，高兴得一整天活蹦乱跳，心中暗喜：这就对了！看来这个女婿真是开窍了。虽然这窍开得有点晚，但在绣花看来，能开窍就是好事儿。

送礼这事儿，绣花自认为权威。当年靠送礼进村办猪鬃厂，在她心里简直就是一个经典的成功案例。现在，她又要出手了。

这天，晚上吃完饭，绣花又召集自家人坐在一起，讨论送礼的事。婵娟和毅然难得回家吃饭，刚吃完，她一听她老娘要谈这些不着四六的话题，就拉着毅然要走。

毅然阻拦道：“跟伯母聊会儿不好吗？”

婵娟找理由道：“聊什么聊，你不复习啦，年前你就要考，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跟我妈闲扯。”

绣花听不下去，不耐烦道：“你们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你们这些小腚眼孩，懂个屁，就知道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婵娟见她老娘口无遮拦，也懒得跟她争辩，拽着毅然便出了门。

剩下的千里和志刚，乖乖地坐在沙发上听绣花掰扯。绣花开口就是一句：“志刚啊，你千万不要以为妈以前对你有意见，说实在的，我对你一直都是看好的！你是绩优股，我相信千里的眼光。”

志刚一听丈母娘这口气，顿时提气，这待遇，从来没有过啊，整个一个如沐春风。他忙连连称是。

千里小声嘀咕：“又开始灌迷魂汤了。”

绣花耳朵尖，听个真切，当即反攻道：“马千里你这一点特别不好，你这也就跟我——你亲妈，搞这一套行，你要跟领导，人上头讲着话呢，你在下面开小会，领导能高兴吗？见过不懂事的，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的。”

千里继续小声反抗：“你又不是领导！”

她老娘简直当即要跳起来，说道：“我是你妈，我生了你养了你，就是你永远的领导！”

千里知道她老娘脾气一上来都能掀房顶，惹毛了不好，赶紧不说话了。

志刚在旁边打圆场道：“妈，你赶紧给我们上上课，千里开玩笑哪。”

绣花见女婿给她面子，气儿顺了点，坐下来，问道：“志刚要给哪个领导呀？”

“这个嘛，主管领导。”志刚急中生智。

“主管领导，主管领导也要分主的副的，管事的不管事，哪个帮哪个派的，拎不清楚，送错了门，也很麻烦的。”

千里转头对志刚说：“妈说得也有道理，这马上快过年了，年前咱们也去送一趟，这次你不是升职吗，咱也来个临时抱佛脚，也不用太贵，意思意思，让领导知道你心里有他，即使这次升不上，下次没准人家也会想起咱们不是？都是提前做工作的。”

“不愧是我的女儿。”绣花得意万分。虎妈无犬女，她对自己的培训工作非常满意。

跟着就是全家连续好几天的集思广益，热烈采购，倒也其乐融融。

夏夏出差回来了，她拖着行李，打车到云顶社区楼下，刚好遇到婵娟开门进去。夏夏懒得掏钥匙，想跟着进去，便连声喊道：“婵娟，等一下。”

婵娟停步，道：“夏夏姐，出远门回来啊？”

夏夏道：“出了趟差，走，上去。”两人坐电梯，开门进去，绣花正在厨房炒菜。夏夏进屋把行李放下。婵娟跑去厨房，嬉笑着说：“妈，呦，辣椒灌肉啊，好久没吃了啊。”说着就要上手。绣花用搅蛋的筷子打了一下婵娟的手，说：“像什么样子，你这样以后嫁到别人家，你婆婆要说你妈没教好你！”

婵娟还是挑着吃，绣花看了直摇头，问道：“隔壁的回来了？”

婵娟道：“夏夏姐刚回来了。”

绣花小声嘀咕：“专门赶着饭点回来，什么意思？”

婵娟撇嘴道：“一口饭至于吗？！”笑着跑出去，故意扯开嗓子喊：“夏夏姐，吃饭啦！”

自从家里失窃之后，绣花对夏夏便没什么好感。在她眼里，夏夏虚荣，浮躁，花钱大手大脚，对自己男人也不尊重，是个极其不会持家的代表。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可别人的女儿，又常常是妈妈衬托自己女儿优秀的好材料，当着千里的面，绣花常常说：“女人要美，但要端庄的美，花里胡哨那一套，可能一时占先，但不会长久的，做女人就要做传统款，就像我那件毛大衣，就是黑色的经典款，十年前我就穿，现在我还穿，还是不过时，女人就是要贤惠一点，男人就是要做家里的顶梁柱，这样家庭才稳定、长久，这都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不会错的。”说完她又会补上一句，“别学隔壁的，化得跟个鬼似的，那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

千里总会反驳：“那是人家工作需要，在生意场上，不化妆不行！”

绣花道：“我管你什么生意场不生意场，清水芙蓉才是美，搞那些虚的有什么用，美就是美，丑就是丑，模子好，不用折腾，模子不好，折腾也没用。”每次聊到这儿，千里通常便不说话了。绣花向来比牛还犟。可这天，犟牛绣花也要和夏夏一桌吃饭了。

“大妈真不好意思，又蹭您的饭。”夏夏知道先发制人也是社交手段的一种。

绣花顿时没了脾气，笑道：“没事没事，就多双筷子，这邻里邻居的，出门在外，就跟一家人差不多，还说这见外话？”

婵娟咬着筷子笑。

夏夏道：“要不是我经常出差，我都想在大妈这儿包饭了，看到您，吃着您这菜，真有点家的感觉。”

绣花听了全身舒坦，每个毛孔都跟喝了甘露似的，她对婵娟说：“你就没这么懂事。”

婵娟反驳：“我怎么不懂事了？！”

绣花笑道：“看看，一句都说不得，我这两个闺女就这样，犟得很，唉，也怪我，她俩这脾气都随我，呵呵，别光顾着说了，吃吧。”

几人拿起筷子，婵娟骄傲地说：“我妈的辣椒灌肉是一绝啊！”

夏夏说：“辣椒灌肉？第一次吃啊，我来尝尝。”说着，她夹起一块，咬了一口。

绣花母女俩盯着她看，婵娟问：“怎么样？”

夏夏夸张地闭上眼，又睁开，朗声道：“味道鲜美，这怎么做的啊，哎哟您瞧这肉，装得可真瓷实，大妈您真是货真价实的厨师，现在到饭店里吃饭，哪还有这么足的分量哦！”

这话说到了绣花的心坎上。不等夏夏说完，绣花便抢着道：“难得，难得，像你们这么大的女孩，有几个知道猪肉现在多贵哦！现在哪是人吃猪，简直猪吃人。”

夏夏笑道：“大妈！这就是现实生活呀，猪肉，我们没法改变，我们能改变的呢，也许只是自己的钱袋子，多赚点钱，就多吃点肉，少赚点，就少吃点，生活无非就是这样喽。”

绣花敲着筷子对婵娟说：“多跟你夏夏姐学着点，能干，多赚钱，才实惠。”

夏夏随即气馁：“唉，我要是能像志刚哥和千里姐那样就好了，自己有套房，在市区里住住，高兴嘛！还可以把郊区的房子租出去，收收房租，做做包租婆，也挺好。”

绣花皱着眉头问：“就那郊区的房，也有人租？”

夏夏随口道：“当然，那附近也有人上班啊，有人上班就有人租。”

婵娟嚷嚷道：“妈你这汤怎么这么咸，天哪，都是盐。”

绣花把筷子伸到西红柿蛋汤里，唆了一口，不解道：“没有啊，你这丫头嘴越来越刁！”

婵娟看见绣花圆瞪的眼，吐了吐舌头，夏夏跟着笑起来。

忽然，夏夏屋里手机响了；她停下筷子，跑回去接电话，是立冬。

“嗯，回来了，在吃饭呢。”夏夏说，“行了，晚上回来再说，对了，那存折呢？我没找着，你放哪了？”

电话那头，立冬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