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被封了宝林，我被分进雪宜宫居住。塞雪国后宫的规矩，正三品以上的后妃方可赐住宫殿，为一宫主位。雪宜宫的主位是柔贵嫔尧晓晨，生的眉清目秀，颇有小家碧玉的风范，只是进宫六年，却已是皇恩稀薄，枉自担了个贵嫔的虚位。见我等到来，也不多礼，只是略略见了礼就回宫去了，自有丫鬟为我安排住处。

“疏影，你把这被子铺厚实了，我看这宫里朝北，日光稀薄，反倒是个透风的地方，湿气重，阴气也重，莫不要睡久了骨头疼。”我对着贴身的宫女道，疏影和暗香是我的贴身侍女，自幼就在近旁，待我选上宝林之时，家中派了她们来伺候我。

“小姐，咱们在家的时候，何曾受过这等苦……您瞧对面那向阳的屋子，明明有两间，一间住着牛美人，还有一间是空着的，却也不叫咱们住……”疏影年方十六，自小跟我长大，在府里也算半个小姐，跟着我锦衣玉食，自是对这样的待遇颇有不满。

我一手做一个噤声的手势，打断她再说下去，紧接着道：“你看那一宫主谓的柔贵嫔长相如何？再看那牛美人的长相？”

“柔贵嫔眉目颇婉约，姿容颇俏丽，可惜小家子气了一些。至于牛美人……呵。”说道牛美人牛文倩，疏影轻笑数声，像是在找恰当的形容词，顿了一顿才道：“体态丰腴也就罢了，偏偏鼻子上还张那么大一颗痣，脸是方的，棱角分明，细眼浓眉，连最末等的扫地丫鬟尚且不如，奴婢不知怎么会被选上宫嫔的。”

我听到“鼻上长痣”时已是掩嘴轻笑，微微点头，道：“牛美人形貌确非上佳之选，然而其父是夏国重臣，她是随夏国公主完颜妩儿一同嫁过来的，又是家中嫡女，入宫后颇得完颜妩儿器重，可惜宫中到底是以色示人，牛文倩抬不起头来也在情理之中，又道是她平日仗着完颜妩儿的宠嚣张跋扈，得罪宫嫔甚多，唯有末等宫嫔肯相与。那柔贵嫔出身算不得卑微，乃知府之庶女，然而母家偏远，宫中无所依傍，又容貌艳丽，难免不让人多心，宫中皇后，完颜贵妃，德妃三足鼎立之势，定不让别人再抢了风头去。牛美人与我们对门而住，凡事更要小心谨慎，莫叫她抓了错处。”最后一句，却是我轻声告诫。

“夏国不过是蛮夷之地，夏国公主身份高贵，封贵妃也在情理之中，可这牛美人，骨架奇大，容色最末，封美人实在是讽刺，不过我们彼门而居，定会小心谨慎，不敢与她们有任何争执。”疏影微微颔首，“不过小姐，那牛美人既然与夏国公主一道进宫，为什么不把她放在她自己的雪华宫，偏偏要放在这雪宜宫呢？”

“若是放在雪华宫，岂不是分完颜妩儿自己的宠？她如今正值妙龄，不用找美人固宠。如果放在雪宜宫，分了柔贵嫔的宠，岂不如她所愿一举两得？况且只有各宫都有自己的人，才能统揽六宫局势。”我一口气说完，不待疏影接话，挥一挥手，让她自去铺被子。缓缓走出了寝殿。

一个浅碧色的身影由远及近向我快步走来，那是暗香，我的另一个陪嫁丫鬟。

“小姐，打听出来了，杨答应分在德妃主位的雪如宫，林充华却被分在……”暗香不由得一顿。暗香比疏影大三岁，却是极稳重的人，我看着她一顿，不由得心跳加速，忙问道：“分在哪里？你照实说！”

“分在皇后的雪宁宫。”暗香压低声音靠近我，“据说是皇后的意思，今晚让她为皇上侍寝。”

我长叹一口气，不知是喜是哀。喜的是才一进宫，就得以侍寝，于妃嫔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忧的是锋芒毕露，众矢之的，早晚有遭殃的一天。

暗香如何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是淡淡地劝道：“小姐，莫要管他人闲事，就像从前老爷说的，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林充华有宠，于小姐未必是坏事，小姐与林充华情同姐妹，在宫中也好有个照应。况且，雪域宫那位德妃娘娘可是在选秀之后就称病了呢。”

“德妃病了？”我不觉一惊，却并不觉得宽心，“也对，雪宁宫选秀之时，她就懒懒靠在妃子座上不曾站起，看样子倒是真像病了呢。”

暗香欲言，我只是摆了摆手，再不去顾她的神情，微微低了头，心内却如江海翻腾。

尔岚这一去，定不是普通的侍寝，皇后把尔岚视作固宠的筹码，尔岚得宠，完颜贵妃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怕所有的刀枪剑戟都要朝她身上去了。

而且，选秀之时，于雪宁宫中，我分明见到一抹黄袍隐于门后，皇上自完颜贵妃责问尔岚“桃花瘴”以为不祥之时已然走至门外，因此皇后才会欲擒故纵地说出“这姑娘便放出宫去好了”，目的就是让皇上有失去的感觉，逼得皇上亲自出口留下尔岚，如此一来，日后皇上对尔岚会更上心，而皇后也不用再去驳完颜贵妃的面子，一石二鸟的计策，果然凑效。

至于德妃……沉默寡言而又能安然立于后宫主位的女子，必然心机深重，她于选秀之后称病，未免蹊跷，卧于寝殿内，自然是不能关心后宫大事了，如果我有个什么不测，自然引不到她头上去。我抬眼看向对面门帘紧闭的寝殿，有牛美人牛文倩在，我今后的日子必不会好过。

本是寒冷冬日，天地间银装素裹，我却透过那遥远的重重紧闭的宫门，倏然间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暗香，你听，那是什么声音？”我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清脆明快的乐声，飘飘渺渺，竟然如同仙乐一般。

深宫之中，怎会有如此放肆的歌声在午夜回荡？

暗香摇摇头，低低答了一声“奴婢不知。”

“回小主的话，那是凤箫鸣鸾车的声响，皇上召幸妃子时，妃子需乘坐凤箫鸣鸾车去侍寝……奴婢是这雪宜宫的掌事，特来伺候小主。”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宫女走上前来，对我行万福礼。

凤箫鸣鸾车……这车里坐的莫非就是……尔岚？我顾不得暗香和那宫女，只是凝神于凤箫鸣鸾车。

车的四面是敞开的，用绮丽的粉色做成轿帘，车顶上流朱挂翠，彰显了一个女人极致的荣耀。许是行得太疾速，四面的粉色轿帘都被掀起，可以一窥车里的娇颜。远远的，我看清了尔岚的脸，她眉尖若蹙，愁凝于眉，似有千般不愿，噎泪而行。我想起我进宫选秀之时与尔岚同住的日子，尔岚说过，她向往自由，不想被禁锢在深宫之中，要像一只会飞的鸟儿一样，扑扇着翅膀自由飞翔，而这一夜之后，她怕是再也没有飞出去的可能了，注定要成为一只笼中的金丝雀。

“小主，外庭风大，小主千万小心，莫要风寒伤了身子，得不偿失。您才刚进宫，这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犯不着为一时的意气伤身。”那宫女多半是以为我羡慕为皇帝侍寝的尔岚，好心劝慰。

是有些冷了，我暗暗想，于是就让暗香为我披上内务府送来的新裁的裘衣。

“姑姑怎么称呼？”我一边让暗香为我系着裘衣，一边上下打量这为姑姑，心想着，要让暗香查查她的底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奴婢清葛，小主直呼奴婢贱名就好。”青葛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却自矜身份，只给我欠身行了半礼。

我笑笑，亦不做计较，带着暗香转身回了寝殿。

我思忖着，这个青葛敢在主子没有问她话之时，主动插话，又在初次相见时，只行半礼，一定大有来头。

疏影和暗香倒是想的简单，只觉得那是一个自矜身份的老奴，若是奸细，必然不会有如此多的破绽。

我却觉得不然，宫中的老人，谁不跟个人精一样，不露声色不是最好的方法，倒是破绽越多越让人不加提防，反而更易成事。

罢了罢了，有什么事也明天再想，今夜的尔岚定在皇上寝殿内婉转承恩呢，哪里及我睡得痛快。我闻着满寝殿的袅袅熏香，安然入睡。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