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足的日子确实过得肆意，我可以花很长的时间调弄香料，研习书法，甚至还亲自在院内栽种了几棵梅花树。然而我的内心却不像外表一样平静，总是觉得这看似闲静的岁月是暗潮汹涌的前兆。

是夜，月华如洗，我独卧于锦帐中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着披风走到殿外。月明如镜，庭院里的苍松劲竹投下黑暗的影，风过处枝叶摇曳生姿。

突然，松竹深处一阵乱响，闪出一个黑色的身影，月光下，只见他黑衣黑发，又用黑布蒙面，手边是一把仍在滴血的长剑。

我一惊，才要失声叫喊，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唇，那一声尖叫硬生生被卡在嗓子里。

“不准喊，不然杀了你！”只见那黑衣人用一只手捂着我的嘴，另一只手提起手中的剑，架于我脖颈上。

感觉到脖颈上近在咫尺的剑刃，我微微抽了一口凉气，不待我说什么，却看见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排成一条长龙，缓缓向这边移来，多半是宫中的御林军在搜捕刺客。

“随我进来。”许是也看到了那边的灯火，黑衣人一把拉过我，把我拉进了我的寝殿，随后小心地扣上门。

他拉过我，坐在我的床上，再一次用剑刃对着我的颈项，威胁道：“不准供出我，否则杀了你。”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手指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袖子流到指尖。“哐当”一声，黑衣人手中的长剑突然落地，他整个人也无处依傍似的向后倒去。我这才看清楚刚才顺着我手流下的是鲜红的血液，黑衣人的鲜血。

此刻宫中的御林军多半已经快要到我的寝殿门口了，若让他们看到我床上躺着的黑衣人，恐怕又是一场风波。我也不及多想，慌忙放下窗帘，遮挡住黑衣人的身体，再走至殿外，清除地上的血迹，然而血迹渗入泥土当中，又有的点滴在青石板路上，一时半会难以除去。

我心念一动，找来快白色绢子，在黑衣人的伤口上蹭了些血，然后用带血的绢子包着手腕。

“方才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黑衣人？”不一会，御林军很快进入我的寝殿，其中一个见点着宫灯喝茶的我，厉声问道。

我心知我只是冷宫弃妃，是以御林军说话并不客气，终于还是耐着性子答道：“将军说笑了，这冷宫之中何来黑衣人，我并未见过。”

“那么在你宫门口发现的血迹作何解释，胆敢私藏刺客，你不想活了吗？”御林军中那人凶神恶煞，做了个把刀的姿势，眼见就要搜宫。

我心内暗慌，只是不敢表露出来，“啪”一声摔碎了手边喝茶的杯子，看着四分五裂的碎片，厉声道：“将军，这里虽是冷宫，但我好歹还是阮将军的嫡亲女儿，也曾是皇上身边的嫔妃，我手上的茶具就是皇上昔日亲手赏赐的，将军竟然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吗？”摔杯之势太猛，牵动了我带血的手腕，我佯装疼痛，用手捂着伤口，嘤咛着直喊疼，好让那侍卫发觉我手腕的伤。

那将军瞟一眼我手上的伤口，凝思了一会，问道：“请问小主伤从何来？”态度已然和缓许多。

“殿外的竹林，竹叶甚是锋利，不慎割伤手腕。”我抬头淡淡地道，眼里是清冷的光芒，“将军若无事，不妨先出去，本宫还要就寝。”

“末将得罪小主，还望小主海涵。”那为首的侍卫许是被被我父亲名望所慑，对我谦恭有礼起来，他信了我的话，转身带队出门，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我这才腾出时间，从床边的抽屉里找出金疮药，因了我平素喜爱调香，对各色药物均有涉猎，颇通医理，所以寻常的药物常备身边。

我撕了一条白色棉布裙的裙摆，撩开帘子打算为他上药，却见他已然睁开了眼睛，冷冷看我，道：“你我素昧平生，何必要救我。”

我不由笑道：“若你死在这里，会有人相信我们素昧平生吗？”静下心来想想，却隐隐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为我上药。”他倒是突然不客气起来，语气不似方才那般冷漠。

“既然你醒了就自己上药。”我暗暗恼怒他的无礼，把金疮药和棉布都扔了给他。

“我伤在肩上，自己上药多有不便。何况你说得很对，我要是死在这里，你也不好交代。”他的声音突然多了分促狭的味道，眯起眼泪懒懒看我。

我皱了皱眉头，很不情愿地撕开他肩膀上的衣服，只见肋骨的位置上殷红一片，连忙替他敷上金疮药，再用棉布打了个结。

“它怎么会在你这里？”我用来放金疮药的红木浮雕锦盒里还放着一些杂乱的东西，那日锦衣玩弓的少年掉落的玉佩也赫然在内，玉质光润，温润的光芒散开来，衬托着四个古朴篆字“纳兰彻辰”。

我心念一动，迅速伸手摘掉他脸上蒙面的黑布，淡淡的烛火映照他苍白的面庞，掩不住的疏眉朗目，面冠如玉。

“纳兰彻辰，原来真的是你。”我看清了他的面容，脱口而出。

看他的眼神，显然是没有想到我会眼疾手快撤掉他脸上蒙面的黑布，却也颇不在意，嘴角带出一丝勉强的笑意，用金属碰撞一样清泠泠的嗓音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不必知道，就像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夜探皇宫一样。”微一踌躇，我朗声说道，我和他都有自己的秘密，更何况以我的处境，还是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为好。

“玉佩可否还我？”他像是明白了我的意图，并不强求地问下去，而是转而向我要玉佩，嘴角泛起一丝冷然的微笑。

“物归原主也是应该。”我笑道，递还他玉佩。他接过玉佩的时候正好触到我的手，冰凉的触感在我温热的手指间格外清晰地传递着，他只是接过玉佩不断摩挲着，突然又递了给我。我一时不知是否该接过它，是以并没有伸手。

“怎么，不敢要吗？”他的嘴角再次泛起好看的弧度，微抬了眼眸看我，眸光闪动处有我看不明白的炙热和深邃。

“还是不要为好，你失了玉，我手上又有，被有心人看了去，于你我都不好。”我低了头不去看他，怕一时被他魅惑的笑迷了心智。突然想到一句诗，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却也莞尔一笑，笑自己痴，哪里就想到那么远呢。

“也好，不过你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接受它的。”他极认真地一字一顿说完这句话，小心地贴身藏好玉佩，突然坐起身来，足尖一点，飞入窗外，消失在无边夜色当中。

我看着空空的床帐，恍然感觉人也变空了，有一丝失落漫上心头，望向窗外他消失的地方，茫然一片，再不见少年身影。

次日清早起来，暗香疏影帮我换了装梳了头，暗香道昨晚御林军私闯我的寝殿太过张狂，我们又哪里会藏什么黑衣人，我只是笑笑并不言语，心想着御林军的搜查还真是找对人了，可惜被我瞒天过海，不着痕迹。

午饭时分，中午的膳食并没有按时送过来。暗香第一个耐不住性子，直嚷着御膳房也看人做事，疏影终究持重，却也暗暗皱眉，劝我宽心，直到半个时辰后听门口的小太监禀报，御膳房的人送了饭食来，我心里暗暗奇怪，我虽在禁足中，但是之前许是爹爹在宫中多为打点过，宫中一切用度份例照答应位份来算，膳食虽没有为才人时那样优厚，但也算得以温饱，不知今日为何怠慢如斯。暗香听闻御膳房来人了，第一个转身冲了出门，我看了疏影一眼，她亦懂我的意思，怕暗香焦急冲动，赶忙跟着暗香出门去看。

“小姐，御膳房的人来了。”等了许久也不见外面有吵闹的声音，倒是暗香快步走进殿来，笑着道，疏影亦紧随其后，面带笑容，我一时不知她们二人为何如此开心。

“沅馨！”我看见一个太监装束的清秀人儿立于我身前，太监帽子收起了她及腰的长发，确是英姿飒爽，风流可人。

“尔岚，你怎么来了。”待我看清来人，不禁喜不自胜，站起身来，握紧她的双手。

“时间有限，要见你一面不容易，我刚从皇后那边问安回来，立刻就过来了，只能长话短说。”尔岚和我一同坐于椅子上，除去初见时的兴奋之后是一脸严肃。疏影暗香见我们有要紧的话说，立刻退出殿外，看守于门边。

“牛美人死了。”尔岚小心地向外看了一眼，附耳对我轻声说道。

“她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我亦是一惊，有些诧异地看向尔岚。

“据说是被割掉鼻子后，引发了炎症，昨日清晨毙命。昨日我一直想找机会来告诉你这事，可是苦于没有办法，方才我好不容易买通了御膳房的人，借着送饭的档口跟你说说话。”看着尔岚一脸郑重的表情，我亦有些明白了，当时是婉琪指牛美人不尊圣上，我与尔岚皆在旁煽风点火，又有之前丫头杏儿以死指正我陷害完颜贵妃，牛美人之死众人定然要留心到我们头上去。

“那么可知道她死时的蹊跷，又或者杏儿到底是谁的人？”尔岚和婉琪俱是心思细腻的人，定然不会在这风口浪尖杀害牛美人，牛美人炎症之说更是不足为信。

“你方（意见同上）被禁足，那德妃董丽霞的病立刻就好了，现在随侍在皇上左右，与皇后成对峙之势，完颜贵妃不在了，没人能制住她。”尔岚在我耳畔悄然道，声音并不大，却让我顷刻间坐立不稳，骤然间心如明镜。

“你是说，我们当时跟完颜贵妃斗的时候，董丽霞韬光养晦，如今见完颜贵妃已然失势，就想办法陷害我们，杏儿也是她的人……坐看鹬蚌相争，她却是渔翁得利……我们一直被利用了？”我猛然间醒悟，抓着尔岚的手突然变紧，枉我自认聪明，却原来一直活在别人的算计之下。

尔岚极其严肃地点着头，发出一声极轻微地叹息，缓缓道：“董丽霞一向心思深沉，你可记得她还未入宫之时，在七夕节宴会上说的话？”

我勉力回忆起三年前的那个七夕晚宴上，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极轻地一句：“必然如春之月季，常开绚烂。”当下还未明白含义，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尔岚。

“月季乃花中之皇后也，花期长，四月至十一月常开不败，又以四月的花最好，当时董丽霞恐怕早知自己要被送入皇宫选秀，还真是心思不浅。”尔岚用长长的指甲笃笃敲击着香木桌子，看着我缓缓说道。

我悚然一惊，想着原来董丽霞早有称后之心，只怕我们和皇后和完颜贵妃一干人都是她的绊脚石，完颜贵妃倒台后，只怕下一个想要除掉的就是我们了。

“如今我被禁足，行事多有不便，你要记得看好象承微，千万别让她出了事。否则，我们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紧紧挽住尔岚的手，颇有些放心不下。

“放心，我已派人去雪华宫留心了，不论是膳食还是别的什么，处处留心总不会错，一时半会象承微也死不了，想不到当初我们恨着她，巴不得她早点死，这会却又找人保护她，真是世事莫测。”尔岚看我焦急，一味劝着我，可我总也放心不下来，董丽霞心思缜密，手腕凌厉，恐怕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成为她的刀下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