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本章字节:12336字
当时我们五个人面对面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李万吉一下扯住了吕擎,阳子却直盯盯地看我。李万吉咕咕哝哝,另一只手去拖吕擎旁边的余泽。阳子喊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就把这次出来的原因前前后后讲了一遍。阳子说:“你真有本事,像掘土拨鼠一样找我们。”
他大概忘了我曾经是一个地质工作者,还当过流浪汉……我这会儿好好端量着他们:破烂的衣衫,蓬乱的头发,还有已经被扫成了条绺的裤脚,到处都像在山里游走的人了……只不过再看仔细一点,盯住他们的眼神瞄一会儿,就会觉得绝不像一般打工的人——这大概也是他们一路上饱受折磨的原因之一。他们就是装不像。
他们现在的安身之处是一个废弃的牲口棚。阳子告诉,以前这些牲口棚里养满了牲口,后来公社解散了,分田到户了,牲口也就分了,这些屋子全空出来——只有一群群的老鼠;赶走了老鼠,我们就安下了自己的窝。我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阳子说有许多可干的事儿,比如帮山里人推推金磨什么的。这引起了我的好奇,问了一下,原来这里的人正在偷偷采金:因为上边政策不允许小门小户的私人采金,只允许他们把采来的矿石卖掉,可那样收入就少多了,胆子大的就自己提炼金子。整个方法非常原始:用石磨把矿石磨碎,再用水淘。这儿一直被严禁使用氰化物提炼金子,可这样既方便又高产,所以总有人在使用。氰化物流到山谷,再汇到河里,鱼和蝌蚪都没有了,饮用水也给污染了。
我不解他们会卷进这样的营生,吕擎就解释说:他们一边帮山里人推金磨,一边要费许多口舌劝阻使用氰化物。有人本来是听从劝阻的,后来见别人照样在用,也就重新使用起来。“最近来了几个人,他们潜在这个村子里,专门鼓励村里人使用氰化物。这都是一些长期活动在大山里的走私者。”
几个人提起那一伙人都恨得咬牙切齿,说那是一些无恶不作的家伙,手里有钱,顺着河谷游荡,来去无踪……
“他们很难逮到。上边已经在好几个村里专门部署了人,有时还安插便衣。这都没用。前不久他们还从小夼领走了一个女人呢。那女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男人哭得死去活来。”
我和吕擎说话时,李万吉和阳子就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吕擎和余泽急着打听起家里的事情,我就告诉他们一切都好。我不愿把莉莉和埃诺德的事情告诉余泽,只讲了吴敏和逄琳,说她们都很好,不必挂念等等。吕擎沉着脸一声不吭。余泽脸上出现了笑容。我知道他想念莉莉。男人的悲剧。我注意到这三个人比过去黑多了也瘦多了,皮肤变得如此粗糙。看来山野生活能够很快地改变一个人的外部特征。李万吉从囊中掏出几个玉米饼,三个人立刻上前掰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午饭时牲口棚里来了一个老头儿,大家留他在这儿合炊。原来这就是以前的饲养员,牲口散去了,他没有家口,仍旧住在这里。老头子动手做饭,阳子帮他。午饭超乎寻常地简单: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里面除了盐,再就是干薯叶和白菜叶;主食是地瓜煎饼。李万吉带来的玉米饼他们都舍不得一下吃掉,掰了最大的一块送给那个老人。老人七十多岁,两手乌黑,接过玉米饼的时候抖得厉害。他大口吞食,有好几次竟给噎住了,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李万吉让我也吃玉米饼,我摇摇头。这样的地瓜煎饼我以前吃过很少几次,入口酥脆,有点甘甜,可是再吃一会儿就要满口发苦,舌头被割得发疼。山里人一年里主要吃这种食物,只是每年秋天例外:那时收获一点玉米和鲜地瓜、豆角之类,家家生活都得到改善。由于鲜地瓜不能长期储藏,玉米也要很快吃光,接下去的十来个月份就全靠这种地瓜煎饼了。
4
午饭之后吕擎领我找村头。村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山里汉子,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却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我想他大概就靠这双眼睛掌管一个山村了。吕擎把我介绍给村头的时候,只着重谈了一下我们的关系,对方立刻高兴了。我马上明白吕擎与村头的关系处得极好。
我们在村头的陪伴下,一块儿到一个大碾屋里看了一下所谓的“小学”。原来这才是三个人的杰作:阳子画的一些图画贴在碾屋的墙上,屋里全是石板搭起的课桌,白灰墙上涂了墨汁就成了一面黑板,上面还留着几个没有擦掉的拼音字母。村头说:“他们若是不来,村里孩子有一多半别想识字。”他叹息:“以前孩子上学要走远路,到那个大村子里去。如今路上什么人都有……两个孩子往回走,走失了!”
我以为是迷了路,他摇摇头:“路熟着哩,也没招狼。狼早打光了,兔子也剩不了几只。现在是人多野物少,遭了人贩子!”村头恨恨地说,牙齿都咬响了。
真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吕擎默不做声,后来沉着嗓子告诉:真有一些丧心病狂的家伙藏在山里,他们专偷山里的孩子,偷走了贩到南面去,一个孩子能卖一千多元。
“就这样卖了一个孩子?”
村头说:“山里娃儿不值钱,山里娃儿有的是哩。”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行泪水顺着鼻子往下流,然后背过身,走出了屋子。
吕擎小声告诉:村头的一个小外孙女刚刚九岁,前不久被人贩子偷走了,孩子是在山里采地肤菜时失踪的……这个广漠的世界啊,有谁来帮帮这些山里人呢?“你在山里走久了就会明白,这个年头好多人在城里发不了财,在热闹地方找不到机会,就一齐拥到山里来了。他们在这儿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拐卖人口、走私黄金、骗人妻女,有的干脆打家劫舍,是真正的强盗。他们还直接笼络那些走投无路的山里恶人,这样就有了向导,每到一个地方先摸底,然后再寻机会下手。”
吕擎说他们住的这个村子里,不知多少次半夜被枪声给扰乱,狗一连声地叫。等民兵跑出去,什么都晚了。只要是这种情况,天亮了问一问,准是又有一家出了什么事儿。“那些坏人分不清是从哪儿来的,有的腔调怪异,有的就操着当地口音,都带了各式武器。他们来偷来抢,可是山里人哪有什么东西?最穷的人家连柜子都是土和石头做的,几乎没有一个人有一件值钱的衣服。他们是来搜金子的,要搜走卖矿石挣来的一点钱,如果搜不到,就把这家的锅捣烂,或者欺负人家的孩子。有时半夜听到谁家像挨了刀子一样,喊破了嗓子,就是遭了事儿了。这喊声一开始还响在山坡上,追着追着就到了山的另一面去了,听不见了……”
我很久没有到过这片大山了,听了他们的叙说,让人觉得恍若隔世……余泽说:“比起那些人来,那几个走私金子的家伙还不是最坏的。”阳子介绍:“他们当中有个家伙叫‘大腕’,这家伙瘦骨嶙峋的,弯腰曲背,长着一对小灰眼珠,可能是城里来的流氓头子。这家伙一双眼睛就包在一堆皱纹里,不笑不说话,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正经一个白毛妖怪!”阳子吸一口凉气,“有一段日子他把村头给瞒哄住了,因为他能说会道,还给了村头一条裤子。他在村里安了窝,手下的一伙在四处活动,到了傍晚就回来睡觉……”
说到这里,几个人的表情立刻有些沉重了。谈下去才知道,“大腕”这一伙和他们三个积上了仇:对方怀疑是他们报告了公安部门——其实没有必要,因为这些人的活动也并非保密。阳子说:“你想想,公安机关要知道还不容易吗?可‘大腕’一伙怨恨我们,说只有我们这些城里人才有那么活络的脑瓜,说俗话讲‘一山不容二虎’——他认为我们在跟他们一伙争地盘。”
我不明白:“这么多村子,他们到哪儿不行?为什么非要争夺这儿?”
吕擎说:“开始我也这样想,后来才发现这个小村的位置好,而且出路也多,比如说往东翻过那个山口就可以钻到林子里;这儿离其他村子近,地处中心,无论是做事还是逃窜,都方便得很。”
余泽插一句:“主要是这村里淘金的人多。”
晚上,我们五个人一块儿睡在碾屋的大通铺上。隔壁最小的一间就是原来主人的住处了。老头子晚上发出奇怪的呼噜声,这使我长时间不能入睡。到了半夜起了大风。刚开始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就吓得坐起来。吕擎让我躺下,他说这是刮风,这儿春天和冬天的风像打雷一样:刚来时他们也吓得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我听到在轰隆隆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呼喊,仔细听听可以分辨出那是各样野物在嗥叫,大半是一些鸟,再就是狗的狂吠。我心里开始为他们三个担忧。
黎明前的一阵,大风息了。可我的瞌睡也来了,不知怎么就迷糊过去。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大概太阳还没有升起,又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刚刚睁开眼,就见李万吉像救火似的从屋角蹦起,大声喊着,一把将我拉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屋里的人全不见了,李万吉是返回的,他刚刚从窗口跳进来。我的头一蒙,知道出事了。
牲口棚前面有几个草垛子,李万吉就拖着我往草垛子那儿跑去。
草垛后面有几个人端着土枪,原来都是村里的民兵。我抬头去找吕擎和阳子,没有找到。
离屋子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传来号叫声,我听出其中有阳子的声音,似乎还有余泽变了声的呼喊。
几个民兵端着枪冲过去,我和李万吉猫着腰跟在后边……
走到近前才发现,余泽受了伤,阳子脸上也有抓伤。余泽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腹部,手上渗出血来,他喊着:“‘大腕’,‘大腕’他们……”
他伸手一指,几个民兵又跑过去了。
我和李万吉照顾余泽和阳子。原来余泽的腹部挨了一刀。还好,由于腰带的阻隔,伤口很浅,但也流了不少血。余泽骂着:“‘大腕’领来了四个人,我去喊民兵……这会儿大概逃远了。”
那边传来了叫喊声,还夹杂有一阵阵可怕的呵斥,不少村里人都大呼大叫,咚咚地跑出来。
那边有一伙人簇在一起。我们走过去,用力挤进了人空里,见一个民兵正不停地用枪托捣一个人。
“快,抓住了‘大腕’的一个人!”有人喊。
许多人叫着,还在围过来,年纪很大的老婆婆边往前挤边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被枪托捣来捣去的人大概有二十多岁。他使劲儿咬着嘴唇,挨了枪托不吭一声。我们都听到了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用力闭着眼睛。
有人喝:“睁开眼!”
他就是不睁。这时一个民兵用力把他的眼皮撑开来,我们都呆住了。
他是一个盲人!
紧闭双眼
余泽的伤并不重,这使我们几个松了一口气。都说这回“大腕”发狠了,显而易见要杀人——以前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没有动刀。牲口棚里的老头吓得两手发抖,哀求几个人说:“千万不要招惹‘大腕’啊。”
村头过来看了余泽的伤,骂咧咧的:“狗娘养的,我这回给他放放血。”
我们都知道他是在说刚抓到的那个瞎子。瞎子长得瘦瘦的,从逮到的那一刻起就紧闭双眼,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的头发枯黄,年纪轻轻却有了很多皱纹,脸上一点光泽都没有,衣服破烂,手脚满是裂口——当大家发现他竟然没穿鞋子时,都愣住了,因为这在山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儿:山上的荆棘、石棱,什么都可以把他的脚割伤……大家惊奇中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他的脚上有一层坚硬的厚壳,就像长了鳞甲一样。民兵把他关在了坚固的石头房子里。
阳子回忆这段时间与“大腕”一伙的交往,吸着冷气:“我们逮的这家伙在他们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以前常常见他,可这么久了就是没看出是个瞎子。他那时也闭着眼,我还以为他那是在想事情、在琢磨坏事呢。”
余泽也连连叹息:“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吕擎惊愕极了,瞪着我:“真怪!谁也没往那上面想,因为这不可能啊!你没见他跑呢,他跑起来就像飞一样,从来没碰撞到任何东西上面,机灵得像只黄鼬;他像‘大腕’的近身护卫,什么时候都跟在那家伙身边……”
李万吉左右看着,总想岔开话题。看来这场厮打给他造成的惊恐很快就过去了。只待了半天工夫,他又开始从内衣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卷纸来。大家还在说刚逮住的这个盲人,李万吉却递了几次纸页,最后被阳子接下来。阳子转身给我读了几首,我发现这些句子都稚拙得很——那种极其怪异和幼稚的想法,又使人忍不住去重新打量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我深以为奇的是,一个饱受生活捉弄、年近半百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幼稚的、不可思议的、像孩子似的想法?这样的人该有一颗多么奇特的心灵,可爱却又有点不可救药!
阳子读的时候,李万吉在一边怂恿他提高声音。大家的心思还在那个盲人身上,这会儿言不由衷地称赞几句李万吉。李万吉先是用力绷着嘴唇,后来就忍不住叙说起来。他说:“想啊,想啊——一辈子也没有这么想过人!”他对吕擎他们三个想极了,说这么多年啊,就是没有遇到像他们这样的人——只是不敢来找,这回是鼓了好大勇气才到这儿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敢?”李万吉低下头咕哝:上一次他们三个离开了,镇上穿制服的人就不断地威吓,说如果再把这三个勾引到镇子上,就敲碎他脑壳……说到这儿他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嘴巴张得老大,呜咽起来。
我既难过又不敢抬头,因为一看他的脸就忍不住要笑。他缺少牙齿的嘴巴张那么大,一边哭一边流出口水。
李万吉呜咽了一会儿,把手搭到了阳子肩上。在这几个人当中,他与阳子的关系显然最为密切——我这时又想起李万吉炕席子底下放的那些素描画。一会儿,他把阳子扳到一个角落里去了,还在哭着叙说什么。那边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啼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内容还是让我们这边无法完全忽略。使我难以置信的是,他这会儿正在对阳子诉说自己的爱情!他结结巴巴的:“……你知道吗?我的心……”我瞥见他说这话时,手按着胸口,颤抖着,一双脚轮换踏地……原来他正爱着镇上大十字口拐角那儿一个卖豆腐的姑娘。阳子大概也忍不住了,笑一声问:“就是那个老太太吗?”李万吉厉声阻止他:“那是个姑娘!”
吕擎对我挤挤眼,小声说:“那女人至少也有五十岁了。”
那边的李万吉对阳子说:“你看,她做活的时候戴着白套袖,那套袖上一丝灰气也没有。整个镇上谁有她那样的白套袖?”他哭着,嘴唇翘着吟哦道:“你叫卖的声音啦像百灵歌唱你那双手啦像白天鹅的翅膀我的思念啦我的忧伤你竟然出现在这里啦让我忘记啦这儿是穷乡僻壤……”
他一边念一边抽动鼻子,后来终于泣不成声。
我对诗中不断出现的“啦”字觉得好玩。一抬头,我发现阳子竟被打动了,紧紧地盯住他看;阳子撕破的裤子绷在腿上,显得两腿很细,稍长的头发乱蓬蓬的……
我盯住他们的背影许久,突然想起了小涓,想起了阳子与她长久的思念——阳子从见到我就不停地谈她,不知多少次说过了,甚至问:“那个小家伙,你说她为什么把护膝套在脚腕子上啊?”其实那不是护膝,那只是一截针织护套。阳子说:“那个小家伙真棒!”我告诉阳子来前曾经见过小涓的一个校友,她实际上没有毕业,像抢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似的,到了那个“金星集团”,给那个鼻孔很大、喘气像老牛似的总裁做秘书去了。余泽听了好一阵惊讶,一直看着我。后来余泽像个哲人一样自语了一句:“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就是败坏了一些不错的姑娘……”我那时没有吭声,因为我想到了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