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词》序

顾贞观　撰

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骚雅之作[1]，怨而能善，惟其情之所钟为独多也。容若天资超逸，翛然[2]尘外。所为乐府小令[3]，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4]，先凄惋而后喜悦。定其前身[5]，此岂寻常文人所得到者。昔汾水秋雁之篇，三郎击节，谓巨山为才子[6]。红豆相思，岂独生南国哉[7]。荪友谓余，盍[8]取其词尽付剞劂[9]。因与吴君薗次[10]共为订定，遂流传于世云。同学顾贞观识。时康熙戊午又三月上巳，书于吴趋客舍。（据道光十二年汪元治结铁网斎刻《纳兰词·原序》）

【笺注】

[1]骚雅之作：骚谓《离骚》，代指楚辞，雅谓《大雅》、《小雅》，代指《诗经》。

[2]翛（xiāo）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样子。

[3]乐府小令：谓词。

[4]梵呗：指僧人的唱经声。呗（bài），佛教经文中的赞偈，为梵语pāhaka（呗匿）音译之略，在印度的本义是指以短偈形式唱宗教颂歌，后来泛指赞颂佛经或诵经声。

[5]定其前身：谓性德定有前世宿慧。

[6]昔汾水秋雁之篇，三郎击节，谓巨山为才子：《本事诗》卷二载，唐天宝末年，玄宗皇帝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唱歌。有人唱李峤的诗道：“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当时玄宗年事已高，问这是谁的诗，有人答道是李峤的诗，玄宗凄然泪下，不待曲末便已起身，叹道：“李峤真才子也。”第二年，玄宗巡幸至蜀地，登白卫岭，眺望许久，又歌“富贵荣华能几时”之诗，再次感叹道：“李峤真才子。”（按，伶人所歌四句，是李峤《汾阴行》的结尾四句，伶人调换了这四句中前两句的次序。《唐才子传》采《本事诗》载此事，调正了诗句次序。）

巨山，李峤，字巨山，唐代诗人，与杜审言、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又与苏味道并称“苏李”。《汾阴行》是李峤仅存的一首七言歌行，吟咏汉武帝祭祀汾阴后土祠，感叹兴亡过眼，富贵难持。

三郎即唐玄宗李隆基。玄宗排行第三，唐代郑嵎《津阳门诗》有“三郎紫笛弄烟月，怨如别鹤呼羁雌。玉奴琵琶龙香拨，倚歌促酒声娇悲”，自注谓宫中皆称玄宗为三郎。牛僧孺《周秦行记》亦载天宝年间宫人多呼玄宗为三郎。

按，三郎之称，或非仅据排行，得“三郎”之称的人大多容貌出众，风流倜傥，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有“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南唐书》载王审知“状貌雄伟，常乘白马，军中号白马三郎”。

[7]红豆相思，岂必生南国哉：谓性德虽然生长于北方，却有着不输于江南的细腻的情思与才思。

[8]盍（hé）：何不。

[9]剞劂（jijué）：刻刀。引申为刻印书籍。

[10]吴君薗次：吴绮，字薗（yuán）次，一字丰南，号绮园，江都（今江苏扬州）人，累官至湖州知府，以多风力、尚风节、饶风雅，被时人称为“三风太守”。康熙十七年初，顾贞观携性德付编之《饮水词》南归，三月，在吴趋客舍与吴绮会面，吴绮因之为《饮水词》作序。

《饮水词》序

吴绮　撰

一编《侧帽》[1]，旗亭竞拜双鬟[2]；千里交襟[3]，乐部唯推只手[4]。吟哦送日，已教刻遍琅玕[5]；把玩忘年，行且装之玳瑁矣[6]。迩因梁汾顾子[7]，高怀远询停云[8]；再得容若成君[9]，新制仍名饮水[10]。披函昼读，吐异气于龙宾[11]；和墨晨书，缀灵葩于虎仆[12]。香非兰茞[13]，经三日而难名；色似蒲桃[14]，杂五纹而奚辨。汉宫金粉，不增飞燕之妍[15]；洛水烟波，难写惊鸿之丽[16]。盖进而益密，冷暖只在自知[17]；而闻者咸歔[18]，哀乐浑忘所主。谁能为是，辄唤奈何。则以成子姿本神仙，虽无妨于富贵；而身游廊庙，恒自托于江湖[19]。故语必超超，言皆奕奕。水非可尽，得字成澜；花本无言，闻声若笑。时时夜月，镜照眼而益以照心；处处斜阳，帘隔形而不能隔影。才由骨俊，疑前身或是青莲[20]；思自胎深[21]，想竟体[22]俱成红豆也。嗟乎！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诗人乃云可怨。公言性吾独言情[23]，多读书必先读曲[24]。江南肠断之句，解唱者唯贺方回[25]；堂东弹泪之诗，能言者必李商隐耳[26]。薗次吴绮序于林蕙堂。（据乾隆衷白堂刻吴绮《林蕙堂文集》续刻卷四）

【笺注】

[1]一编《侧帽》：约在康熙十五年，性德刊刻了自己的第一部词集《侧帽词》。侧帽一语出自《周书·独孤信传》：独孤信在秦州时，一次外出打猎，日暮时分方才驰马入城，不经意间帽子略略歪斜，至第二天，吏员凡戴帽之人皆因钦慕独孤信而把帽子微侧。

[2]旗亭竞拜双鬟：《集异记》载，唐玄宗开元年间，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三人一日到酒楼小酌，正巧梨园主管带着十几名弟子也来会饮，三位诗人便悄悄避开，在旁边偷看她们的歌舞。三位诗人约定：“我们都是诗坛名人，但一直不分高下，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她们唱谁的诗最多，谁就算第一。”先有一名歌女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便在墙上画了一道，说：“这是我的诗。”第二名歌女唱道：“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在墙上画了一道，说：“这是我的诗。”第三位歌女唱道：“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王昌龄又伸手画壁，说道：“这还是我的诗。”王之涣自以为成名已久，见没人唱自己的诗，便对王昌龄、高适说道：“这些歌女都是潦倒乐官，所唱的不过是下里巴人之词，而阳春白雪之作则不是这等庸俗脂粉胆敢接近的。”于是便指着歌女中最美的那个道：“咱们等着听她唱什么，如果她唱的不是我的诗，我一辈子不再敢与你们二位争胜；如果是我的诗，你们二位就该拜我为师。”很快便轮到那名头上梳着双鬟的最美的女子歌唱，她唱的正是王之涣的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便即揶揄起王昌龄和高适来，不觉大笑出声，惊动了那些伶人。三位诗人便把来龙去脉讲述一遍，伶人们竞相礼拜道：“俗眼不识神仙，请三位加入我们的宴席！”三人依言，饮醉竟日。

旗亭：酒肆。酒肆大多悬挂旗子作为招牌，故而称为旗亭。旗亭原指市楼，《史记·三代世表》“与方士会旗亭下”，《集解》引薛注，谓旗亭即市楼，楼在集市之中，插旗子作为标志，故称旗亭。

[3]千里交襟：语出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结交一言重，相期千里至”。

[4]乐部唯推只手：标举性德为词坛第一人。乐部，司掌音乐的官署，这里代指词坛。

[5]琅玕（lánggān）：传说中的仙树，果实似珍珠，比喻珍贵、美好之物。

[6]行且装之玳瑁矣：谓出行之时将性德的词作随身珍藏携带。玳瑁，指用玳瑁甲壳制成的装饰品。陈维崧《菩萨蛮·赠梁陶侣》有“谁爱紫罗囊，书籤玳瑁装”。

[7]梁汾顾子：顾贞观，字华峰（一作华封），号梁汾。康熙十七年初，顾贞观携性德付编之《饮水词》南归，三月，在吴趋客舍与吴绮会面，吴绮为《饮水词》作序。

[8]停云：这里代指顾贞观携来的纳兰词稿。停云，原义是使行云停止不动，比喻歌声之高亢优美。典出《列子·汤问》，薛谭向秦青学唱歌，还没有尽得秦青真传却自以为都学会了，于是向秦青告辞。秦青并不阻拦，只是在郊衢为他饯行时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于是向老师谢罪，终身不敢再提回家的事了。夏完淳《端午赋》有“吴姬抗腕而御桡，越女停云而振响”。

[9]容若成君：性德自己署名，通常写作“成德”，或者效法汉人的称谓，以“成”为姓，另取“容若”为字，署作“成容若”，他的汉人朋友们也往往用“成容若”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10]饮水：取自禅宗话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张纯修《饮水诗词集序》载：“而其所以为诗词者，依然容若自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11]龙宾：原为守墨之神，代指墨。唐人冯贽《云仙杂记》载，玄宗御案上的墨叫做龙香剂，有一天玄宗见墨上有小道士如蝇而行，口呼万岁，说自己是墨之精灵黑松使者，凡是世上有文采的人，其墨上都十二名龙宾。玄宗觉得很神奇，便把龙香剂分赐给掌管文翰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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