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安甲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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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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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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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94字

黄武英这些天搬出了祖先的家业——牛皮灯影。牛皮灯影已若干年没有动过了,落满了灰尘,褪了色,有些潮湿腐烂了。黄武英修缮了损坏了的牛皮灯影,并将所有灯影重新着了色,院里纵横着蛛网样拉了细绳,将灯影一个个晾晒在绳上。五颜六色的灯影在村子上头看去,黄武英院子里云蒸霞蔚,气象非凡,像一团色彩斑斓的云彩停驻着。就在村民奇怪黄英武家院子里五光十色、花花绿绿的东西是啥时,一日,吃过晚饭。黄武英在院子里搭起了晾子,晾子前点起七盏油灯,腿上绑起锣鼓钹铙,右手五指夹起线子,左手干鼓一过门,一场灯影演出了。那天夜里天色晴和,月明星稀。村民饭碗离开嘴唇,两腿一横困在炕上懒得起身。忽然一阵风过,吹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村民支棱着耳朵一听,推一把身边的女人孩子:“听听,鬼唱戏了!”村民惊魂不定地、缩头缩脑地走出院门,密密麻麻站了一庄头,静听后,明白不是鬼唱戏,而是黄武英唱灯影戏。一时忽然清楚了白天看到的情景。


黄武英唱的全是灯影戏的传统曲目,不要看他一副二流子势,这戏唱得确实好,他唱男又唱女,一会唱腔哀伤落泪,如花草经霜;一会唱腔铿锵刚硬,如刀枪突鸣。全村老小全被他的唱腔吸引住了,站得双腿发麻,伸得脖子发酸,也不愿离去回家睡觉。其实他们根本看不到黄英武演的灯影或他们所能看到的是黄英武院子里彻天彻地的明亮。但是他们留恋着这耳畔的声音。后来,全村老小索性盘腿坐在地上,黄武英演了一夜,他们也听了一夜。黄武英这一夜一直闹腾到东方发白才歇了。听黄武英唱完,村民们舒口气,瘸着压麻的腿回去了。待太阳露出山头上面时,黄武英又在家里唱起了灯影。


永贵请村里头面人物来给黄武英敲警钟时,黄武英依样唱他的戏。几个头面人物打着比方举着例子给黄武英说了许多好话。黄武英一味摆弄着他的牛皮灯影,面无表情,不笑也不语。待头面人物滔滔不绝长篇大论时,黄武英停顿了一刻的灯影又当着头面人物开演了。黄武英唱的是《斩单通》里单通受刑时的一折。黄武英唱得悲壮凄切,泪流满面。被晾在一边的几个头面人物彼此看了一眼,觉得寡然无味,在黄英武投入激情的演唱声中不知啥时起身走掉了。


黄武英没黑没明的戏经久不衰地唱了下去。村民也适应了他这种没时没节的演出。光阴在黄武英的唱戏中如梭穿行着。秋虫的呢哝早已消逝,燕雀也已南归,西北风日见凛冽凄厉,严霜已渐浓烈,水开始结冰,绿山翠水褪去了颜色,变得完全苍老了。村民天寒地冻中。已恋着舒坦温和的热炕,整天蹲在热炕上,门也不想出,幸福安逸地听黄武英给自己白唱戏。忽一日,听不到了黄武英的戏声,村民心里憋得慌,外面一看,黄武英院里那团五色云彩消失了。村民很是奇怪:这夜里还唱《伍员逃国》哩,咋就突然不唱了?唱累了,还是唱厌了?正互相猜测,永贵家儿子女儿哭着走了来。说他妈不见了。


“那你爸呢?”村民问。


“寻我妈去了。”


“你妈啥时不见了?”


“今早。——昨夜睡觉时还在的——今早就不见了。”


村民想起前些日子发生的事,看眼山下黄武英空荡荡鸦雀无声的院落,似乎明白了一切。他们忙将永贵的一双儿女安顿到家里,疑心永贵女人找黄武英,永贵知道后赶到黄武英家,争执吵闹后出了事。村民紧紧张张追到黄武英家。黄武英家院门紧锁着,村民翻墙进去,看见屋内狼藉一片,东东西西零乱一地,不见了牛皮灯影,黄武英、樱桃、永贵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村民又翻墙出来,思忖这三人哪里去了。然而这种迷惑不解只能彼此议论着说说猜猜,解答却是不能够的,因为当事的三个人久久没有抛头露面。


永贵两天后没精打采地出现在了村里。众人纷至沓来,问这两天丢下娃娃哪去了。永贵哭丧着阴冷的脸,久久无法说话。他狠狠地接连不断地吸完两枝纸卷的旱烟,才说出了事由。原来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一家吃完饭后睡了——女人也平安无事地睡了——他那天夜里睡得沉,天亮后不见了女人,心想女人怕是起来喂猪拾掇早饭去了。可院前屋后寻了个遍,女人却毫无踪迹。永贵心里发了毛,骂女人定又找那个嫖客去了。追到黄武英家,一看门上吊的铜锁,心想完了,这两个狗男女跑了。永贵顾不得深思,沿长尾巴梁追到河阳川。车站上一打听,听说有一男一女挑着两个大木箱天麻麻亮搭车慌慌张张去了武都。永贵循踪来到武都,四下打听,却是再也没有听到两个狗男女的消息。


众人听后,叹惋连声,说如今这世道人心咋啦?竟有这样心硬的女人,说走就走了。男人暂且不说,那样大一对儿女也割舍得下!背地里也责怪永贵几句:“女人偷汉子的事是有的,可那样下狠手折磨女人的事少有。保准伤了女人的心了,不然十来年的夫妻哪里会这样薄情寡义哩。”


天气也如木瓜面村民冰冷的心一样一日冷似一日。一天凌晨,村民屋门打开,满眼粉白的世界。地上、屋子上全是半尺厚的积雪。鹅毛大雪仍在飘飘扬扬,天地间混沌迷蒙一片。树木枝梢,积了雪,粉条一般,毛茸茸宛如猫儿尾巴。村前两棵多年的柳树,不堪承受负荷,碗口粗的枝股,齐嚓嚓断裂在地。雪一直下到晌午,方才雪霁天晴。太阳昏浊黯淡的光照,半明半亮,如一盏缺油的煤油灯盏,恹恹欲灭。冬里这场大雪,意味着往年一样,封山堵路。喇嘛山周围的村民再难以在山冻路滑的山区出外,外面的做山里人生意的人也难以进山辗转。不到开春天暖,长尾巴梁的雪是难以消融的,这是山里人最孤寂落寞的一段日子。然而,死寂灰暗的山里人生活,在交腊月,却是有一段非同一般的热情在清冷的土地上洋溢,特别是腊月初八之后。正如当地的回回所说,当地的汉人糊心饭一吃,就头脑嗡的一声。二百五起来。的确如此,穷一年不穷三天。为了三天年,注意力都集中在跟年集上。整个腊月就只干这一件事情。可往往山区人有吃没喝,缺钱花。就只有家里折腾相端,也顾不了山冻路滑,河阳川逢集日,抱鸡的抱鸡,赶羊的赶羊,到集上换钱跟集。可年集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拜祖祭神的香表是非买不成的,孩子爱的鞭炮也少不了。除此之外,得给女人孩子添身新衣裳,屋里驳落的墙面上也得买张年画糊糊。再就是置办些菜水,打两斤豆腐,情况好的,买些水果,称些猪肉。但这正常情况下手头拮据的人家是不敢奢求的。这一带人生活紧困,一年地里出产的仅可供一家口粮,过年猪是养不起的,都年底割买二斤猪肉做饭面。猪肉在腊月年关,是紧俏货,价一日日飞涨。这种情形,正像山里人调侃所言的一样:腊月里啥都不快,除了猪和女人。山里人一年里常在腊月迎亲纳新,好像全年没有一个可供婚嫁的好日子,腊月才有。


怀文和秋桃的婚事在这年腊月十六办了,怀文妈怕勉强点头的侄女日久变心,多方运筹后,决定今年就让秋桃过门。八字婚期是安先生跟前盘定的。怀文属猪,八月的岁;秋桃属鼠,三月的岁,腊月是空月,也不牵扯双方父母的生辰,恰好选时合卺。迎娶时高全德家去了三人:一个是媒人,一个是怀文叔老子,一个是怀文堂弟。他们牵着两头黑叫驴——一头是怀文自家的,一头是借李世荣家的——用来驮嫁妆骑新媳妇。迎亲的道路上积着厚厚的雪,走上去“咯巴巴”脆响,几处阳面的路面经太阳照晒,像稀松的豆腐脑,脚踩上去,如同踩在了吸饱水的海绵上,雪水飞溅。迎亲的人走得很慢,很小心,单怕被滑倒,新人落马。秋桃在驴背上,哭得恓恓惶惶,走了一路哭了一路,十里八外都能听到。送亲的人连劝带哄,说哭嫁只是个意思,哪有你这般哭的,前些日子张家的女子,出嫁时,一点泪没滴,还苦苦地偷着笑哩,你倒好,一路泪珠子不断,不哭也没人说你不是。秋桃驴背上听说,哭声更响更亮了。


怀文的婚事办得很红火。院里也设了帐篷,摆了席。怀文结婚那天,木瓜屲整个村子像过节一样,人人喜气洋洋,心情愉悦。怀文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跑前跑后,舀汤端菜,忙得连轴转,却浑身来劲,其初见皱纹的笑脸像春天的月季花一样绽放着。然而,这样灿烂的春天月季,花瓣很早就凋零了。怀文妈发现秋桃回过门,转过头遍娘家,虽然婆婆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娘家一样周到操理,然而,秋桃怀文小两口极少交言,有时陌生人一样不正眼看对方,怀文妈凭经验判定小两口不和气。她一天背过秋桃问怀文:


“你两个成天乌鸡一样咋啦?”


怀文掠了他妈一眼,撅着嘴神色沮丧,他想起和秋桃的夫妻生活就心头气蹿。秋桃结婚入洞房后,总是不脱衣囫囵睡觉。怀文一靠近她,她立马会一脚蹬远。为了避躲怀文的纠缠,秋桃索性后来睡觉钻进麻袋中,让怀文无计可施。


“你就会给我长脸。遇到事瓷眉呆眼的,一点男人的性子都没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种事也让你爸你妈给你操持吗?”


怀文被她妈气咻咻骂了个黑籽红瓤。夜里,他黑着脸拿了把剪刀钻进了新房。半夜,高全德听见媳妇秋桃在新房内高声哭喊:“怀文杀人了!”高全德坐不住,动身准备去看。女人沉着脸把男人扯住:“你不本本分分当公公做啥去?”高全德的屁股又落到了炕上。


第二天。怀文的脸一道一道的,往外渗着血。怀文妈看了一眼,又装作没看见。撇过头离开了。秋桃到晌午也没起床,怀文妈午饭做成后,端了一碗饭进去放到秋桃的炕桌上,轻声唤叫秋桃起身吃饭。秋桃头蒙在被子里。丝毫没有声息。


日子在似是而非中过着,看像有节奏,却又像没章法。灶神送走又迎了来。炮仗星星点点村子上空炸响着。拜祖祭神的火纸完全准备齐当后,农家院落渐次飘起了扑鼻的清香,那是村民准备年节的吃食,在锅里澡萝卜菜、蒸馒头、煮肉。按照村里的习俗,年前两天要将一正月的吃食全部准备齐当。白面馒头要蒸两大竹筛,长面也要擀切两竹篮。正月里,只是吃和浪门闲聊。虽说正月吃的都是便当省事的,却是前一年做成的。有些吃食在北风中干燥坚硬,吃起来像啃石头,但村民却全然不顾,也不去想,或另作谋划。李世荣夫妇怀着一颗炎凉的心在腊月三十才开始慌手慌脚地准备正月的吃食,根明拿着两张红纸去村里写春联。本来一家人没有往年的激情,贴不贴春联全不放在心上。根明曾多次请示父亲贴还是不贴,李世荣沉吟良久,说:“贴!”根明得了父亲的回答,拿起红纸走了,才一个转身的工夫,根明忽又走了来,满脸的笑容。李世荣看见兴奋得话也说不完整的根明身后,跟着一个头发乱如蓬麻、衣服褴楼、浑身腌臜不堪的人。李世荣心里很不高兴,气愤愤地质责根明:“叫你写对子去,你这是干啥呢?”


“爸,这是根亮!”根明兴奋得满脸通红,指着身后的那个蓬头垢面的人说。


“根亮?”李世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当地,半天反应不过来。


李世荣女人听见根亮回来了,持着面手,跌跌撞撞跑到院子里。当头,她看见儿子的槁形枯容,扑上去抱住儿子,“呵呵呵”地哭了起来。


根亮回来的讯息,瞬间传遍了全村。村民听到消息后一下愕住,张开的嘴久久无法恢复,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向告诉自己的人连问了数遍,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却心里始终难以相信。纷纷跑到李世荣家来看是否真的根亮回来了。进了李世荣家门,看见根亮笑嘻嘻稳稳当当坐着,除了头发长,衣服破烂污浊外,一毫一发未变,全异口同声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你咋回来了?”


按当地语义,这样的问话极容易引起歧义。问话者话一问出口就吓了一跳,连连吐舌头,心里叫悔,骂自己不会问话。李世荣全家听到这样的问候后,不高兴地白了问话者一眼。根亮自然明白,心里想回敬一句,转面却极宽容地笑笑,答道:


“我不是杀人犯么!”


“那是谁?”


“是别人!”


“谁?”


根亮就不再接这人的问话,扭头同别人说话了。


高全德一家也听到了清息。高全德和怀文与其他人一样前来看望了根亮。怀文妈人前提起根亮回来的事,一脸的不屑和鄙夷,并自作聪明地到处宣扬:“定是监里逃出来的。不相信?你看他穿的衣裳就知道了!”


怀文妈的推测使村民的心一片狐疑,以后看根亮的眼神就不对头了。根亮跟前总是提防着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