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绍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4
|本章字节:11916字
“哎,你这个观点我不能同意,大报的记者不一定大,小报的记者也不一定小;大报社有小记者,小报社也有大记者,这要看记者本身的素质和水平。国老兄,既然咱俩有缘分,我得给你提个建议,煤矿要开,钱要挣,该宣传也要适当宣传一下。哎您听我说,我没喝多,这点酒不算什么,最多的一次,我自己喝过两瓶五粮液。你信不信?通过我的一支笔,通过我们的报纸,我能让你当上你们县里的政协委员。”
“谢谢,谢谢。”
“你不要谢,我说到做到。您有没有名片?给我一张,咱以后好联系。”
国矿长在身上摸了摸,说:“名片在车上,我一会儿到车上给您。怎么样?您还要不要在矿上继续体验?”
周水明笑了,说:“体验?我x,体验个屁!什么齐老板,二锅子,那几个家伙太黑了!”
“您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走,到县城洗澡去。”
“没什么可收拾的,就一条被子。”
八
五千块钱可以买几十条新被子,这条旧被子还要不要呢?周水明有些犹豫。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把被子卷起来,塞进编织袋里去了。他没有走出窑洞,没到轿车跟前去,等着国矿长派人来请他,并替他拿着东西。他估计,来请他的应该是司机小李,或是办事员小孙。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他仍没有出来。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沉住气,架子该端的时候就得端着点,你要是着急,架子可能就散了。再说了,你总得给国矿长留点数钱的时间吧,五千块钱一张一张数,要数一会儿呢。
周水明把人等来了,来人不是小李和小孙,却是二锅子和一个监工,后面还跟着齐老板。二锅子说:“走吧,大记者。”
周水明从二锅子的话里听出一点讽刺之意,好像不大对劲。他还是问了一句:“现在就上车吗?”
二锅子说:“上车?还上轿呢!”
“怎么回事,国矿长呢?”
齐老板说:“国矿长在车里等着你呢。”
见别人没有替他拿东西的意思,周水明只好自己把行李卷提起来。他心里有些打鼓,事情不会有什么变故吧?他扭头往国矿长的办公室看看,见办公室的门开着,因里面是黑的,他看不见里面还有人没有。而国矿长的轿车是大红的,红得相当耀眼。他向耀眼的方向走去。他还没看清轿车是什么牌子,两只胳膊就被人钳住了,并向后面和脖子方向扭去。这未免有些突然,突然得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现在有一种游戏叫脑筋急转弯儿,恐怕脑筋转得再急,也没有这么快吧。周水明的脑筋没转过来,他的血流倒转得不慢,刚才脸上还是一派明媚的酒色,这会儿霎时变得惨白,像苦霜打过的白菜叶子一样,酒劲儿也没有了。他使劲仰头,想把胸挺起来,挺成记者模样,大声说:“怎么回事,放开我,我是记者,我找国矿长!”
齐老板给了他一个大嘴巴:“x你妈的,你不是来我们窑上当探子吗,你就接着探吧!你赶快发信号呀,让公安局的人来救你呀!我差点让你蒙住了,你这个狗日的骗子!”齐老板把手冲窑口一挥,“把狗日的给我装到铁桶里去!”
周水明知道齐老板他们要干什么了,他们要把他放进地牢里去,把他囚禁起来。天哪,这真是晴天霹雳呀,这比晴天霹雳还霹雳呀!要是被他们放进地牢,他就完了,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他说什么也不能就范,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直到这时,他对国矿长还抱有希望,冲着国矿长的门口喊:“国矿长,你不够意思,你搞的什么名堂!”不见国矿长出来,他就拼命挣扎,想挣脱扭他的人,跑到国矿长办公室里去。国矿长刚才一再向他敬酒,叫他老弟,说他是厚道人,不能这么快说变就变了。挣脱不掉,他就把腿软下来,屁股使劲往下打坠。
他的衣服揪上去,肚脐眼子露了出来,肚脐眼子里存了一窝儿煤。他顾不得维护记者的形象了,所有的形象都集中在屁股上,恨不能把他的屁股变成千斤坠,万斤坠,牢牢吸在地球上。
成败在此一坠了。
崖头上的狼狗们都看到了坝下的一幕,它们大概认为这一幕比较精彩,都来回拖着狗链子,笑得哈哈的。它们不会鼓掌,它们伸长了的上下嘴巴子就是它们的手掌,它们鼓掌鼓得红舌头都露了出来。下了夜班正睡觉的窑工们也从窑洞里出来了,站在窑洞门口,向热闹的中心点看着。他们站得不够高,没有狗们占据的位置好,看不到热闹的全景。有人试探着,向热闹中心走去。一个窑工走过去,别的窑工都跟过去了。层层煤垢把他们的脸覆盖了,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快乐或不快乐的表情。他们眼里都有些发空,眼白有些乌涂,像是不会发光的石子儿一样。
又上来两个监工,把周水明拖在地上的两条腿拽住抬了起来。四个人拽住周水明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包括屁股,都抬离了地面。地球的引力好像失去了作用,无论他怎样扭动都无济于事。周水明还有嘴,他的喉舌都在嘴里,嘴总算没有被堵住,他大叫:“你们都是法西斯,我抗议!我抗议……你们都没有好下场!”
周水明被强行填进铁桶里去了。他是先被填进的屁股,身体折叠起来,双手和双脚都向上举着。他的手脚还未及调整,铁桶就吊了起来,对准了井口。铁桶一吊起来,他就不敢动了,井深百丈,他要是落进井里,一定会摔得死死的。他要是死了,人家把他说成自杀,或随便说成一个什么意外事故,他的冤就成了沉冤。铁桶往下落时,一开始他还能看见一个像镜子一样的小圆点,小圆点倏的一闪,就看不见了,他迅速陷进黑暗里。他没戴安全帽,也没有戴矿灯。他使劲睁大眼睛,仍是一井筒子漆黑,只觉得耳边有嗡嗡的风声。他做过无数次类似的梦,在梦中向无底的深井沉下去,沉下去。而做梦终有梦醒时,这个可怕的噩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他没坐过飞机,他想飞机失事也许就是这样的,坠着坠着就完蛋了。
国矿长还在办公室里,把钓鱼台坐得稳稳的。齐老板等几个打手把周水明吊到井下后,就到国矿长办公室里回复去了。国矿长说:“我调戏调戏他,让你们看看他的丑恶嘴脸。你们看见了吧,我一说给他钱,他差点舔了我的屁股沟子。什么他妈的记者,我看他连妓女都不如。
妓女还能让人泄泄火气,我一见记者就上火,就来气。想毁我的窑,我就把他放到窑里,把狗日的窖起来。”他指着一个监工,“你现在就下去,看看他还有什么表演,不行就修理他。
你记住两条:一条是坚决不让他出来,把他变成白毛老鼠;第二条是每天让人给他带点吃的,不要把他饿死。还有,密切监视他的行动,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好了,就这样吧。”
铁桶落到底,周水明闭着眼,没有从桶里出来。井筒里的淋水流得哗哗的,把他的头发、衣服都淋湿了,他还是不出来。他想,我干吗出来,你们把我吊下来,我就待在铁桶里,让你们装不成煤。你们怎么把我吊下来的,还得怎样把我吊上去。
窑底的监工命他:“出来,出来,你不要装死狗!”监工朝铁桶上踹了一脚,把铁桶踹倒了。
周水明从铁桶里滑了出来。半个身子落在窑底的一块铁板上。铁板又硬又凉,上面迸迸地溅着水,他只得从铁板上站了起来。他说:“我是记者,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监工说:“知道你是记者,治的就是你。去,拉煤去!”
“不拉,我凭什么给你们拉煤,凭什么当你们的奴隶!”
“小心我把你的杂碎抽出来!”
“你抽吧,抽死我我也不拉!”
这时李正东拉着一筐头子煤拉到窑底来了,见到周水明他好像有些惊讶,周水明既然是记者,既然和他们这些下苦力的人不是一路人,怎么又到窑下来了呢!
周水明看到了李正东的惊讶,这仿佛对他是一个提醒,窑工们还是认他这个记者的,记者的面子还是要保持一些的。他走到巷道边一处没水的地方靠巷壁蹲下了。大概因为他没戴矿灯,监工没有再逼他去拉煤。李正东把煤拉到铁桶那里,扶正铁桶,抱起筐头子,把煤倒进铁桶里去了。李正东拉着空拖车往巷道深处走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说:“李正东,不要拉了,不要给他们当奴隶!”
李正东没有听他的,拉着拖车无声地消失在黑暗里。
周水明需要回头想一想了,他的卧底过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结起来,有这么几个没想到。首先,他没想到趁他下窑时窑上的人会翻检他的东西,使他的记者身份过早暴露出来。其次,他以为记者身份暴露后,窑上的人会害怕,会哈着他,敬着他,想着法儿地收买他,然后把他放走。从前半段的情况看,齐老板的确害怕了,国矿长也有收买他的意思。没想到姓国的突然就变卦了。第三点没想到是他轻信了姓国的花言巧语,没有看透那家伙的丑恶本质。姓国的一说他也当过矿工报编辑,他就把姓国的当成了知识分子,以为知识分子总会善良一些,不料姓国的比别人更恶毒。这是深刻的教训啊!
周水明正睡得迷迷糊糊,李正东碰碰他,让他醒醒,说:“吃饭了,这是齐老板让我给你带下来的两个馒头。”
他睁开眼看了看,意识到他在窑下睡着了,时间已经到了他被关在窑下的第二天。窑下空气少,压力大,又温古嘟的,人一到窑下就想睡觉。他说:“我不吃,我要绝食。”他伸手把李正东一手抓着的两个馒头打落在地上,大声宣告似的说:“我要绝食!我要绝食!”
李正东没有劝他吃,也没有把馒头捡起来,拉起拖车干活儿去了。馒头本来就被李正东的黑手抓黑了,掉在地上的煤窝里一滚就更黑。在窑底负责装煤和打信号的两个窑工听见他喊叫,也没有理他。理他的只有一只白毛老鼠,老鼠大概嗅到了馒头的香味,悉率爬过来,试探着向馒头接近。窑底的巷道顶上总算安有一盏灯,借助灯光,他发现了老鼠的企图。他说去,摸起一把碎煤,向老鼠投去,把老鼠吓跑了。他当然不能让老鼠吃馒头,老鼠把馒头吃掉,别人还以为是他吃的呢,绝食的效果就没有了。不要脸的老鼠又来了,这次不是一只,是两只。说不定一会儿老鼠还会来得更多。他只好起来把馒头捡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他对老鼠叱责说:“就知道吃,苟且偷生的东西,滚!”
绝食历来是给人看的,好像演戏是给别人看的一样。他一边绝食,有人一边劝他吃饭,绝食才有意义。他绝食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劝他不要绝食,恐怕绝食就失去了意义。等李正东拉着重车转回来,他对李正东说:“你下班的时候,还把这两个馒头拿上去,谁让你给我带的,你就还给谁。”
李正东站下用胳膊擦了擦汗,说:“我看你还是吃了吧,在这里不是在家里,你就是饿死,也没人可怜你。”
周水明得承认,李正东的话有道理。在老家,有父母疼他。在矿上的家里,有妻子疼他。在这里,谁管他的冷暖和死活呢。记得他第一次高考落榜时,想再复习一年,第二年接着考。
父亲嫌近千元的复习费太高,不想让他复习了。他跟父亲赌气,睡在床上蒙着头,不吃饭。
母亲特意给他擀了细面条,卧了荷包蛋,端到床前,喊他起来吃。他就是不说话,不睁眼。
后来母亲哭了,母亲说:“我的儿,你不吃饭,娘也不吃,要死娘跟你一块儿死。”这样想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娘,竟噢的一声哭起来了。他不哭则已,一哭就哭得声音很大,不算声震寰宇,也算声震煤窑。哭着他还想到了妻子,妻子要是知道他现在到了这般境地,不知有多着急呢。还有他的两个学习成绩都不错的好孩子,要是他死在窑下,他的孩子不但从此失去了爸爸,恐怕连学都上不成了。他越想越悲,悲上加悲,哭得更加痛彻心肺。虽然他哭得泪水滂沱,透过泪帘,还是看到不少窑工向他围过来了,窑工后面站的还有手持钢丝鞭的监工。
他想,他的哭能不能对监工有所触动呢?是不是能唤起监工对他的一点同情呢?他毕竟是上边的人啊,毕竟不是一般的窑工啊!
监工分开窑工到前面来了,照他的腿上就是一脚,吼道:“哭个吊呢,把尿水子哭干,也不会放你到窑上去,你就在窑下等死吧!”
监工的话对周水明的哭有着相当大的破坏力,他哭得本来有些痛快,监工劈头一杠子,就把他的痛快破坏掉了,他还没有哭圆满,就半途而废了。是呀,哭也是要看对象的,窑下不是狠如虎狼的监工,就是木头一样的窑工,他哭给谁听呢?哭死又有什么用呢!
周水明大概哭累了,抽噎了一会儿,又昏昏睡去。再醒来时,他的时间概念就乱了,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想起睡觉时抱在怀里的两个馒头,找时,馒头只剩下一个,另一个馒头不知到哪里去了,或许掉在地上被老鼠吃掉了,或者拖走了。剩下的一个馒头也被老鼠啃了一个白洞。周水明决定放弃绝食,开始吃馒头。他不能死,要活下去。父母、妻子、孩子都在等他回去,他一定要活着出去。只有活着出去,才有可能揭露牢窑的黑幕,并当上正式的记者。
李正东又到窑下来了,又给他带了两个馒头。因李正东上的是白天班,他判断出窑上现在是白天。以李正东作时间符号,他脑子里又恢复了时间概念。他接过馒头,问李正东:“你怎么不给我带点咸菜?”
李正东说:“人家让我给你带什么,我只能带什么。”
“给齐老板说,下次给我带点咸菜。”为防止老鼠跟他抢食,他把李正东新带来的两个馒头都吃了下去。
他觉得这样等下去是被动的,也是消极的,谁知等到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呢?他想起曾看过的一本被称为红色经典的,里面的一个革命志士被关进地牢后,天天在地牢里往外掏洞子。
洞子还真的掏成了,成了后来越狱的秘密通道。可从煤窑里往外掏洞子是不现实的,下面离地面几百米深,靠他自己一个人,恐怕掏一百年也掏不通。还是那部,说有一个人,为了迷惑敌人,继续革命,装成了一个疯子,一直装到革命胜利,成了著名的疯子。装疯子的事倒是可以考虑。然而这一招儿革命前辈用过了,他再用不知还灵不灵。国矿长那么狡诈,倘是被他识破,岂不授人笑柄。想来想去,周水明总算想到了一个法宝,这个法宝就是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
他帮助李正东拉煤去了。李正东头上有矿灯,他只能借点李正东的光,帮李正东拉一拉偏套。
拉了两趟,他悄悄跟李正东说:“我们不能这样给人家当牛做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李正东问他怎么逃。他说:“你想办法给我找一张纸,一支笔,明天带下来。”
李正东说,他找不着,不知去哪儿找纸和笔。
周水明说:“不要多大的纸,烟盒纸就可以。笔嘛,你看谁有,跟谁借一支。反正这事千万要保密,别让齐老板他们知道。另外,你就说我要干活,把矿灯也给我带下一盏。”他把李正东的后背拍了拍,“老弟,我就依靠你了,咱们一定要团结起来。”
李正东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