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绍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4
|本章字节:11956字
第二天一大早,梁建明还没睡醒,娘就到西间屋把他喊醒,嘱咐他说:你今天就在家里好好睡觉吧,别出去了。村里人都知道你在外头找到了工作,人家要是看见你,问你怎么回来了,你该没法说了。
梁建明嗯了一声。
建欣起来了,在院子里站着刷牙。娘让她到屋里去,跟她说句话。建欣刷完牙,噗噗地喷了两口水,到屋里去了。娘对她说:你哥昨天晚上回来了,你可能也听见了,出去说话时嘴门口多站一个把门的,别把你哥回来的事儿说出去。
建欣问:为什么?
娘说:你哥这次出去没挣着钱,还把被子弄丢了,让别人知道了不是啥光彩事,人家该笑话你哥了。
建欣说:没挣着钱很正常,这有什么可笑话的!你老是把一些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透明度一点儿都不高。
娘说:水清不养鱼,不管啥事儿,该透明的时候透明,不该透明的时候就不能透明。月桂还等着你哥给她写信呢,她要是知道你哥回来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儿呢!还愿意不愿意跟你哥谈,恐怕都很难说。
你不是跟这个说,跟那个说,我哥在茶叶公司工作嘛!
外面的事跟天上的事差不多,说打雷就打雷,说刮风就刮风,谁会说得清。娘没有把建明遇到坏人的事说给建欣,大概认为这也属于不该透明的范围。
建欣对娘的做法还是不能理解,说:我哥是个大活人,总不能天天把我哥关在屋里吧,总不能不让我哥出门儿吧!
这也正是娘发愁的地方。娘发愁愿意在自己心里发,发多大算多大,不愿意让人说出来。谁要一说出来,好像说破了她心中的愁疙瘩似的,她就心烦得很,娘说:你管住自己的嘴就行了,咋这么多废话呢!你娘还没死呢,别的事不用你管!
娘做好饭,让建欣喊建明起来吃饭。做饭期间,他们家的大门一直是关着的。建欣本来把大门打开了,娘把一把柴火往灶膛里推推,又出来把大门掩上了。娘说的是,别让别人家的狗钻进来。建欣还没走到西间屋,娘走到她前面去了,娘小声喊:建明,起来吃饭吧,想睡吃完饭再接着睡。
建明没有睁眼,说他不饿,不想吃。
娘没有勉强让他起来,说他一定是晚上吃馍吃猛了,压住食了。娘又说:我上午到乔南庄走个亲戚,一会儿就回来。中午给你擀面条吃。你好好在家里睡吧,我让建欣出去时从外面锁上门,省得有人来了吵醒你。正说着,大门响了一下,娘吃了一惊似的,赶紧从屋里转出来。
原来进来的不是一个人,是别人家的一只大黑狗。黑狗扁着头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挤进来,半截身子在门里,半截身子在门外。黑狗的眼睛亮得跟私人侦探一样,正向堂屋门口张望着。
娘扬起一只巴掌,做出打狗的样子,喊着:狗,狗,出去!黑狗耷拉下眼皮,原路退了出去。
睡到半晌午,梁建明醒来了。他起来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见妹妹果然把大门锁上了。
这样如果有人从门口经过,就会理解为他们家没有人。上次回来他知道,妹妹到别的闺女家跟人家一块儿用白纸经子钩遮阳帽去了。南方人真会做生意,真会利用这里的廉价劳动力,他们把这里的农村变成了一个个松散的大工厂,把纸经子发给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待钩成遮阳帽后再收回去,每收回一顶帽子只发给两块钱的手工费。妹妹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回到家里帮娘种地,做家务,也做一些类似钩帽子的小活儿,挣一点零花钱。梁建明见天阴得还是很普遍,连一点儿阳光的影子都没有。院子里的一棵椿树和一棵柿树,叶子早就落光了,只剩下一些枝枝丫丫。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两声过冬斑鸠的叫声,叫声像是从生命深处发出来的,孤单,苍凉,听得梁建明想哭。
梁建明走到压井前,准备压水洗脸。他的手刚摸到压把,却停住了。他一压水,难免会发出声音。这时倘若有人从门外经过,人家一定会感到奇怪,院子里的大门明明锁着,里边怎么会有压水的声音呢?算了,不洗脸了,既然没脸见人,还洗它干什么!他自己在院子里不敢弄出声响,对院子外面发出的声响,他也很敏感,听见声响不由地就躲避起来。有人在村街上拉架子车,车轱辘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咯噔乱响。他一听到架子车响,侧身站到大门后的墙边去了。一个游乡卖豆腐的吆喝声从村街上由远而近传来。卖豆腐的不关他什么事,人家见他们家大门上着锁,绝不会再推门问一声,里边有人没有。可是,他好像对卖豆腐的过于洪亮的吆喝也不大适应,一听到吆喝声,他禁不住往墙头看,觉得院墙是不是垒得太低了。
妹妹回来了,开锁时把锁头碰得哗啦一响。他竟未及想到是妹妹在开门,赶紧向屋里躲去。
建欣开了门,没有把门再掩上。他们这里的规矩,在家里有人的情况上,白天一般是不关大门的。建欣显然看见哥哥往屋里急躲的身影了,跟到屋里问:哥,你怎么了?你怕什么?
怕什么呢?梁建明说不出自己怕什么。是呀,自家的屋,自家的院,他从小在这屋里生,在这屋里长,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把话岔开了,问妹妹:咱娘到乔南庄走什么亲戚?我印象中,咱家跟乔南庄没什么亲戚呀。
妹妹告诉他,娘走的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是五婶子乔明珍家的亲戚。乔明珍的娘家弟弟在省里煤炭局工作,前天回老家探亲来了。而他们的爹在西部山区一个煤矿当农民轮换工,爹都当了九年农民轮换工了,头发已白了不少,还没有转成正式工人。娘给乔明珍的弟弟提了满满一篮子鸡蛋,想去跟人家搭搭腔,问问他爹能不能转正,要是有转正的机会,请人家帮爹说句话。
爹是梁建明心中的痛,他不能听人说到爹,一说到爹,就好像打着了他心中的痛处,一打就是一个黑洞。那洞深得很,恐怕比最深的煤井都深。妹妹说爹刚提一个开头,他的脑袋一晕,就掉进“黑洞”里去了,挣扎都挣不出来。可以说,爹这么多年拼着命地在煤矿挣钱,连过年都舍不得回家,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前程。说得直接一些,爹在煤矿所挣的有限的血汗钱,都没有攒下,一年一年地都给他交了学费。高考落榜哭过之后,他泄了一口气,也松了一口气,心想家里再也不用为他花钱了,不料外省的一家人文学院给他寄来了录取通知书,并附了一份说明材料。材料上称,本学院为三年制正规大专学院,毕业后发给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并择优分配工作。只是学费贵一些,不包括吃住所需的花销,仅学费一项一年就要交六千六百块。可是,娘没有犹豫。娘给爹打了电话,爹也没有犹豫。爹娘都认为,只要儿子读了大学,就成了公家人,以后就可以端公家的饭碗,他们一生所追求的最高目标似乎就是这个,就是盼望着孩子有出息啊!在他到学院报到之前,娘为他举行欢送仪式似的,特意在家里请了两桌客。一些亲戚邻居备了礼到他们家来了,纷纷向他、向他娘贺喜。这一下三乡五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梁家祖祖辈辈出了第一个大学生。他在学院读了三年书,大专文凭倒是拿到了,分配工作的事却成了泡影,被“自谋职业”说法代替了。他谋了一次又一次,不是水就是泥,不是坑就是井,越谋越糟糕。这一次竟把花了三年光阴和将近三万块钱挣来的眼珠子一样的文凭也弄丢了。他知道娘对他很失望。他对自己也有些看不起。他是家里最无用的人,甚至可以说,他简直就是这个家的罪人。他无颜面对一向高看他的乡亲,更对不起仍在矿井下没日没夜挖煤的父亲。
中午吃了娘做的面条,梁建明又到西间屋睡觉。他不愿到外面去,也没别的事情可干,只能是躺在床上睡觉。娘坐在屋当门的矮凳上给一只鞋上鞋底子,隔着竹篱子跟他说了一会儿话。
现在农村人也基本上不做鞋了,大都是买鞋穿。可娘只买回两只轻型塑料做成的鞋底子,鞋帮子还是自己做。娘跟他说什么呢?鞋底子离不开鞋帮子,娘的话题针针线线无不牵扯到他。
娘说:我上午到你五婶子的娘家去,好几个人都问到你,问你在哪里工作,工作好不好,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怎么说呢,我只能说你的工作还不错,挣的钱也不算少。我不这么说咋说呢,人家知道你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我要说你没找到工作,人家谁都不会相信。说到这里,娘重重地叹过一口气之后,又说到村里其他一些人的情况。东院的二狗,出去打工才三个月,前天一把就寄回家一千块钱。西院的大猫,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生,听说到浙江学会打电脑了,把电脑打得乱叫唤,一个月就能挣八百块。南院的洋娃子顶不济事,也跟着他大伯到北京城里捡破烂去了,起码也能混个肚儿圆,把家里的那一份粮食省下来。挨家挨户数数,村里凡是一个鸡带两爪、能抓挠几下的青壮男人都出去了,谁还在家里待着呢!梁建明听出来,娘说东说西,还是想让他出去,不想让他待在家里。没办法,现在的潮流就是这样,好像只要出去,就是目的,就是成功;不出去就是窝囊,就是失败。
梁建明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半夜里,他悄悄穿衣起床,到院子里站着。他仰着脸,使劲往天上看。天阴得还是很实在,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以为下雪了。
把感觉集中到脸上试了试,并没有下雪,可能是西北方的寒气过来了。要是下雪就好了,他就有理由在家里多住几天。想到下雪,他眼前出现了一些幻景,仿佛看到了少年时代的他,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把团得圆圆的雪球子扔向房坡,看谁的雪球能滚下来。看到一棵小枣树上落满了雪,他也愿意跑过去摇晃一下,把树上的雪摇得如落花纷纷。夏天和秋天也是一样,他想到哪里都可以,自由得跟一只雀子差不多。夏天,他每天午后都到水塘里扑腾,一扑腾就是半下午。秋天的夜里,明明的月亮当空照着,他和小伙伴喜欢在村街上的土窝里打闹。
那些土细细的,厚厚的,像铺了一层面粉,猛踩一脚比水花儿溅得都高。他们在土里埋胳膊埋腿,再跃起来翻跟头,不把自己弄成土孩子不罢休。那时,他是何等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现在,天还是那块天,地还是那块地,村还是那个村,家还是那个家,他却不能到外面走动了,只能像一只老鼠一样,在夜间出来活动一下。
身后有人说话,声音不高,还是吓了他一跳。说话的是娘,娘让他还是回屋吧,外面冷,老站在外面会冻出病来。
他不知道娘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知娘在他身后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娘一直注意着他的行踪,随时准备提醒他不让到外面去。娘让他回屋,说是怕他冻着。他不怀疑娘对他的关爱,他毕竟是娘亲生亲养。但他同时也不能排除娘对他的气恼、防备和限制,谁让他没能为家里挣钱呢!没能给一向争气要强的娘争光呢!他不敢违背娘的意志,低下头,默默地转回屋里去了。
他这样潜伏似的在西间屋里圈了三天,梁建明还没有十分着急,妹妹建欣倒先替他着急起来。
这天吃过晚饭,娘早早就把大门关上了,把门锁挂上了。建欣把门晃了两下,嫌娘关门关得太早了。建欣跟着娘来到堂屋里,说:你别让我哥出去找工作了,让我哥在家里帮你种地,干脆我出去打工算了!
娘一听就恼了,恼得像吃了一把恼药,药劲突然发作。建欣以前也说出去打工,娘都没有恼得这么大,这一次不知是怎么了。娘把腰间的围裙撕巴下来往板凳上一摔,骂着建欣说:你走吧,有本事你现在就走,想死哪儿死哪儿去!一个男孩子出去,还干啥啥不成呢,你一个女孩子家,不是出去寻死是干什么!一个人惹我生气还不够,你又出来惹我生气,你是嫌你娘死得慢哪!你睁开眼看看,你娘的头发快白完了没有!娘的眼泪流下来了。娘擤了一把鼻涕,里面也是眼泪。
娘发脾气不是冲建欣,是冲着他梁建明来的,梁建明心里当然明白。他想装不明白都不行。
梁建明已经躺在了西间屋那张小木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这种难受不可转移,无处发泄,像是想流血都没地方流。看来这个家是不能待了,他还得走。
又一天下午,五婶子乔明珍到梁建明家串门儿来了。五婶子的弟弟一回来,五婶子就回娘家去了,帮着娘做饭,变着法儿给弟弟做好吃的。等弟弟回了城,她才回到婆家来。一听到五婶子的说话声,梁建明惊得不仅赶紧躺到了床上,还拉被子把头蒙上了,喘气都不均匀。他的对象月桂就是五婶子给他介绍的,若是让五婶子看见他就不好了,露出的烂馅子恐怕怎么都包不住。娘对五婶子热情得很,热情得恨不能自降一辈,也把乔明珍喊成五婶子。
五婶子来替她弟弟回话,说建明爹转正的事她弟弟都记下了,有机会就帮着问一问。
娘说:他婶子,你让我说啥好呢,我下辈子变骡子变马,都报答不完你的恩德。
五婶子说:大嫂,咱俩谁跟谁呢,千万别说报答的话,以后谁沾谁的光还不一定呢!五婶子话题一转问:建明最近来信了吗?
娘说没有,还是上次来过一个电话,没有来过信。
五婶子说:我听我弟弟说了,能在茶叶公司工作很不错,干净,轻省,工资待遇也高。建明到底是念过大学的人,一找就能找到好工作。
娘说:工作好是好,谁知道能不能干长远呢!建明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你就算不给家里写信,也该给月桂写封信哪。不管公司的工作再忙,总不会抽不出写一封信的时间吧!娘叹了一口气。
五婶子说: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自从我给建明和月桂说好这门亲,月桂成天价担心受怕,生怕建明不要她。月桂像是得了相思病一样,一直盼着建明给他写信呢!
是吗?月桂对建明那么看重,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你没想想,建明是大学毕业,又在城里工作,三乡五里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月桂只是初中毕业,还没有工作,月桂找建明,是在攀高枝呢!枝子越高,晃悠得越厉害,攀高枝的人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娘说:他婶子,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你告诉月桂,等建明下次来了电话,我一定让建明给月桂写信。
这天后半夜,建明起来了。他跟娘说,他走。娘没有阻拦他,只说,天还太早,镇上还没汽车,等天快明了再走吧。梁建明说,他走着到县城去,走到天明,就能到县城。娘让他把床上的那条被子卷起来带走。他摇头,不带。娘翻出爹上月寄回的五百块钱,悉数塞给了他。
开了门,地上有些白。梁建明以为月亮出来了,仰脸一试,是下雪了,地上已下得一层白。
娘让他等雪停了再走。
他不说话,坚定地向大门外面走去。他从村后回来,还准备从村后翻坑出去。
娘在后面紧紧跟着他,对他说: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到矿上找你爹去。
梁建明还是不说话。能听见雪朵子落在路边柴草垛上的沙沙声。
梁建明翻过了后坑,眼看要消失在茫茫的雪夜里,娘隔着坑又对他说:“明明,明明,过年时能回来就回来!”
这一次梁建明说话了,不过他还是在心里说的:我再也不回来了!死也不回来了!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