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绍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4
|本章字节:12432字
周水明像访贫问苦的干部做的那样,想问一问李正东的家庭情况,比如他弟兄几个,家里几间房,找到对象没有,女方要多少彩礼等。不管他问什么,李正东都不回答。李正东说:“你说话太多了。”
这晚李正东一上窑,齐老板就把他找去了,问他:“姓周的跟你说什么了?”
李正东一点也没隐瞒,把周水明要他带纸带笔带矿灯的事都说了出来。他向齐老板表了态,说:“我才不给他带呢!”
齐老板让李正东等等,他去请示国矿长。国矿长说:“把东西捎给他,继续调戏他,看他还有什么表演。”
齐老板把三样东西交给李正东时,交代李正东说:“你就说纸和笔是自己找的,记住了?”
李正东点点头,说记住了。
“你说错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李正东的嘴是敏感部位,齐老板一说撕烂他的嘴,他的嘴唇跳了好几下。他说:“我听你的话,你能放我出去吗?”
齐老板说:“你要是表现好,当然放你出去,还给你发工资呢。”
李正东再到窑下,样子做得很神秘,他只把馒头和矿灯给了周水明,却没有马上给他纸和笔。
周水明小声问他:“找到纸和笔了吗?”
李正东左右看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周水明觉得有戏。
他吃过馒头,又帮李正东拉了一会儿煤,李正东才把一张纸卷着的一支圆珠笔从怀里掏出来给了他,李正东说:“赶快揣起来。”他赶紧把纸和笔放进口袋里,说:“你很能干嘛!”问李正东,“纸和笔是你自己找到的吗?别人没发现吧?”
李正东把周水明拉着的绳套收了回去,说:“你别帮我拉了,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
周水明在脑子里打好了稿子,趁窑工交接班的时候,他找到巷道一角一个背人的地方,迅速把稿子写在纸上。他在纸上写的是,好心的人,请给记者站的司站长打电话。下面写了电话号码。告诉司站长,我身陷魔掌,危在旦夕,赶快营救,十万火急!他写上了小煤窑在哪个县,哪个乡。把信和笔交给李正东时,他让李正东设法把信交给到窑上来拉煤的司机,托司机把信带出去。
李正东一到窑上,就把信交给了齐老板。齐老板把信转交给国矿长。国矿长把信看了看,说:
“这个游戏有点意思。”又说,“这个李正东也不是个东西,要是在战场上,我一定斩了他。”
李正东跟周水明说的是,他已经把信交给拉煤的司机了。
周水明说:“很好,这下我们出去就有希望了。”
九
周水明的妻子田少荣没能等到十天以后,到了第八天头儿上,她就有些坐卧不安。丈夫不是个不顾家的人,以前每隔两三天都要给她打一个电话,问问家里和孩子的情况。这次就算丈夫去私访,都七八天了,不会抽不出一点打电话的时间吧。丈夫不给她打电话,她就打丈夫的手机,打一次又一次,都说丈夫的手机已经关机。人说现在通讯工具发达了,想找谁马上就可以找到,人的担心也少了。她不是这样的感觉。要是丈夫没有手机,她不想着给丈夫打电话,也就没什么担心。丈夫有手机,她就要给丈夫打电话,听不见丈夫接电话,她就难免担心,难免往不好的地方猜测。她的感觉是,通讯方便了,人的担心反而更多了。
打不通丈夫的手机,她就往记者站打电话,问司站长,有没有周水明的消息。司站长说:“没有,小周也没有跟我联系。”
“周水明不会出什么事吧?”
司站长也说:“不会吧?”
“您帮着问问。”
“到哪里问呢?反正我已经跟公安局的人说了,让他们帮助查一下。”
听司站长这么一说,田少荣的腿马上就软了,她有些喃喃,眼里也有了泪花儿,说:“这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司站长要她不要着急,估计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司站长说:“我不同意他到小煤窑去,他坚持要去,现在社会复杂得很。”
田少荣请了假,坐车到市里找司站长去了。司站长让她到公安局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田少荣想让司站长跟她一块儿去,说她不知道公安局在哪里。司站长说,他还有事,离不开。
公安局好找,一问街上的警察就知道了。田少荣来到市公安局的值班室,一位值班的警察向她简单问了问情况,对她说:“这事儿不好办,我们查不了。你说你爱人到小煤窑私访去了,你不能提供小煤窑的具体地址,我们怎么查!现在小煤窑太多了,谁查得过来!”
田少荣说:“我们一家都指望他呢,他要是不回来,我们怎么活!”田少荣哭了。
警察给田少荣提了个建议,建议的内容是让田少荣再等等,说不定田少荣的丈夫这一两天就回来了。
如同病急乱投医,田少荣又去找周水明的朋友井庆平去了。井庆平一听就把情况估计得很严重,表情好像还有些兴奋,又要严肃又要笑,说:“水明太天真了,搞什么私访,简直是开玩笑。十个小煤窑九个黑,小煤窑背后都有后台,谁敢惹他们。知道哪儿有小煤窑我尽量绕着走,反正我一个人从来不去小煤窑。我估计水明遇到麻烦了,很有可能被人家限制了人身自由。”
田少荣说:“水明一说去私访,我就有点儿害怕,劝他别去,他非要去。你是他的朋友,帮着找找他吧。”
井庆平说:“这个水明,去小煤窑采访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呢,要是我事先知道他要去小煤窑,我会坚决不让他去。你不知道,现在小煤窑的窑主都对记者仇恨得很,好像记者一去,就要断他们的财路,挖他们的祖坟一样。我看这样吧,别的忙我也帮不上,你在我们报上登个寻人启事吧。我跟广告部的人说一下,让他们给你优惠一点,别人登一条一千,你登一条六百就行了。”
田少荣听周水明说过,现在井庆平掉到钱眼儿里去了,天上飞过一只大雁,井庆平都要设法拔下一些毛。井庆平是不是把她也当成了一只大雁呢?她问:“登寻人启事有用吗?”
井庆平说:“当然有用,我们的报纸发行量那么大,覆盖面那么广,寻人启事一登,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提供有关你爱人的线索。到这个时候不能怕花钱,人比钱更重要。”
田少荣没有把钱掏出来,她说她带的钱不够。
井庆平问她差多少。
她说只有几十块钱。
井庆平说:“几十块钱绝对不行。”
田少荣想说让井庆平先替她把钱垫上,她随后再把钱还给井庆平,话还没说出来,井庆平就到电话机前打电话去了。电话一接通,井庆平就笑着跟人家打哈哈,乐得身上乱打颤。田少荣等了一会儿,见井庆平说个没完,就跟井庆平说:“你忙吧,我走了。”
井庆平对她招招手:“我一会儿还要开会,就不送你了。”电话那头的人大概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说,“x你大爷,你不要胡说八道,跟我说话的是我朋友的老婆。”
又过了两天,周水明还是没一点儿消息,田少荣更加心焦。她不敢告诉周水明的父母,也不敢让孩子知道,只给在老家的娘家哥打了一个电话,没说几句,她就哽咽得说不下去。哥哥也没什么办法,劝她不要着急,再等等看。哥哥说,记者在社会上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别人一般不敢对记者太使坏。哥哥还说,水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会自己保护自己的。
田少荣听说,离她所在的大矿十来里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小煤窑,她想兴许周水明就在那里,一路打听着到小煤窑上去了。到了小煤窑,她不但没找到周水明,还差点被人家当成送货上门的野鸡给关在屋里。
小煤窑在一个山沟的沟底,站在山坡上,她老远就看见沟底有一个小井架,井架旁边还有一堆煤。她以为离井架不太远,谁知七拐八拐,上坡下坡,走了半天才走到井架跟前。有几个窑工躺在井架旁边的麦地里晒太阳,一看见她,窑工们都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问:“你们这里有个叫周水明的人吗?”
一个窑工问:“周水明是谁?”
她说:“周水明是我爱人。”
“你是干啥的?是不是想男人了?这儿男人多的是。”
田少荣生气了,说:“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真的是来找我爱人的。”
又一个窑工说:“你是什么人,这还看不出来,下面有漏洞的人呗!”
那帮窑工都笑了。
田少荣小声骂了一句流氓,转身要走,一个岁数稍大的窑工说:“有一个姓周的在屋里睡觉,我带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爱人。”
田少荣心里又升起一点希望,随那个窑工到一间屋里去了。窑工对着地铺喊老周,说:“起来看看,你老婆找你来了。”
那人从被窝里抬起半个光身子,田少荣一看,那人是个独眼,根本不是周水明。
独眼把一只好眼揉着,问:“打一炮多少钱?”
田少荣见领她进来的人要关门,赶紧夺门冲了出去。
自从把十万火急的信息让李正东传递出去,周水明天天盼着司站长带领公安人员来解救他们。在他的想象里,这应该是公安方面一次重大的解救行动,也是公安人员立功的好机会。
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会联合行动,出动数辆警车,上百警力,把这座牢窑迅速包围,严密封锁。警车刚出动时不一定鸣笛,一旦形成对牢窑的包围圈,警笛会哇哇的鸣成一片。那些狼狗阻挡不住防暴警察的突击步伐,他们突突一梭子子弹,那些狗东西就会全部完蛋。当一部分警察占领崖头的制高点,一部分警察冲进牢窑的坝子时,齐老板以及众喽罗在内,霎时会变成一堆草鸡。随后跟进来的司站长最关心的是他的安危,司站长一定会大声询问:“周水明在哪里?我们的记者在哪里?”和司站长相见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按常规,他应该扑向司站长怀里,和司站长拥抱一下子。他还要流一点眼泪。司站长向随行采访的记者们说:“这就是我们的卧底英雄,他是我们记者站的记者周水明!”于是照相机、摄像机一起上,对他一通猛照。如果这次行动有现场直播的话,还会有手持话筒的记者对他进行现场采访,问他卧底多少天?看到了哪些问题?是怎样下决心卧底的?想没想到过会遇到危险?现在身体怎么样?这些问题的内容都是现成的,他会一一回答。他的问题还没回答完,有关领导就过来了,还带来了救护车,要拉他先去医院检查身体。他把想象一遍一遍重温着,几乎形成了一套模式,都背了下来。然而好几天过去了,他想象中的诸多感人场面一点都没有出现。假如煤墙是一张屏幕的话,他用灯照照,“屏幕”是黑的。睡一觉再照一遍,“屏幕”还是黑的,什么电影都不曾上演。他也怀疑地问过李正东,是不是真的把他写的东西送出去了,李正东似乎有些生气,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什么都别跟我说了。”
他的口气马上缓和下来,问李正东:“你帮我数数,咱们到这个窑上多少天了?”
李正东说:“我不会数,你自己数吧。”
周水明每天都在数,过一天,他就在他睡觉的巷道边放一个小煤块。截至目前,小煤块已经放了十五块。十五是个好数字,元宵节是十五,中秋节也是十五,到了十五,月亮就该圆了。
可是,他的月亮呢,连个月亮的细边都看不到。别说月亮了,窑下连颗星星也没有啊!周水明知道,他妻子一定急坏了,一定在到处找他。他不仅为自己着急,也为妻子的着急而着急,是急上加急。
此计不成,周水明继续施展他的才智和谋略。他想把窑工们悄悄发动起来,带领窑工进行暴动。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因暴动而成功的例子不算少,别人能组织暴动,他为什么就不能。
从力量的对比上,国矿长、齐老板,加上那些监工,他们的人才十几个。而窑工的人数是几十个,力量要比窑上的人员大出好几倍。只要窑工们不甘心做奴隶,接受他的发动,心齐,到时他振臂一呼,窑工们一起行动,把监工手里的鞭子和棍棒夺过来就可以了。煤窑四周没有碉堡,也没有架设机枪,他们呐喊着冲出去,当是革命洪流,势不可当。
周水明选择了一个苦大仇深的窑工作为第一个发动对象,这个窑工是老毕。老毕不止一次骂过他,他也曾发誓不再理老毕,但为了团结老毕,他还是把老毕原谅了。别看老毕把自己的手指头切掉了一根,齐老板一天都没让他休息,他的自残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周水明凑到老毕身边,瞅机会把发动的意思对老毕说了。老毕当时并没有反对,但一到窑上,老毕就把周水明出卖了。老毕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重大的交换条件,他问齐老板:“我给你说一个重要情况,你们能不能放我走?”
齐老板让他说说看。
他把周水明跟他说的话都端了出来。
齐老板认为他表现很好,奖励了他一支香烟。至于能不能放他走,齐老板说:“不要着急,我们合作得很好嘛!”
周水明又找了两个窑工秘密谈话,效果都不佳,那两个窑工也把秘密泄露了。
国矿长对周水明的新动向很重视,作出最新指示,让人把周水明的脚脖子上砸上铁链子,拴起来,不许周水明再串联,再煽风点火。铁链一时不好找,监工把拴狼狗的铁链解下一根,扣在周水明脚脖子上了。铁链子的另一头拴在一根木头柱子上,支柱上方顶着大石头,周水明不敢使劲挣,倘是把支柱拉动,石头落下来,周水明必死无疑。
周水明最后没有死在窑下,并不是有的窑工跑了出去,给公安机关报了案。确有个别窑工逃跑成功,但他们一跑出去,就回家去了。他们跟谁都不提他们的遭遇,自认倒霉。周水明幸免于难另有原因。邻近有一家小煤窑透了水,二十多个窑工泡在窑下,窑主却逃跑了。有人把消息报告上去,上级决定,该地区的大小煤窑全部停产整顿。并由公安、工商、煤炭、安全等部门组成联合执法队,对所有小煤窑进行拉网式排查,一个不许漏网。国矿长听到风声,给每个窑工发了一百块钱做路费,把窑工全部遣散了。窑工们急于回家,纷纷作鸟兽散。
此时,周水明已在窑下被关了两个月零二十一天。他被投下去的时候是春天,出来时已到了夏天。他长发灰白,满脸皱纹,瘦弱不堪。他还算有经验,上窑时他用衣服蒙上了自己的双眼,见到阳光时眼睛才没有瞎掉。他在医院输了几天液,身体稍有好转,就染了头发,由妻子陪着,到记者站找司站长去了。
司站长代表记者站给了他一千块钱,算是慰问费和生活补助费。
周水明说,他争取尽快把稿子写出来,因为内容比较丰富,他可能会写得长一些。他说:“哎呀,这一次体会太深刻了,收获太大了!”
司站长笑了笑,没有对他进行鼓励,司站长说:“稿子写出来恐怕不好发。还有一点你记住,以后你不管写什么稿子,都不要署我的名字。”
周水明说:“不会的,司站长您放心,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栽培。”
“我的话你没有理解,这牵涉到姓名权问题,随便署别人的名字,就是侵犯别人的权益。另外,你以后也不必到记者站来了,试用期三个月早就过了,记者站现在聘用了一个新的记者。”
司站长把正在电脑前打字的一个女孩子介绍给周水明,“这位就是新来的小习。”
小习回头对周水明微笑了一下,点点头。
周水明突然觉得有些晕,脚下趔趄了一下。
妻子赶紧把他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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