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绍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4
|本章字节:11020字
董新语上的是夜班,这会儿正在宿舍里睡觉。同宿舍还有两位矿工,他们都在睡觉。他们一般是晚上十点左右起床,吃过饭,开过班前会,十一点就要披挂下井,零点之前必须赶到工作面接班。上夜班规定的时间是早上八点下班,因井下的巷道比较漫长,等他们升到井上,已到了九点多。这就是说,从下井到升井,他们每天在黑暗中的时间都要超过十个钟头,甚至更多。是上别的班的一个矿工在楼门口看见了杨月文,抢先上楼替杨月文拍响了董新语宿舍的门。那个矿工使用的还是几年前的叫法,把杨月文叫成新娘子,说董新语,董新语,你的新娘子来了,给你送好吃的来了,还不赶快起来迎接!哪有手里扯着孩子的新娘子呢,这种叫法让杨月文很不好意思。大概董新语以为工友在跟他开玩笑,在屋里没出声,也没有起床开门。虚报妻情的情况以往是有的,所谓送好吃的,也有多重含义。已经来到门口的杨月文没有再敲门,也没有直接喊董新语的名字,怎么让丈夫知道她真的来了呢?
她的办法是教女儿:小敏,喊你爸爸,大声喊,爸爸,我来了!教过女儿,她把编织袋放在地上,很快地拉拉衣襟,捋了捋头发。小敏喊爸爸还没喊出来,董新语已经把门打开了。他只穿一条裤衩,连鞋都未及穿,光着膀子光着脚就到了门口。明天就是大年除夕,妻子女儿突然到来,像是真的把董新语吓着了,他两眼瞅着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待他把话说出来,一开口就听出不是自己要说的意思。他说:你怎么来了?杨月文说:怎么,不兴俺来吗?你要是不想让俺来,俺马上就走。董新语窘迫地笑了一下,伸手把立在门口的编织袋提进屋来,说:你们还没吃中午饭吧,我去食堂给你们打点饭吃。杨月文说:你还是先管你自己吧,连件衣服都不披,冻病了咋办?她见丈夫有些瘦,连肋骨都看得出来。丈夫的气色也不是很好,阴白得有些蘑菇色。由此可见,丈夫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地底干的活有多重。她的眼圈儿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同屋的其他两个矿工也醒了,他们从被窝里抬起头对杨月文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定是久上夜班的缘故,他们的脸都是阴白色,眼睑处还留着未洗干净的煤黑。其中一个矿工对另一个矿工说:咱们起来吧,给新语腾个地方。董新语懂得腾地方是啥意思,工友的妻子来了,他也给人家腾过地方。远道而来的妻子,哪个不是一团烈火,而待在矿上的丈夫呢,哪个不是一块优质煤炭,腾地方的意思,是给烈火和煤炭一个机会,让他们抓紧时间凑到一块儿烧一烧,把积压已久的困难先行解决一下。董新语说:别,你们只管接着睡,谁都不要起来。我去找队长,问问探亲家属房还有没有地方。董新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探亲家属房里早就住得满满的,一间空房都没有了。刚从外面进来时,董新语头发上衣服上都落有雪花,表明外面已经开始下雪。杨月文扭脸往窗外看,见雪下得还不小,大雪朵子上下翻飞,一片混沌。
雪阻路断,她想这一次也许不该来。董新语倒显得很欣喜,他说:下雪了,太好了,这是好兆头!这边一冬天都没怎么下雪,你们娘儿俩一来,就把雪带来了。杨月文在床边低眉坐着,董新语过去把妻子的后背轻轻抚了一下,说没事儿,你和小敏先休息一会儿,我到附近农村看看,去农村租一间房子。自从来到一个新的环境,小敏像是想看又不敢多看,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一点都不放松。妈妈坐在床边,她就挤在妈妈两腿之间,把头拱在妈妈小肚子上。爸爸看她时,她把脸藏起来,不让爸爸看到她。爸爸一不看她,她就悄悄把脸侧过来,看着爸爸。当发现爸爸的手伸向妈妈的后背时,她猛地把头抬起来,样子甚是警惕。
董新语去附近农村租房,去了好半天才回来。他在门外的地上跺着脚上的雪说:找到了,两间西屋,挺不错的。杨月文问租一天多少钱?董新语说不贵,一天二十块。杨月文说:二十块还不贵吗,你一天才挣多少钱!董新语说:房东是一个老大娘,老大娘的儿子在城里结了婚,安了家,今年过年没有回来,只有老大娘一个人在家。老大娘说的是不要钱,不要钱怎么行呢,一天二十块钱的租金是我说出来的。杨月文说:就你老实,一点气都不透。董新语笑了笑说:你不是说就喜欢我这样的老实人嘛!杨月文说,谁喜欢你?没人喜欢你!小敏跟妈妈学舌,也说:没人喜欢你。杨月文说:你看,连你闺女都不喜欢你了。董新语说:不喜欢我,也是我闺女。
董新语去食堂打来饭菜,一家三口吃过晚饭,董新语带妻子女儿去看租来的房子。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积了一层雪。小路七拐八弯,他们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上一个坡,还要下一个坡,才来到山沟下面的村子里。下坡的时候,董新语欲把小敏从妻子怀里接过来,向小敏伸着双手说:来,让爸爸抱。杨月文也说:让你爸爸抱一会儿吧,快把我累死了!不说让爸爸抱还好,一说让爸爸抱,小敏一下子把妈妈的脖子搂住了,搂得紧紧的,推都推不开。
杨月文说:你这个缠人的闺女呀,把你妈勒死吧。杨月文到租下的房子里一看,两间西屋是不错,但一间屋里堆满了玉米秆、芝麻秆、豆秆、棉花秆等柴火,另一间屋的地上胡乱扔着一些麦草和红薯秧,窗下拴着一只母羊。母羊定是在屋里拉,在屋里尿,地上遍是羊屎的颗粒和片片尿迹,一股股羊的膻气和尿臊味直顶鼻根子。杨月文抱着小敏,不愿意把女儿往这么脏的地上放。家里有四间大瓦房,还有两间灶屋,都在那里空着。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却要住人家的羊窝,这叫什么事呢!杨月文说:我看我们还是回家去吧。董新语说:该过年了,不要说气话。杨月文说:不是我说气话,夏天你回家收麦的时候,不是说好的回家过年嘛!
董新语说:谁都想回家过年,矿上不放假,你让我怎么办呢。你也看见了,不能回家过年的也不是我一个。说着,董新语开始收拾屋子,把放在低处的柴火往高处摞。这时老大娘过来了,让他们可以把柴火抱到灶屋里一些。大娘还说,她家堂屋里还有一张小床,他们要是想用,可以抬到西屋里来。杨月文笑着答话:大娘,不用了,我们打个地铺就行了。大娘没有坚持让他们抬床,只说:在家千般好,出外一时难哪!大娘离开后,董新语说:我们借用一下大娘的小床有什么不可以呢?杨月文说:掉就掉在地上,你以为就你能凑合呢,我比你还能凑合。董新语摇摇头,不再说话。杨月文把小敏放在地上,帮助丈夫往灶屋搬柴火。下着雪,羊不能往院子里牵,看来只能拴在屋里。当晚他们没有住在这里。反正董新语和同宿舍的两个工友都是上夜班,他们不到十一点就走了,杨月文和女儿临时在宿舍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董新语下班后,由两个工友帮忙,他们才把铺盖和锅碗瓢盆以及煤火炉搬到租住的房子里去了。煤火炉和一应炊具都是几年前杨月文当新娘子时住在探亲家属房里置办的,亏得董新语放在床下保存了起来,如今拿出来擦擦洗洗就能用。地铺打好了,煤火生起来了,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屋里顿时有了烟火和家庭的气息。除夕之夜,董新语还要去上班,杨月文让他抓紧时间睡觉吧。杨月文也带着女儿抓紧时间去买年货。好在雪停了,女儿不用老抱着,只扯着女儿的小手儿就可以。杨月文买了白菜萝卜葱姜蒜,买了鸡蛋、猪肉等,还买了包饺子用的白面。杨月文买了对联、蜡烛等,还给女儿买了一个吹成孙猴子形状的花气球。
在家里过年有什么,到这里过年也要有什么。在家里过年怎么过,到这里也怎么过。住的地方可以凑合,别的方面决不能凑合。买了七东八西的年货回到小屋,杨月文突然想起,鞭炮还没有买。睡了一觉醒过来的董新语说:算了,别去买了,别人家放炮,咱们听响,也是一样的。杨月文说:那不行,人家放炮是人家的,咱放炮是咱家的,谁都不能代替谁。杨月文折回去买鞭炮,想把小敏留在屋里跟爸爸玩。可小敏说什么也不干,杨月文还得带上她。买了一盘红鞭炮回来,杨月文开始给丈夫做好吃的。煎炒蒸熬,扑鼻的香味把董新语的鼻孔扑得大张着,董新语不由地感叹说:有谁能比得上我老婆呢,老婆在身边真是太好了!杨月文说:就这,你还不想让俺来呢。董新语说:谁不想让你来,我巴不得你一年到头住在矿上呢!
杨月文说:我还以为有人绊了你的腿,你把我们娘儿俩忘了呢!董新语说:开玩笑。
吃过午饭,杨月文让丈夫接着睡。她知道,上夜班的人必须把觉睡够,下井才有精神。董新语把地铺拍了拍,让妻子也睡一会儿,说着给妻子使了一个眼色。他们虽说打的是地铺,但下面铺了一层豆秆,一层麦草,还有一层褥子,跟沙发床也差不多。杨月文把丈夫的眼色看到了,脸上红了一下。小两口七八个月都没到一块儿,要说想,谁不想呢,做梦都想。可有女儿在眼前,女儿的两眼齐睁着,这怎么办呢?她从上面指指女儿的毛毛头,摆摆手,意思是不行。要是女儿这会儿能睡着就好了。杨月文对女儿说:去吧,找你爸爸去吧,睡睡你爸爸给你铺的沙发床。小敏不去,转过身,伸着双手往她怀里扑。她不让小敏扑进她怀里,伸开双手往外推小敏。她装作逗小敏玩,说去吧去吧,你爸爸可想你呢,你要是不去找你爸爸,我就不要你了。小敏扑过来,她把小敏推开;小敏又扑过来,她又把小敏推开。她的脸红着,小敏的脸也红着。小敏大概不明白妈妈为何这般推她,她都快要恼了,妈妈越是推她,她往妈妈怀里扑得越厉害,她不仅使劲揪妈妈的衣服,还蹬着腿,伸着脑袋,奋力往妈妈怀里挤。
杨月文说:你不找你爸爸,我就找你爸爸去了,我把你关到外面,让人家把你领走。推着推着,杨月文大概真的把小敏当成了障碍,手劲没掌握好,一下子把小敏推倒在地上。小敏哪里受过这个,哇地哭了,哭着还骂了杨月文的妈。小敏以前从来没骂过人,看来这孩子是真急了。杨月文说:你敢骂我,看我不打死你!董新语当然不允许杨月文过年时打孩子,他赶紧拉起女儿,说:来,让爸爸抱抱。董新语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女儿该让他抱了。不料他刚拉住女儿的手,女儿就挣脱他,还是向妈妈身边跑去。两口儿相视,只有苦笑的份儿。
除夕之夜,丈夫下井去了,杨月文剁馅儿,和面,准备包饺子。外面起了风,听风声至少有五六级。大风把房顶上的积雪吹下来,又旋起来打在木门上,把木门打得沙沙响。矿上的生活区在北山,而生产区的井口在南边,生活区离井口有三四里远,这一段路丈夫要步行去上班,不知有多冷呢。除了风声,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这里的除夕之夜是很静的,因为家家户户都在看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房东大娘家也有电视,杨月文听见了,从堂屋的电视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喧哗之声。杨月文不能带女儿去堂屋看电视,过年的规矩她懂,大年三十的晚上是不兴到别人家去的。鞭炮之声突然响起来,一响起来就很繁密。
那必是旧岁辞去,农历新的一年开始了。杨月文把鞭炮看了看,没有拿出去放。她要等丈夫下班回来,全家人一块儿放。杨月文还给自己定了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像熬鹰一样把女儿熬着,不许女儿早睡觉。女儿要是睡觉太早,白天又该不睡了。她给女儿讲故事,唱儿歌,教女儿包饺子。一见女儿犯迷糊,她就喊:小敏,不许睡。你要睡了我就走,把你自己留在这里。小敏困得合了眼皮,她又把小敏晃醒。小敏说:妈妈,咱回家。嘴一撇一撇,想哭。杨月文说:大过年的,不许哭!你爸你妈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有了白天被妈妈推倒的教训,女儿只让泪珠儿在眼角滚了滚,没敢哭出来。
杨月文把女儿熬得效果不错,早上丈夫下班回来了,女儿还在睡觉。杨月文说:饿坏了吧,我给你下饺子。董新语说:炮还没放吧,我去放炮。杨月文要丈夫先别放炮,炮一响会把女儿惊醒的。丈夫会意。结果杨月文还没下饺子,董新语也没放炮,夫妻俩站着就搂在了一起,亲在了一处。董新语觉得嘴里有些咸,捧开妻子的脸一看,见妻子的眼泪哗哗流,原来妻子的眼泪流到他们嘴里去了。董新语说:月文,别这样,过年应该高兴才对。杨月文说:谁不高兴了,我这就是高兴的……是个阴天。地跟着天走,天阴,地也阴。入冬之后,这块大平原就铺展开了,准备好了,随时等待雪的到来。不管天上的雪下得有多大,地都不反对,有多少接受多少。
灰云遮了太阳,天就黑得快。那种黑是笼罩性的,仿佛灰云变成了黑云,未及变成白雪就落了下来。又仿佛黑云本身就是天空的组成部分,它消弭了天地间的距离,使天和地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在这样的夜晚行走,人们难免深一脚,浅一脚,如在云里雾里,泥里水里。
梁建明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天气和夜晚。要是有满天星斗和遍地月光,他还会觉得麻烦呢,前半夜能不能回家还不一定呢。而目前浓浓的夜色像是不花钱的遮羞布,正好可以把他脸上难当的羞愧遮一遮。到了县城,他身上只剩下三分钱,连买一杯白开水都不够,汽车是没法坐了。就算他有坐车的钱,坐不坐公共汽车他也要考虑考虑,离家越近熟人越多,万一在车上碰见熟人怎么办呢?县城离镇上五十多里,他是溜着路边,低着眉眼,一步一步走到镇上的。
来到镇上,天已经黑透了,只有一两家把锅灶垒在敞棚下面的小饭馆里才露出一点火光。在白天,这里的小饭馆习惯把鲜红的猪肋条、又红又白的羊腿,和煺得闪着油光的肥母鸡垂挂在棚口下面,形成对过路食客的招徕。天一黑,为防止有人顺手牵羊,他们就把招徕品收回屋里去了。与火光同时从一家小饭馆里露出来的还有一股股油烟子气,梁建明从中闻到了醋熘绿豆芽儿的味儿,还有炝锅肉丝面的味儿,他不知不觉在小饭馆的街对面站下了。从昨天到现在,按通常一天三顿饭算,他已经五顿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肚子早就饿得前墙贴了后墙。小饭馆里这两样刚出锅的饭菜要是尽他吃,恐怕他一气吃三碗面两盘菜都不止。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奢侈,简直有些无耻,自我惩罚似的从小饭馆那里别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