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绍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4
|本章字节:11398字
不仅如此,他的情绪像是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感染,也把他的工友苗壮壮回忆起来了,他说大叔,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别说你了,作为苗壮壮的好朋友,对于壮壮的遇难,我心里也一直很难过。难过怎么办呢,谁都没办法。矿上这次遇难的矿工一共是一百六十八个,不是壮壮一个,我劝你还是想开点儿。我没有别的意思,在这里碰上田玉华了,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困难,要是有困难的话,让她只管说话。壮壮不在了,还有我们大家呢。苗心刚不会相信胡修良说的话,什么在这里碰上田玉华了,胡修良明明在田玉华后面尾随着,尾随到这里,两个人才站下了。要不是他抱着小本及时赶到,弄不好两个人的尾巴已经碰在一起了。煤矿旁边有一家废弃的水泥厂,厂里遗留得有一座烧水泥的高炉,还没有炸掉。高炉相当高,加之建在半山坡上,比矿上的井架和圆筒煤仓还要高。
田玉华每次一走出家门,他都快步登上那座高炉上边的平台,看看田玉华到底到哪里去。因为高炉的高度在周围的建筑物中是超拔的,只要他登上高炉的平台,四周的景物及人物和动物的活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哪怕田间小路上跑过一只土黄色的野兔子,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平台上方是半封闭的,只留有一些不大的窗口,他站在窗口里面的暗影里,能看见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却看不到他。这就是田玉华一次次回头却看不到他的原因,也是他给田玉华说了谜语,田玉华猜不到谜底的原因。他对胡修良更不会说破谜底,只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地说: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看来你是一个重友情的人,也是一个讲道德的人。我谢谢你,我替我孙子谢谢你,我们全家都谢谢你!胡修良说:不用谢,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没啥可谢的。坐在这边的田玉华,把奶头子塞进儿子的嘴里,张着耳朵往那边的坡下听。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了一声鸟鸣,还听到沟底的村庄传来的一声驴叫,却没有听到人吵架的声音,看来这两个男人都克制着,没有发生冲突。
她这才抱起儿子,回家去了。
三
苗心刚和妻子私下里制定出一个计划,要带着儿媳和孙子回老家去,给儿子苗壮壮烧周年纸。
儿子是去年十二月十日遇难的,再过十来天,儿子去世就一周年了。儿子去世后,由矿上统一安排,与别的遇难矿工一起,穿上同样的服装,分批进行火化。遗体火化后,矿上配送给每位死者的骨灰盒也是同样的规格,都是那种黑色明漆小木盒。骨灰盒精致是精致,但苗心刚觉得盒子太小了,儿子躺在里面胳膊腿儿都伸不开,太憋屈了。所以他把儿子的骨灰盒带回老家,为儿子买了那种老式的红松木棺材,在棺材底部铺了新褥子,把骨灰撒在了褥子上,带领儿媳、孙子为儿子举行了安葬仪式,把儿子埋葬在他们苗家的老坟地里。说是他和妻子共同制定的计划,其实主要是他的主意。制定这个计划,苗心刚出于两方面的考虑,或者说主要有两个用意。一是让田玉华暂时脱离一下矿上的环境,免得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继续骚扰田玉华。那天听了胡修良一番表白,他说的是他放心了,实际上他一点都不放心。
将近五十年的人生经验,他一见胡修良戴着一副有色眼镜,好像眼睛后面还长着眼睛,就觉出那小子不是一个正道人。胡修良打的是关心田玉华的幌子,实行的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他拜着拜着,就把鸡给拉走了,或者把鸡吃掉了。据苗心刚的观察,想打田玉华主意的不止胡修良一个,田玉华从矿上的农贸市场走过,不少人流露的都是黄鼠狼一样的目光。这当然不能全怪那些男人,田玉华本人恐怕也有一定的责任。俗话说黄鼠狼爱咬病鸡子,田玉华或许带出了一些病相,散发出一些气息,被那些嗅觉灵敏的人嗅到了。他让田玉华跟他一块儿回老家去,给他们来个十三不靠,看他们还拿什么和。第二个用意,他想通过给儿子烧周年纸和对儿子的祭奠,保持和增强儿媳田玉华的人妻人母意识,让田玉华记住,她的丈夫苗壮壮虽然不在了,但她还是苗壮壮的妻子,小本的妈妈,老苗家的儿媳。田玉华最好还是兑现自己的诺言,守住自己,一心一意把小本养大。
这个计划只能由公爹苗心刚对田玉华说出来,万万不能由婆婆说。在给苗壮壮办后事期间,婆婆与儿媳产生了很深的裂痕,或者说已经结下了仇气。儿媳几乎不能听见婆婆说话,好话歹话都不能听。无论什么事,只要由婆婆说出来,田玉华必定打顶板,事情一准砸锅。所以他们虽然同吃一锅饭,婆媳基本上互不搭腔。然而,当苗心刚对田玉华说出计划时,田玉华也不同意。这天,苗心刚抱着孙子小本,手指着靠墙放在桌子上的苗壮壮的遗像,教小本喊爸爸。这张遗像是苗心刚特意到照相馆里放大的,长一尺半,宽一尺三。他给遗像罩了玻璃,镶了金边雕花木框,木框上方搭有黑色绸带,并用绸带掬了一朵硕大的花。
除了木框上方正中有黑色花朵,他还让妻子用白纸扎了两朵白花,分放在遗像下方的两个角。遗像很显眼,只要来到他们家,一抬眼就把苗壮壮的遗像看到了。苗心刚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儿子不在了,但儿子的位置不能空缺,他必须在这个家里给儿子一个显著的位置。他教孙子对着儿子的遗像喊爸爸,也是百年大计。从孙子刚会吐一个字起,他就指着遗像说:这是你爸爸,来,喊爸爸。他没有教小本喊爷爷、奶奶,也没有教小本喊妈妈,只教小本喊爸爸。他用灌输的方法,反反复复把儿子的形象灌输给小本,要让小本从小就树立起爸爸意识,只认这一个爸爸,别人都不能代替这个装在镜框里面的爸爸。苗心刚的耐心灌输取得了成效,小本终于喊出了爸那个字眼儿。当小本第一次喊爸爸时,苗心刚感动得喉头发噎,差点替儿子答应出来。
回想起来,壮壮第一次喊他爸爸时,他都没有这么感动。现在小本喊爸已不成问题,只要他指着遗像问这是谁,小本就叫了爸爸。每当小本叫了爸爸,他就高兴得把小本又举又亲,说回答正确,一百分。本本真乖,真懂事,真是爷爷的好孙子。这天高兴之余,他装作顺便对田玉华说:小本他爸爸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快到了,过几天咱一块儿回去给小本的爸爸烧周年纸。田玉华说:谁想回去谁回去,反正我不回去。小本也不回去。在公爹夸小本是好孙子时,田玉华瞥见婆婆也瞅着小本咧着嘴乐。
婆婆一高兴,她就不高兴。她把小本从公爹手里要了回来。对于公爹老是教小本对着玻璃镜框里的相片儿喊爸爸,田玉华嘴里不说反对,心里也有不同看法。一个人不管他生前如何,一死就变成了鬼。让一个不懂事的娃娃成天对着鬼叫爸爸,是不是太过分了。田玉华还听说,小孩子的眼睛都是真眼,神眼,不可让小孩子照镜子,一照镜子就能看到小孩子自己的前生。罩在相片儿上的玻璃也有一些镜子的功能,也能照出人影儿,小本要是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前生,把孩子吓坏了怎么办。苗心刚说:给小本的爸爸烧周年纸是一件大事,必不可少。他的坟在老家埋着,咱们要是不回去,就没人给他烧纸。
田玉华说:谁说不烧周年纸了?没人说不烧周年纸!有几个家属跟我约好了,我们准备那天到井口去烧纸。我听人家说,井下的路曲里拐弯,往哪儿走都是黑的,壮壮他们在井下还迷着路呢,他们的魂儿还都没出来呢,要烧纸只能到井口烧,得连着烧三年纸,才能把壮壮的魂引出来。田玉华不愿回老家,是害怕公婆和老家的人再折腾她,也折腾她的孩子。去年回老家往苗家老坟里埋苗壮壮的骨灰时,她和孩子已经被折腾了一回。她腰里系了麻披子,头上顶了整幅的白布,身上穿了重孝。小本不会扛幡,她得替小本扛。小本不会摔丧盆,她得替小本摔。村里的两个妇女架着她的胳膊在前面走,青壮男人们抬着苗壮壮的棺材在后面走。每走几步,她都要按照长辈的要求,回过头跪在地上向棺材磕头。
小本头上也戴了孝帽子,全身穿上了生白布特制的孝服,裹得像一个受了重伤的小伤号。小本由婆婆抱着往坟地里走。送葬的队伍一路吹响器,放鞭炮,还放那种能发出巨响的三眼铳,大概把初生的小本吓坏了,小本一直哇哇大哭。或许在苗家的人看来,小本大哭是应该的,哭得很好,只有小本不间断地哭,才能显出小本与爸爸的骨肉联系,才能增加生死离别的悲痛气氛。小本挣扎着要找妈妈,要妈妈抱。可婆婆紧紧抱着小本,就是不允许小本找妈妈。那两天刚下过大雪,老家一片冰天雪地。
小本喝了寒风,吸了凉气,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她和公爹连夜把小本抱到乡医院打了半夜吊针,小本才渐渐退了烧。苗心刚认为儿子的魂还在井底没出来的说法是瞎说。据说人的魂如一缕烟,如一朵云,轻盈得很,是往上升的。苗壮壮的魂早就应该从井口升出来了,在他的肉身没被抬出来之前,魂就走到了前面,回到了家里。不过苗心刚没有再说话,没有讲必须回老家烧纸的道理。话不能太赶话,后面的话赶得急了,前面的话回头咬一口,容易把事情闹僵。
在井口烧纸叫魂,不是田玉华自己瞎编出来的,今年清明节时,她就见过梁奶奶在井口烧纸,还放了一挂小炮。说是井口,其实矿上井口的值班人员不让烧纸的人离井口太近,梁奶奶给儿子烧纸只能在离井口一两丈远的地方。梁奶奶点燃了纸,就叫着儿子的名字,开始呼唤儿子,让儿子跟她回家。梁奶奶每唤一声,就说出一个理由:井下太黑了,你出来跟娘回家吧;井下太凉了,你出来跟娘回家吧;井下太潮湿了,你出来跟娘回家吧……唤着唤着,梁奶奶就泣不成声。一些准备下井的矿工见梁奶奶烧纸,都站下对梁奶奶望着,他们的眼睛都是湿的。田玉华抱着小本从家里出来,到梁奶奶家里去了。田玉华跟梁奶奶住的是同一座楼。梁奶奶家的房子大一些,两居室,还有一个小厅。田玉华叫开梁奶奶家的门,梁奶奶一见是他们娘儿俩,就很亲热地把小本抱了过去。梁奶奶本来正吸烟,烟也不吸了,弯腰低手把烟在烟灰缸里掐灭,腾出嘴来在小本脸蛋上亲着,说本本是奶奶的小宝贝儿,奶奶最喜欢本本。
把本本亲得咧着小嘴儿乐,梁奶奶又拿过一块奶糖,剥去糖纸,放进本本嘴里。奶糖块儿大,本本嘴膛子小,奶糖一放进本本嘴里,本本的嘴角就流出了口水。梁奶奶用手给本本擦着口水,夸本本真知道糖是甜的,真会吃。
梁奶奶家里先来了一个人,那人在沙发上坐着,田玉华一进来就看见她了。
田玉华认识她,她的名字叫陈红娟。她抱着小本刚进来时,陈红娟看了她一眼,梁奶奶逗小本时,陈红娟好像也看了一下,但陈红娟很快把眉眼低下了。陈红娟的气色不大好,脸上愁云密布,皮肤又黄又糙。陈红娟的眼圈儿很红,还有些肿,像是刚跟梁奶奶哭过。梁奶奶指了一个座位让田玉华坐,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让小本坐在她腿上。梁奶奶跟田玉华说话,却是在接着劝慰陈红娟,说:我刚才正跟红娟说呢,一个人来到世上,得学会认命。天大不大?地大不大?
天地再大也没有命大。一个人不管是大官,还是平头老百姓;不管是光棍,还是瞎子,都得归命管着,谁都越不过命去。多少人想跟命抗抗,就算他抗过初一,抗过十五,抗过十年二十年,还能抗过一百年吗?不能吧!陈红娟点点头,她是低着头点的,点头时仍没有把眼抬起来,没有看梁奶奶。倒是田玉华和梁奶奶互相看了一眼,交流一下劝人不易的意思。田玉华对小本说:来,还是让妈妈抱吧,别尿奶奶身上。梁奶奶舍不得似的,没有把小本还给田玉华,说:童子尿香,本本要是尿在奶奶身上,是给奶奶添香呢,奶奶巴不得呢!
梁奶奶摸到了本本的小***,像是唤着小***说:来吧,尿吧,尿它一大泡,把奶奶冲到龙王爷那里去。奶奶要是有这么个亲孙子有多好,奶奶没有那个命啊!说到没有那个命时,梁奶奶眼圈儿红了一下。梁奶奶把话题又转到陈红娟身上,说红娟哪,不是我说你,你这闺女是心也重,情也重,重得比千斤万斤的重担都重。再重能怎样呢?高连云已经走了,一走就不回头,再也不能跟你分担什么。你再不把担子放下来,就要把你压趴下,你一步都迈不开。依我说你只管狠狠心,别再想小高了。要想你就这样想,高连云,你说走就走,走时连句话都不给我留,你咋这样狠心呢?你既然能下这样的狠心,就别怪我不念咱俩过去的情意,你只管远走高飞去吧,我陈红娟再也不想你了。这次陈红娟说话了,她说:我的心狠不起来怎么办呢,我睁眼闭眼都是他怎么办呢?这样说着,陈红娟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
她自己备有一包面巾纸,她把纸抽出来一张,往眼角上搌,往鼻窝里搌。她脚前的地方,浸着泪水的白纸扔了好几团,如一朵朵凋谢的白花。见陈红娟如此伤感,田玉华难免想到丈夫苗壮壮,泪水也汪满双眼。梁奶奶说:你看我这老婆子,劝红娟还没劝好,又把玉华惹得伤了心。你们想哭就哭吧,哭哭心里好受些。我听人家说泪水子里有毒,老把泪水子憋着可不好,该流出来就得流出来。哎哟我的乖乖,你还真尿了。我说的是泪水子,又不是尿水子,你这么急着尿干什么?没事儿没事儿,乖乖没尿我腿上多少,都尿到沙发上了,浪费了。田玉华破涕笑了一下,赶紧把小本从梁奶奶怀里接过来。
陈红娟的情况,田玉华听梁奶奶说过一些。陈红娟的男朋友高连云,是陈红娟在矿上中学里的同学,两个人上初中时就开始谈恋爱,谈了好多年了。陈红娟的家人不大同意这门亲事,认为高连云不过是个挖煤的,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陈红娟一气之下,住到高连云的家里去了。她采取这样决绝的行动,也是为了表示非高连云不嫁的决心。陈红娟对高连云爱得非常痴心,高连云参加工作下井后,暂时还没找到工作的陈红娟几乎每天都到井口去接他,越是下雨下雪的天气,陈红娟去得越早。风雪弥漫之中,井口不远处总站着一位翘首以待的姑娘,那就是陈红娟。
高连云刚出井,还是一脸煤黑,陈红娟就认出了他,就迎上去了,轻轻叫一声连云,趁人不注意时拉住了高连云满是煤灰的手。爱的力量是巨大的,他们的爱不仅升华了人生,也使高连云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当上了矿劳动模范。后来,陈红娟的父母也认可了这门亲事。这时他们就准备结婚。他们原计划十月一日举行婚礼,因钱不凑手,买不起冰箱、彩电等家用电器,他们就把婚期推迟到元旦。为结婚准备的大红被子映红了屋子,映红了人脸,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千年等一回,他们就等那一天了。可无情的瓦斯爆炸摧毁了这一对恋人的梦,陈红娟一次又一次哭倒在地,反复喊着高连云的名字,不相信高连云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