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5
|本章字节:12100字
第391团1营2连的阵地在原平火车站的西北面,连长杨明甫反复交代,日军冲锋时,不要管坦克,先打步兵,消灭了日军步兵,坦克就起不了什么作用。6日上午,约有一个中队的鬼子在两辆坦克的掩护下向2连阵地扑来,2连的两挺轻机枪和几十支步枪一起开火,日军抵近后,他们又甩手榴弹,很快将步兵击退,但那两辆坦克却没有退,一直向前冲来,杨明甫一挥手:“爆破手,上!”话音未落,两个怀抱炸药包的士兵跳出战壕,然而他们刚刚前冲几步,就被坦克上的火力击中。杨明甫再一挥手,又上去两个,没跑出多远,两人全部中弹。眼看两辆坦克就要横辗战壕,仅有的4个炸药包又全被爆破手带到壕外,大伙惊骇不已。这时,从杨明甫身边嗖地蹿出一个小个头士兵,只见他灵巧地接近行进在前面的那辆“九五”式坦克,飞身跃上车顶,将手中的两颗特大号手掷弹从一个窗口里塞进去。一股浓烟冒出来,这辆坦克瘫痪在地。后面的那辆赶紧调头逃走。然而,没等小个头士兵跳下坦克,一阵机枪子弹扫过来,他身子一歪,扑倒在车顶。
泪水模糊了杨明甫的双眼——这个小个头士兵叫王家海,他只有16岁。半年前,部队在娘子关、井陉一带做国防工事时,团部派人将从附近刚征集来的8个小伙子送到2连,其中就有王家海。他的个头那么小,仅15米出头,眼睛倒是很大,一嘴细牙闪着亮光,嘴唇上几乎连茸毛都没长出来。杨明甫望着比自己矮一头半的王家海,怜悯之情在涌动,他说:
“你如果不想当兵吃粮,给我说一声,我放你回家,你太小了。”谁知王家海却说:“连长大叔,是我自个愿意来当兵的,我要跟你好好干,混好了,挣了钱,到石家庄的大医院给我娘看眼病。”——他家里很穷,父亲原是个挖煤工,前年在井下遇难身亡,母亲偏偏又是个瞎子,比他大一岁的姐姐嫁给外村一个50多岁的地主当小老婆。临上轿时,姐姐哭得很伤心。
1个月前,部队开往晋北。行军途中,王家海小声问杨明甫:“连长,打起仗来怕吗?”杨明甫安慰他:“不用怕,怕也没用,子弹专找胆小的。”来到原平后,杨明甫特意对他说:“你就跟着我,我怎么打你就怎么打。”前天,日军第一次进攻2连阵地时,一颗炮弹落在他们身边,王家海左臂负伤,他当即就哭了。杨明甫一看仅仅是擦破了点皮,喊过卫生员给他包扎,并厉声说:“哭什么!还没掉脑袋呢。”王家海抹了抹眼泪,抓过那支比他短不了多少的中正式步枪,卧倒瞄准。在打退日军的进攻后,他既兴奋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连长,我刚才打死了一个鬼子,我看清了。”杨明甫鼓励他:“小王,你会成为一个好兵的。”
现在,杨明甫抱着王家海的尸体,泪水四溅。几天前,这个小不点儿对他说,他长高了,当兵后长高了半头,日后回家娘一定能够摸得出来。
前些日子,他的瞎眼娘已经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媳妇,比他大三岁,腿有点小毛病,但能干活。他曾腼腆地对杨明甫说等打完鬼子再回家娶媳妇……
10月7日,原平镇外的阵地全部丢失,拿下崞县的日军增兵猛攻原平,下午,一部日军从土城的东北角突入镇内。此时,姜玉贞又接到了阎锡山令第196旅续守3天的命令。
这天晚上,第392团少尉副官田家德跟随营副吕子茂在城边巡查,曾碰到也正在巡视阵地的旅长姜玉贞。姜玉贞身着黄呢将校服,仅带几个卫兵。令田家德惊奇的是姜旅长的脖子上还挂着两个大号的手掷弹。田家德一下子便感受到了姜旅长誓与原平共存亡的决心。
原平镇内有一条横贯南北的大街,日军渐渐占据了东半部,第196旅所剩官兵顽强地扼守住西半部。双方各自在自己一方的商店橱窗或房屋的窗口用土袋作掩护,白天对峙,半截枪管密密麻麻地伸在土袋外面,很是壮观。到了入夜,则互相发起袭击,逐屋逐院逐巷进行争夺,肉搏时的喊杀声响彻全镇。
一天晚上,第392团的士兵捉回一个日军中队长,那家伙身带手枪、军刀、手表和温度计,腰间的牛皮图囊里有地图和全家相。报告旅部后,姜玉贞打电话请示阎锡山,阎命令派人送到太原。但士兵们在将俘虏送至旅部的过程中,你一拳我一脚,竟把俘虏给打死了。姜玉贞十分生气。
战斗进行到10月10日下午,第196旅仅剩官兵千余人,第413团团长崔杰阵亡,第392团团长张振铃重伤,营连排长大都伤亡。
已经到了最后时刻。第196旅退守到城西南角一隅,右臂负伤的姜玉贞仍坚持不退,督促部下拼死抵抗。同时,他给阎锡山发报:“我旅正与敌人逐院逐巷死拼,请长官放心。我已告忻口前线指挥郝梦龄将军,在援军未到忻口,新阵地未布置好以前,姜某绝对死守原平,望长官绝不因原平危机而生顾虑。”
10日晚,在全旅即将覆灭之际,姜玉贞下令突围。官兵们只能从西南城根匆匆挖好的一个洞口往外钻。不料洞口外的开阔地又被日军的机枪封锁,每次冲出的人差不多有一半牺牲,尸体把洞口都塞满了,后面的人只得先拖开尸体再往外冲。冒死冲过那片火光闪闪的开阔地,进入高粱地就比较安全了。
姜玉贞随最后一批人出城,这时天已亮了,日军发现了他们,一阵密集的炮火打过来,姜玉贞中弹殉国。
第196旅坚守原平至11日早晨,为忻口布防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全旅仅剩官兵五六百人。日军伤亡千余人。当他们沿公路南撤路过忻口时,看到路边站满了执法队,其他部队的溃兵一律收容,有些杨树上还挂着鲜血淋漓的人头——那是冒充伤兵被查出后砍头的。但对第196旅退下来的官兵不加阻拦,执法队的人说:“这是阎司令长官和卫总司令的命令。”
11日上午,板垣征四郎在参谋长西村利温等人的陪同下来到原平。日军正在焚烧战死者的尸体,未及清理的中国士兵的遗体还保持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板垣感慨地摇摇头。独立混成第15旅团长筱原说:“据武汉电台广播,指挥原平支那军作战的196旅旅长姜玉贞已经毙命。”
板垣说:“姜将军是个英雄。遵照皇军的习惯,应在他战死的地方立碑纪念。”
“只是我们不清楚姜旅长战死的地点。”筱原说。
“那就写在你们旅团的战斗详报上,让其载入史册!”
太原。阎锡山赋诗纪念:
全区原平战最烈,三团只剩五百人。
据守三院十一日,玉贞旅长兼成仁。
南京。国民政府授予第196旅荣誉旅称号,永远保留之,并明令褒扬姜玉贞。褒扬令称:
查姜玉贞久历戎行,夙称忠勇。此次奉命抗敌。坚守围城,竟以身殉。眷怀壮烈,轸悼实深。应予明令褒扬,并追赠陆军中将,交行政院转饬军政部从优议恤,以彰忠烈。
4军长郝梦龄家书:此次北上抗日,抱定牺牲如果从10月上旬的高空俯瞰晋北大地,便会看到这样一种奇观——在内长城以南,几万大军正朝忻口方向蠕动,数十路纵队蜿蜒交错,掀起的黄尘不时地遮蔽了天空;而在太原至忻口的同蒲铁路上,小火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远道而来的国民党中央军主要依靠铁路运兵。
10月6日夜晚,忻口战役前敌副总指挥兼第35军军长傅作义到达金山铺。金山铺紧靠同蒲铁路,离忻口约有3公里远,这里是傅作义预定的第35军指挥地点。次日一大早,傅作义站在指挥部附近的空地上踱步,像突然想起什么,他问参谋长陈炳谦:“各部都到了什么位置?”
陈炳谦答:“除客军一部已占领阵地外,其余部队尚在途中,总的来说行动缓慢。”
傅作义说:“形势不容耽搁。
马上给董其武发报,让他先派1个营乘汽车火速开赴忻口以北云中桥附近抢占阵地,掩护中央军、晋绥军向忻口集结!”
差不多这个时刻,第61军军长陈长捷率第72师到达五台县的豆村。沿途得知,溃兵四处乱窜,随便派饭投宿,勒索百姓财物,甚至强奸妇女,连佛教圣地五台山都遭到了洗劫,陈长捷忿而无奈。这天早晨,在豆村村口,有六七个村民捆押着一个溃兵来到陈长捷面前,村民们诉说他枪杀了一个抗拒强奸的少女。
陈长捷当即气得脸膛发紫,盛怒不休,破口大骂,然后拔出腰间的手枪,亲手将那个溃兵击毙于路边。
截止到10月11日,先期赶来的中央军和稍后赶到的晋绥军终于在忻口前线布防完毕。中央地区:郝梦龄第9军(辖刘家琪第54师、郑廷珍独立第5旅)、李仙洲第21师、傅作义第35军、陈长捷第61军,前敌总指挥郝梦龄,副总指挥陈长捷;左翼地区:李默庵第14军(辖彭杰如第10师、刘戡第83师、陈铁第85师)、朱怀冰第94师、郭宗汾第2预备军,总指挥李默庵;右翼地区:刘茂恩第15军,总指挥刘茂恩;总预备队:高桂滋第17军。另有炮兵9个团支援作战。加上战役过程中投入的部队,忻口战场共有90多个团——其中多数部队经南口、天镇、平型关等战役,均有严重减员,未及补充。
首当其冲的是郝梦龄第9军。
忻口是一个较大的村落,村子的西北面为红土山梁,梁北的云中河,流经忻口北约2公里的界河铺汇入滹沱河。滹沱河在此折向东北。这样,忻口村被夹在红土山梁与东面的灵山之间,形成南北之间的险要孔道,而忻口左右的两侧山地,分向东、西延伸,成为面对北方的天然屏障。环绕着方圆20公里红土山梁的忻口、界河铺、关子村、南怀化、下王庄、泥河、旧河北等村落便成为忻口战役的主要战场。
从1935年开始,阎锡山派晋绥军炮兵第25团的一个营,在忻口西北面红土山梁的后沟及沟外的东崖下修筑战备窑洞,一直修到抗战爆发前,总共修成47孔窑洞。这些窑洞全部用石块砌成,既深且宽,最大的深20余米,宽在3米以上,高约4米,洞门像城门状,上有石垛,垛下有“第x号”字样的横匾,字形端庄,一尺见方。预定忻口战役中央兵团的指挥部就设在这些窑洞里。
半个多世纪后,这47孔窑洞仍坚固完好,但很少有人来凭吊。物是人非,欲说还休,无语泪先流……
10月5日零点刚过,一列小火车长嘶一声,在忻口车站摇晃一阵,然后停下。从火车中部的车厢里走下一位身着将校呢军服、佩戴中将军衔的将领。他就是刚刚担任第9军军长不久的郝梦龄。
有飕飕的西北风刮过来,一轮残月挂在西边的天际,天上数不清的星星在闪耀。部队陆续下车,车站上乱糟糟的。几只提在铁路员工手中的马灯晃来晃去。
这年39岁的郝梦龄身材魁梧,略略发胖,留着平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下车后,郝梦龄暂时住进村北一个叫李存全的人家里。
郝梦龄祖籍河北省藁城县庄合村,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6期步兵科毕业。29岁时,他就担任了国民革命军第30军第2师师长,在第二次北伐战争中,他率部转战于豫、皖、湘、鄂、冀等省,屡建战功。蒋、冯、阎中原大战之后,国民政府授予他二等宝鼎勋章。
虽然在军阀中闯荡,郝梦龄却惊人地洁身自好。他严于律己,绝少军阀恶习,生活俭朴,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狎妓,更不纳妾娶小,从不克扣军饷,而且在他的部队中也坚决禁止赌博、吸毒、纳妾等恶习。手下有个旅长因为吸毒,他毫不留情地将其革职。他的叔父在他手下当军械处长,这位叔父违犯军纪偷偷纳妾,他知道后当即决定将叔父遣返回乡。叔父前来求情,他说:“在家里您是我的叔父,我以长辈待您;在军中您是我的部下,我不得徇私情呀!”
1930年10月,郝梦龄兼任郑州警备司令。置身于官场的他常遇到宴会中狎妓一类的应酬,他虽深恶痛绝,但又不便指责同僚。为此,他想出一个妙法——每次赴宴时都带着6岁的女儿慧英同往,同僚们不好意思在女孩面前狎妓,只得作罢。
出身于贫穷人家的郝梦龄具有深切的爱民之心,他的部队以纪律好而着称。有一次行军作战,遇到大雨,道路泥泞,炮兵行动困难,一名士兵强拉百姓一头黄牛,双方发生争执。他听说后当即传令将这个士兵枪毙。
行军宿营时,他尽量指挥部队在野外露宿,如果迫不得已进村,只能铺柴草席地而眠,出发前还要将柴草放回原处,水缸挑满水,院子扫干净,并指派值日官检查有无违纪情况。他还自编了一首军歌让部队传唱:“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要爱老百姓,挑水莫挑有鱼塘,莫向人家打门板……”
他身经百战,但他对“人民遭殃、流血千里”的内战感到惭悔和痛恨。蒋介石对中央苏区发动第五次“围剿”时,他曾请求解甲归田。1937年5月,他再度提出辞呈。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了,正在重庆陆大将官班学习的郝梦龄顿觉一股豪情涌满胸间,他对妻子剧纫秋说:“我是军人,半生光打内战,对国家毫无利益。日寇侵占东北,人民无不义愤填膺。现在日寇要灭亡中国,我们国家已到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我应该去抗战,我应该去与敌人拼!”
夏末时节,多次请缨率部抗日的郝梦龄终获批准。正在汉口开会的他立即电告远驻贵阳、遵义、独山的部属第54师:“即刻出发,徒步到长沙乘火车经汉口到石家庄下车待命,沿途严防空袭。”当时,第9军的另一个师——第47师驻扎在蚌埠一带,晚些时候才能北上。
9月14日,军部和第54师到达汉口。郝梦龄问该军军官军士训练班主任李文沼:“部队士气如何?”
李文沼说:“全师士气旺盛。”
郝梦龄高兴地说:“好!前年你看过东北军韩光第的讣告了,他和我是同学。他在满洲里同苏俄因争国界作战牺牲,我非常钦佩。他为保卫祖国边界而牺牲是光荣的,我们都要效法。”
9月16日,是第9军从汉口开拔的日子。15日晚上,郝梦龄和家人最后一次团聚。他先是来到自己的书房,打开台灯,沉思片刻,从笔筒里抽出毛笔,研好墨,在一张白纸上给孩子们留下这样一段话:
此次北上抗日,抱定牺牲,万一阵亡,你们要听母亲的调教,孝顺汝祖母老大人。至于你等上学,我个人是没有钱,将来国家战胜,你等可进遗族学校。留字予慧英、慧兰、荫楠、荫槐、荫森五儿。父留于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五日。
这其实是郝梦龄留给5个孩子的遗嘱。写完后,郝梦龄将毛笔掷进笔筒,墨迹未干,他就将遗嘱装进了信袋。清冷的月光照在木格窗棂上,他也许有些伤感,遂起身来到客厅。儿女们都围过来,他们都还小,还不能完全理解此时父亲的心情。他抚摸着孩子们,仿佛怕吓着他们似的,轻轻地、缓缓地说:“我爱你们,但更爱我的国家。现在敌人天天在屠杀我们的同胞,大家都应该去杀敌人,如果国家亡了,你们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最后,他将目光停留在大女儿慧英身上。慧英已经13岁了,快长成大姑娘了,圆圆的脸庞清秀、白嫩,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双仿佛会说话的亮丽的眼睛。他叫过慧英,从怀里掏出信袋:“我走后3天你再拆开看,再念给你妈听,好吗?”
他的妻子剧纫秋识字不多,每次他从外地写来信,都是慧英念给母亲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