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刘维颖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7

|

本章字节:12664字

在滚滚黄河5464公里的水道上,古镇碛口位于它的中段,是西通秦蜀,北达包头,联结大西北的枢纽重镇。这颗镶嵌在晋陕大峡谷的耀眼明珠原无镇市之名,其开埠时间大约在清康熙至乾隆年间。从那时到民国二十年前后的三百余年间,盛产于西北的粮食、盐碱、棉花、油料、药材、毛皮,源源不断经水路运达这里,再由驴骡骆驼转运东路、南路。而来自东南各地甚至国外的被时人统称为“洋板货”的各类布匹、绸缎、茶叶、日用百货,还有本地产的瓷铁、煤炭等等土特产,则作为“回程货”经碛口装船逆流而上,在抵达晋北所属保德、阳曲一带后,再换旱路转运西北各地。如此,这个古镇便真正成为闻名北中国的水旱码头了。


作为水旱码头碛口的开埠元勋,盛氏祖上将其豪宅建在离古镇碛口不过二里之遥的西湾村。村子原本不大,一道缓坡坐北向南,背靠石山一座,有河名湫水于山前潺湲流过,恰与阴阳先生所谓“背山面水,左青龙,右白虎”,“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说法相合。盛氏祖上凭借碛口经商所得,于康煕四十五年破土动工,历经数百年惨淡经营,到清末民初已将这里建得华厦连云,洞门匝地,说不尽的雍容气派了。整个村庄依山就势而筑,上下叠置,参差错落,韵味深永。村内五条石砌巷道,道道有说法,取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之意。五巷将全村三十余座院落连为一体,周遭以高墙环护,形如城堡。只有三门与外通,谓之天门、地门、人门。只因盛氏老祖宗于新村下线动土之日,在村前种植三槐,称为夏槐、商槐、周槐。故这座豪宅一向以“三槐堂”名之。


却说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这个故事开场之日,已是民国二十七年早春的一天。


程璐是那天下午回到碛口的。其时,盛家老寿星李莺莺已经昏迷几次了。三槐堂新堂主盛如荣率家下一班男女守伺一旁。


“璐璐,璐璐,我的璐璐啊,你死得惨呀!”


老寿星的神志清醒时,总是一遍遍直着嗓子嚎叫。


程璐是李莺莺的玄外孙女,老寿星一手将她带大的。昨天,黑龙庙唱戏,唱到半截,侧幕后走出两个县保安队派来的公差,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到了台下早已竖好的竹竿上,说是“女”。那女留着一头黑浸浸的剪发,一眼就看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当时,盛如荣的小儿子盛克勤和他媳妇姣姣正带着六岁的儿子盛慧长坐在东廊下,那地儿是正对着那颗人头的。慧长惊恐地朝上瞟了一眼,便惊叫道:啊呀,小姨璐璐!姣姣也觉有些像。一家三口忙忙拎起小板凳朝家跑,回来一说,老寿星大叫一声“我的璐璐”就昏死过去了。


那自然是一场虚惊。


程璐的亲老子、寨子山号称“晋西首富”的程云鹤和他夫人盛如蕙是看完戏才慢悠悠走回程府的。人头挂出那阵儿,他们可是一眼就看出那不是自家那颗没把儿流星的。让这夫妇二人惊悚不安的是,当他们回到程府时,先他们回家一步的弟媳妇白玉芹张皇地报告:他们家大门附近有几个鬼头鬼脑的陌生人转来转去,肯定是要抓儿子程琛的。白玉芹接下来就哭哭啼啼唠叨起来,说什么自家独养儿子被人送去当了炮灰,人家讨好上司升了官发了财,哪管咱把脑袋别裤腰上过日月呀!


白玉芹这里所说“人家”,实是指大门长子程珩的。按照白玉芹的想法,儿子程琛当年要是在汾阳铭义中学毕业后安安稳稳去上大学,眼下早该大学毕业功成名就了。现在可好,参加了牺盟会、决死队,那还不跟将姓名填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一个样?而儿子之所以选择了这么一条路去走,全怨一个人,那就是程云鹤和盛如蕙的大儿子程珩!


白玉芹还想把她满肚子的怨气继续撒下去,她男人、程家老二程云鹏说话了:你这是说的甚话呀!琛儿也好,珩儿也罢,还不都是咱程家人?谁能把谁强拉去当炮灰!程云鹏顿顿,又道:那些人是奔着璐璐来的。他们朝村里人打问咱璐璐回没回来哩,看那架势总定不是好事!


程云鹏没去看戏,一直在村子边上自家地里刨根茬。他的话自然是比白玉芹更权威的。


程云鹤听兄弟如此说,便走出程府匆匆赶往盛氏三槐堂。


原来盛、程两家早在如荣、云鹤的爷爷那一辈就有交往了。当时,云鹤、云鹏的爷爷程德厚在如荣的爷爷盛景涛开的烟草行做伙计。盛景涛看他忠厚老实又天资聪颖,就送给了他一头骆驼,让他自谋生路。程德厚就从拉这一头骆驼贩炭起步,几年后竟拉起了两练十二头骆驼,进而开起了高脚店(即专养大畜出租的行当)。到云鹤、云鹏父亲一辈,程家已是碛口码头上资产颇丰的大商户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程家的生意风生水起之际,因为摊上了一场官司,云鹤、云鹏的父亲将一份家产踢腾得一干二净,自家也寻了短见。那时,云鹤、云鹏尚在年幼,如荣的父亲盛维纶收养了两弟兄,并让他们同自家儿子一道入盛氏家馆读书,十五六岁以后,又让他们进盛家字号学徒。出师后,又送五十块大洋给弟兄俩作本钱,让他们学自家爷爷样也去自谋生路。也亏得云鹤、云鹏有志气,耐得苦,竟从漏粉(方言,又称推粉,即制作粉条)磨豆腐做起,几年下来,家道便又兴旺起来。那时盛维纶在包头驻号,码头同新修不久的铁路争生意,打了起来,打下了人命,眼瞅着店里几个伙计要遭殃,盛维纶挺身而出一人顶了。这个被后人称为“打铁路”的血案最终要了盛维纶的性命。盛维纶在临刑前捎话给她娘李莺莺,请她老人家做主将自己的爱女盛如蕙许配云鹤。待到盛家云字辈和程家如字辈各有子女后,盛家老寿星再次做主,将如荣的长女盛秀兰嫁给了云鹤的长子程珩。这样一来,盛、程两家便更是亲上加亲了。现在,程家出了这事,程云鹤首先想到的是向他的妻兄盛如荣讨计。没想到正巧赶上老寿星被克勤一家带回的消息吓得三魂出窍七魄离身,自家的难处也便不好再说。众人忙将郎中叫来,忙乎半天,老寿星才又还阳。苏醒过来的李莺莺依旧是直着嗓子叫唤“璐璐”,程云鹤忙说:老寿星啊!璐璐她好好儿的哩!没有人能把那颗没把儿的流星怎样的!


“你哄人啊!我的璐璐,你死得好惨!”李莺莺叫得更欢了。


程云鹤只好将老二程云鹏亲眼所见的情形学说一遍,末了道:“老寿星啊,您想想,假若璐璐已不在人世,那官府还打问她干甚!”


李莺莺安静了,却又好像未听懂云鹤的话,懵懵懂懂说:“打问好啊!孩子不乐意县长公子,咱就重给她打问一家。我璐璐生得千娇百媚,我不信……”


在水旱码头碛口,“打问”这个词是有多重含义的。既可按“问询”讲,也可按“说媒”讲。李莺莺显然是将话题扯到程璐的婚姻大事上去了,扯到了程璐同县长公子订婚又逃婚的旧事上去了……


三年前,程璐十六岁,刚从山西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回到碛口进码头国民小学教书。


山西省立第一师范,从建立之日起,就以民主运动的高涨为全国上下所瞩目。程璐在那样一个环境中求学,学到的自然不只是文化知识。毋庸讳言,程璐是被“德”、“赛”二位先生(即“科学”与“民主”)引领着踏进cy(即共产主义青年团)大门的。之后不久,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校期间,她参加过民国二十三年冬天有名的省城反独裁大游行。其时正值阎锡山父亲病重,蒋介石亲赴河边村探视。她和山西大学堂几个学生赶往河边,将“打倒狄克推多”(即dicaor,独裁者)的传单撒到蒋介石下榻的阎府“一得楼”。她也曾参加过次年初省城爆发的“反对日阎亲善,要求守土抗战”的罢工罢市罢课。此举直接促成了阎锡山发动绥远抗战的决心。


刚刚走出师范校门的她,那时是码头国民小学十多位教师中的佼佼者。教书之余,她组织了离、临两县“农家妇女放足会”、“婚姻自主促进会”,虽然算不得开风气之先,但在吕梁山区引起的震动还是不亚于咸丰年间陕西董福祥、高木匠的造反,以及武状元张从龙在碛口的屯兵。


有一天,国民政府临县县长兰耀祖到碛口视察,在教育界同仁恳谈会上见到了程璐,会后找到商会会长李子发,托他到程家求亲,想娶程璐做儿媳。程家自然不会不答应。等程璐放学回了家,盛如蕙把这事对女儿说了,当时程云鹤也在场。程璐笑笑地问:


“给他儿子娶媳妇,为甚不让他儿子来见我?没想到国民党喊了几十年反封建,至今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县长回去后,便让他的儿子来了碛口。


要说县长儿子兰鹏程,倒也生得一表人才。兰鹏程见到程璐的第一句话是:“好吧,就是你了!回去问你爹,要多少钱下定?”


程璐目光怪怪地看着兰鹏程不说话。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揶揄对方一番的强烈欲望。


“你倒爽利!”她笑笑地说。笑得两个酒涡泼泼溅溅,狐狸精似的,“兰公子可曾听见我朝你说过‘好吧,就是你了’没有?”“啊呀,对不起!”兰鹏程看来并不傻,忙说,“近些年给敝人提亲的多了,只要敝人乐意就都乐意了,所以……”“县长公子嘛,自然是名媛淑女趋之若鹜了……”“当然。他们也是冲着敝人县商贸局协理的公干来的……”


兰鹏程像是解释,又像是炫耀。


“啊!兰协理是想提醒我,只要我进了你家门,今后你必会对程家的商事多方关照……”“那是自然。”兰鹏程终于未识得程璐的用心,道,“说真的,在商贸局,他局长也得看敝人的眼色……”“啊呀,了不得!‘协理’变‘理协’了……”


程璐大笑。


说来也巧。那一天,二人正在程家客厅说话,有个人从临县城赶来碛口找兰鹏程,见身边坐着程璐,便有些遮遮掩掩欲言不言的样子。兰鹏程说:自己人,你有甚事说吧。那人先自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递给兰鹏程,说:一点儿小意思,您老人家先收下。兰鹏程故意当着程璐的面将那小包打开,竟是两根金条。接下来,那人就对兰鹏程嘀咕了半天。好像是摊上了什么官司,要兰鹏程帮忙料理。那人走后,兰鹏程对程璐说:瞧瞧,离开县城了也不让人安生……


程璐依旧一副笑笑的模样:“兰协理连诉讼也‘协理’呀?这倒好,往后,碛口人摊上官司,也找你‘老人家’。到时你‘老人家’要几根金条呀?”兰鹏程道:“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要反不近人情了。咳!”


“哼!……”程璐翕动了一下她那稍稍有些朝天的小鼻子。目睹刚才的一幕,程璐内心的愤怒已是无以言表了。她想,小小年纪的兰鹏程,他凭什么呀?还不是凭他爹手中的权力。如此腐败的政权,不推翻它简直天理难容呀!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县长真正“疼痛”一回。


程璐不动声色地笑笑说:“你刚才叫我问爹‘多少钱下定’?回去对你爹说,要三千现大洋……”


那时的小米才三分钱一斤。你算算这是个甚价?好在是兰家!隔了两天,兰家果然将三千现大洋送来碛口。那一段碛口正闹农协,程璐转身将这笔钱以县长名义捐出去作了活动经费。县长听说此事后,真好比哑巴吃了黄莲,忙让儿子盯紧程璐催着成亲,程璐却矢口否认那钱是“下定”的。


盛如蕙发觉这事“沟不对岔”了,叫来程璐说:“璐璐,无论甚时,‘诚信’二字咱还是要讲的。”程璐道:“堂堂国民政府县长捐资农协,这是最大的‘诚信’呀……”程云鹤知道这事后,火冒三丈,对程璐说:“读了几天书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知道咱程家是甚出身?我告诉你吧:拉骆驼、喂猪、推粉、做挂面……都是脏臭苦累之事。而且,要不是你舅家从中扶持,咱想做那号脏臭苦累之事怕都捞不着哩。现在县长亲自登门求亲,咱够风光的了,你有甚架子好抖?人家鹏程哪点配不上你呀?”程璐道:“爹,您是想说,摊上那么个女婿于咱程家的生意好处大大的,是不是?”“那当然,这有甚可羞的吗?咱山西商人积几百年经验,‘托官而作’从来都是一本万利的。所以,但凡成了气候的商家莫不千方百计结交达官贵人……”“您还是别提那‘托官而作’的话吧,恶心!依我看山西商人最不该炫耀的就是这事!明清以来,山西商人千方百计为他们看好的士人捐官跑官,等那些人上台之后呢,又广施贿赂,培植他们的私欲。这些人将大量贪贿所得存入山西商人的票号,就是看中了山西商人能‘言而有信’地为他们保守秘密,甚至在他们与日俱长的尾巴被政权机器夹住时,仍然不遗余力为他们护赃保赃洗赃,为他们东山再起创造条件。所以依我看,从明清到眼下,山西商人应为中国一代代政权的腐败负很大的责任。山西商人这样做,自是一本万利好处无边,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事对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有一点好处吗?对人民有一点好处吗?你们对各种权要广施贿赂,那银子有多少不是从顾客身上盘剥的!这种只顾个人谋私,不顾国家民族民众的做法,难道不正是‘无商不奸’的证明吗?您还在这里说呢,快快打住吧!”


程云鹤怪怪地看着女儿,久久无言。他没想到自己平平常常两句话,竟引出她这么一大通议论。而且,这样的议论,他好像从未听说过。这是奇谈怪论吗?她却又说得头头是道!程云鹤面对自己的女儿,第一次感到她是长大了。他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一个说话头头是道的女儿,到底是福还是祸!他本能地感觉到:她,璐璐,自己的女儿,现在已是从里到外彻头彻尾一颗“没把儿流星”了。依照他数十年做人的经验,这样的人可以逞快一时,却难逞快永远。为什么?因为任何一个以谋私为目的的官府都不会喜欢你。在中国,逆着官府的人从古到今谁又能落下好呢?程云鹤以更加严厉的口吻呵斥女儿:


“你给我住嘴!你没有权力对商家祖辈奉为规矩的生意经说三道四!”“爹呀,人都有自由思想的权力!”程璐不急不恼,反倒看着她爹直乐,“其实,从根本上说来,托官而作,对商家自己也是一个陷阱……您不知道胡雪岩吧?得空听我给您好好说说。”程云鹤说:“我懒得去听!好了,今儿我不跟你理论这事!兰家的婚事你必须答应,回头择个好日子就过门。”


程云鹤叫来夫人盛如蕙,让上心看住程璐,不许她走出程府半步。可是这话说过才不到半日,程璐竟从给她送饭的男佣处“借”得一套衣裤女扮男装自她娘眼皮子下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且一去再未归家……


老寿星李莺莺近年来说话常常颠三倒四,目下众人见她又将“驴尻扯在马胯上”,也便不以为怪,倒是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转而分析为甚官府突然“打问”起程璐的事来。谁知刚刚说开个头,又有盛家驻离石粮油字号“盛德荣”的小伙计跑回来报告:日本人占了离石城,将店铺洗劫一空不算,连王掌柜也杀了。又说:眼下日本人正沿吴老婆山朝碛口这边打。老寿星李莺莺一听,当即又昏死过去了。


幸亏程璐回到碛口没有直接走进程府去。一到碛口地界,就有人对她说了盛家老寿星命悬游丝的事。她便从距离西湾四五里地的冯家会过河,直奔三槐堂而来。


盛如荣和程云鹤一见程璐,就叫道:“啊呀,这一下碛口真要有好戏看了!”


李莺莺是被程璐一声声的呼唤叫醒来的。


“啊呀,真是你吗?璐璐,我的璐璐……”李莺莺一把拉住程璐的手,喃喃着,“我……怕是要走了……”老寿星颤颤巍巍从被窝里抽出自家一只手,将枯树枝般的食指伸到程璐面前。那根指头上戴着一只硕大的戒指。她示意程璐将那只戒指摘下来。


程璐摇了摇头。她知道老寿星的意思。那枚戒指是她的老老“简爷”(方言,外公),也就是老寿星的丈夫盛景涛当年送给妻子的定情信物。听说那戒指上镶着的红色猫眼石来自波斯国,价值连城呢。老寿星已有好多次表示要把它送给心爱的玄外孙女了。“戴着吧,这小东西是请高僧加持过法力的,让它把你龟孙的心给我牢牢套住!没把儿的流星啊!”老寿星一次次这么说。然而,程璐不接受。她知道,盛家一班女人里,眼瞅着这个东西的大有人在。她不能要。她也不爱戴这一类东西。她把它们一律称为“资产阶级臭玩艺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