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者:刘维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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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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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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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6648字

碛口突然出现了许多穿着土灰布军装的男女。他们赶着驴骡马匹,拉着骆驼,吆着各种牲口车走来,一律大包小包箱笼布袋的带着。他们操着南腔北调说话,在碛口以及碛口周遭的村里租赁窑房住下,一副安家过日子的样子。他们互称“同志”,边说话,边跷着大拇指,一副牛皮烘烘的模样。盛慧长听大人们说,他们多数人并不打仗,是“坐机关”、“做生意”的。爷爷说他们中间有人很会“弄票票”(方言,即搞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多数人是受苦出身。一安顿下来,他们就帮着周围的老乡扫院担水劈柴。那时正值立春雨水之间,农家的备耕生产已经热火朝天展开。他们二话不说便投入进去,起畜圈、送茅粪、刨根茬、整地埂,粗手大脚,见甚做甚。他们很快和老百姓处得难分彼此了。


也有不少女兵。慧长感觉她们不像璐璐、珂珂小姨好看,可她们快活。她们在街巷、村子里办民校,教妇女们识字、唱歌。她们路过镇街时,总是手拉着手,昂首挺胸,一路走,一路唱着她们自编的歌:


山丹丹开花耀眼明,


没有咱解放区的太阳红。


春风风吹得百草青,


穷苦人从此要翻身。


要不,就唱:


妇女们,执耳听,


新社会男女讲平等。


挺起胸膛昂起头,


顶天立地来做人。


崔鸿志带着部分游击队员又回到了碛口。他们逢人就说:我们又“归建”了。盛慧长弄不清那“归建”是甚意思,可见姑夫崔鸿志一直在张罗着埋死人——他和他的部下从战场上抬回了三十具尸体,说是这次参战中牺牲的。姑夫崔鸿志亲自扶棂,一个个埋殡他们。游击队所有的人都参加了他们的葬礼,许多穿军装不穿军装的人都参加了他们的葬礼。慧长听见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在咬牙切齿念叨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郑磊,一个是李子俊。这都是两个熟人。慧长想这“归建”肯定是要找这两人报仇了。所有的死人都入土后,慧长见姑夫崔鸿志又着人将“碛口抗日游击队”的牌子擦洗得锃明瓦亮,将队部里里外外直至镇街犄角旮旯陈年的垃圾打扫得一干二净,便又想那“归建”大约还有打扫卫生的意思吧。慧长听说璐璐小姨早先那些官儿被免了,却还当着游击队副政委,此外,还兼上了三地委妇救会秘书。听说“三地委”管着晋西数县,那阵儿正驻临县,慧长便见璐璐小姨不时在碛口和临县城之间穿梭般跑动。


马有义每天带着几个游击队员将一些红红绿绿的标语贴得满世界都是。碛口游击队现在归吕梁军分区直管,也穿上了土灰色军服,马有义就显得特别牛气。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黑龙庙召开了盛大的祝捷庆功会。碛口周遭各村都组织了秧歌队,提前三天就在碛口街里闹腾开了。一腊月一正月都是死气沉沉的村子重新响起了丝弦锣鼓欢歌笑语。水旱码头要重过大年重闹元宵了!


黑龙庙山门、戏台、钟楼、鼓楼上插满了彩旗。站在卧虎山下朝上望,那里简直是红彤彤的一片。进得山门,只见上院、下院,各个殿、阁、廊、庑的门楣上,都结了彩,挂了红,处处洋溢着喜气。龙抬头那天是祝捷庆功的正日子。刚到平日早饭的时辰,通往庙门的山路就被赶来开会的人们挤满了,挤得水泄不通。结果,马有义不得不带着上百号民兵赶来维持秩序。他让人带着几个写了字儿的大木牌,分别插在几条可以进入会场的路口上。又把民兵分成几拨,把着那些路口,大呼小叫地让人们按照木牌上指示的“通道”分别入场,“只准进不准出”。折腾了一个来时辰,各个“通道”才顺畅了。让碛口人感到新鲜的是,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是排队入场的。连村里的婆姨孩儿也排了队。盛慧长看见有一支队伍全是由七八十来岁的孩儿们组成的。打头的竟是陈老三的挂着两筒鼻涕的儿子陈狗蛋。他们打着一面上写“儿童团”三字的大红旗,每人一枝红缨枪扛着,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当时正好程璐带着一队婆姨们走过来了,慧长就对她说:“我也要当儿童团!”慧长看见小姨的脸沉了沉说:“好啊。不过你得先增加点革命性儿才行呀!”慧长不知道甚是“革命性儿”,正要刨根问底,小姨已经带着她的队伍走远了。


弄不懂就暂且不弄,盛慧长随了西湾百姓的队伍朝着山上走。盛慧长是冲着贺龙“贺胡子”来参加会的。他知道今天来黑龙庙的人里,还有许多人是冲贺龙“贺胡子”来的!贺龙可是个了不起的人。慧长早就听璐璐小姨说起过他!他从一把菜刀闹革命起,现在已是威名赫赫的大司令。他杀富济贫,他指挥千军万马打鬼子,真是了不起!慧长就喜欢这样的英雄!慧长早就听说贺胡子生得身高丈二,膀栏(方言,即肩宽)七尺,活活一个天神下界,今儿他可要好好看看他!


贺龙他们来黑龙庙那阵儿,慧长正站在靠东的廊庑下,朝着台下一队女兵瞅。他看见璐璐小姨正站在她们中间。璐璐小姨高喉咙大嗓门地嚷嚷着什么,不时夹杂上一阵咯咯的笑声。那时,正对着山门洞的那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先前稳稳坐在院子里的人呼地一下都站了起来。他只来得及看见十多个人簇拥着两个大官走进山门来,其中一个上嘴唇留着黑黑的小胡子,便被前面壁立的人墙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终于,前面的人墙被维持秩序的民兵压倒了,贺龙走上前台讲话,慧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原来那贺龙并非“身高丈二、膀栏七尺”的天神,他和常人并无多少区别,一个七尺男儿罢了。不过,“胡子”可是一点不假的。而且那胡子长得特好看。很难想象,如果“贺胡子”没有胡子,那将是个什么模样!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连那不时夹杂在话旮旯里蹦出口的“奶奶的”三字,听起来也像敲铜鼓似的好听。慧长听得他首先提议,要为谁谁谁们“静默志哀”。慧长听得贺龙哑着嗓子一连点了好多人的名字,然后低了头站着一言不发。那时,台上台下静鸦鸦的便有些瘮人。在“静默志哀”结束后,贺龙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台下。慧长看见他的两眼湿漉漉的,但并未落泪,而台下却是唏唏嘘嘘一片哭声了。贺龙看着台下成千上万的人们,还是久久沉默着。突然,贺龙将声音提高说:“在这里,我贺龙还要提议:为中国人民的好朋友日本医官河田秀子静默志哀!”


慧长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河田秀子的情景。贺龙后来还讲了些什么话,慧长一点也没留意,只记得他在提到日本人、蒋介石、阎锡山这些字眼时,那不时溜出口的“奶奶的”三字忽然就变成了一把把小刀子嗖嗖的满场乱飞。讲到激动处,他将始终捏在手里的黑色烟斗叼在了嘴上。他的警卫员从台侧走上前去,给他点燃了。他便狠狠地吸了一口,又骂了一声“奶奶的”,那样子威风极了。慧长学着贺龙的样子也骂了一声“奶奶的”,随将大拇指当烟斗塞到嘴里嘬嘬。心想赶明天自家也弄一个真烟斗叼到嘴里,再画一绺胡子,站到马有义面前骂一声“奶奶的”,不定他还要给我敬礼呢。


台上开始给英雄们披红挂彩了。慧长看见姑夫崔鸿志、璐璐小姨和马有义都满面春风地上了台。慧长看见贺龙亲自将一朵大红花戴在姑夫崔鸿志的胸前。当姑夫崔鸿志朝贺龙敬礼时,贺龙的大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慧长看见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在给璐璐小姨戴花后,久久捏着璐璐小姨细嫩的小手不舍得放开。璐璐小姨挣了几挣,没有挣脱,引得台上台下的人都朝他们看。慧长看见马有义斜眼看着那个男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慧长不由多看了那人几眼。只见那是一个面孔糙黑,脸颊上有一条伤疤,却并不显难看的人。盛家小爷盛慧长虽然一向见不得别的男人同璐璐小姨拉拉扯扯,可眼下他却宁肯让他一直拉着璐璐小姨的手,让马大嘴着急眼红去,气死他活该!


突然,慧长看见一个黑铁塔似的长着一身横肉的汉子走上台去了,那人竟是蛮太岁!他的身上竟也披了红挂了彩。这是怎回事?他怎么也来了这里,也成了英雄?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慧长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这时听得台下人们议论:这蛮太岁是在老榆岭两军对阵打到难解难分时开枪杀死他的两个“弟兄”,将阵地交到了四纵手上,所以立了功的。慧长突然想起去年秋天西云寺军民联欢会上那只伸向珂珂小姨腰间的毛茸茸的手,不由为珂珂小姨担心起来……


49


慧长的担心是不错的。眼下,程珂的确已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从耶稣堂里见了郑磊最后一面,那个男人苦涩的笑就定格在了程珂的记忆中。伴随那苦涩的笑的,是男人幽幽的一声浩叹。“怕是有一场恶仗打哩……”郑磊的目光中满是忧虑、惶惑,或许,还有对命运的恫瘝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说这种思念还只是让程珂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忧虑的话,碛口人对三十个老榆岭之战中阵亡的年轻生命的悼念、对直接造成他们死亡的郑磊、李子俊的诅咒则足以让这种忧虑转化为巨大的恐惧了。


三四天前的一个晚上,程珂刚刚入睡,忽听得耳边响起一阵烈烈的喊杀声,又有爆豆子般的枪声和电闪雷鸣似的爆炸声汹涌而来。敌机来了,快跑!她想起那一回日本人的飞机将炸弹扔到自家村头上,把起早上井挑水的一个老汉和拴在他家院墙外的一头驴炸得血肉横飞,将正上茅房的本家一位姐姐齐崭崭炸掉一只手的可怕情景,果然就看见一架敌机正将一颗水桶粗的炸弹照着她的头顶扔下来。眼看着那炸弹就要落到自家头上了,忽听得有人说:北边正打恶仗哩。就见郑磊“血头狼”(方言,满头满脸都是血的狼)似的出现在了自家面前。她看见:他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眼眶上吊着一团血糊拉杂的东西。她惊叫:郑磊,你的眼!他却不说话,只是用手紧捂着自家的肚子。程珂低头看时,只见郑磊的肚子被炸弹齐崭崭切开了,一大堆肠肚突了出来。有一根拇指粗的带状的东西从他的手指缝里钻出来,血糊拉杂拖在地上。忽有一群同样满脸血污缺胳膊断腿的人气势汹汹出现在郑磊身边,将那带状的东西抢在手上,众人发力,一截截撕扯得粉碎……“不要!不要!求求你们!”程珂大叫一声扑上前去,同那气势汹汹的一群厮打在一起。


程珂强自挣扎着从梦魇中醒过神来,忽听得门上有轻轻的敲击声响着。她喘息着定定神,仔细一听,并非错觉。那天夜里,程璐照例没有回家,屋里只有她独自一人。她惊问:谁?屋外的敲门声止息了,顿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珂珂,别怕,是我。程珂怎也没想到,竟是她朝思暮想的郑磊!程珂一轱辘爬起来,顾不得披衣穿鞋就扑向了门边。程珂一把将站在门外的郑磊拉进屋来。借着微茫的夜色,她看见,她的郑磊并没有被炸瞎一只眼,并没有被切开肚腹……她又惊又喜,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汹涌了。


郑磊那个营遭了大难,而郑磊已经沦为亡命之徒了。


那是一场多么残酷的杀戮啊!当时,郑磊所在那个团已经完成了对新军一部的分割包围,眼看此番“剿叛”可以首战告捷了。可是,突然发现四纵一个突击连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到他们团驻地来了。那简直是一道红色的闪电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啊!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迂回穿插于郑营与“狼营”之间,又趁着夜色突破了一营的封锁。当团长得到报告时,那道闪电那把匕首又一次潜入三营驻地,故意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显然是要迷惑对手。以便从这里抄近道从容自如地穿过一片林地,突然出现在团指挥所鼻尖下,突然发起致命的一击。团长气急败坏把火撒到了郑磊头上:“妈的!郑磊你是怎搞的,竟敢把叛匪放进来打老子的指挥所!你是剿叛还是助叛?现在老子命令你,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叛匪。如果你胆敢放它一兵一卒到我这里来,老子就以通叛通匪送你上军事法庭。”郑磊有口莫辩,唯有立即组织力量围歼。


按说,以郑磊一个营的兵力对付对方一个连是绰绰有余的。可因为事情来得太匆促,郑磊根本来不及做出周密布署,只好先命令蛮太岁所带那个排就近赶往林地边沿处设伏,狙击对方,紧急调动位于林地西侧一个加强连让李子俊亲自带着于前面阻击的枪声打响后从背后发起猛攻,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迫使对方转而向东。而东面是一条大峡谷。郑磊谅他们插翅也难飞越那里。


想来,对方对这一带的地形也是了如指掌的。战斗一打响,对方即目不旁视地朝着正前方猛攻。蛮太岁那个排饶是占据了有利地形,也敌不住对方一个连的强攻。很快,一个排只剩下了三个人。如果此时,蛮太岁他们能够再坚持十分钟的话,结局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因为林地西侧李子俊带的人那时已与对方交火,且仗着自家人多枪械好的绝对优势迅速朝前推进。可是,那时蛮太岁却动摇了。他在瓢泼般的弹雨中,朝阵地前方一看,只见在微茫的夜色中至少躺着对方的二十具尸体,而活着的人却还在前赴后继地朝他们这边猛冲。蛮太岁突然心惊肉跳地想:我能坚守到自家人打上来的那一刻?恐怕难!看来今夜不被人家打死也得投降了!死?我为什么要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投降?那就迟降不如早降。要早降,那就最好把阵地献出去!要不,咱打死对方那么多人,等对方攻上来,还有咱的活路?蛮太岁这么一想,主意就拿定了。他掉转枪口,将身边剩下的两个“弟兄”斩草除根,马上朝对方举手投降了。对方缴了他的械,就马不停蹄穿过林子,朝团指挥所扑去。等到李子俊他们进入林地时,对方已结束了前面的战斗,又一阵猛打猛冲,生生从李子俊眼皮子下溜走了。这时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李子俊的一条手臂被炸断了。最糟糕的是:在炮弹爆炸的火光里,李子俊突然发现,对方这个连队几乎都是碛口游击队的原班人马。他看见崔鸿志头上扎着绷带,正跃进在他的队伍中。


郑磊见团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人家干脆利索一锅端了,当即慌了。他知道这事意味着什么!他感觉眼下自己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学那蛮太岁的样子,当机立断倒戈一击,二是向上峰自绑请罪。而那“罪”,除过“军法从事”,还能有什么呢?


那么,就也来一个“倒戈”?不!郑磊当即否定了自己这一想法。他以为像自个儿这样,刚刚把自家一个团的团部丢了,又将几十名弟兄送上不归路的人去走这条路,简直有点天理难容呢!既是决定不走这条路,他反而镇定自若了。他听说李子俊断了一条手臂,便赶到包扎所去看他,也算是向他的搭档和朋友辞行吧。


李子俊一见郑磊,就惊叫了一声:“你……怎么还没走?”


郑磊笑笑:“去找死的人是不必说迟早的。”


李子俊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营长你怎恁糊涂?为甚要去找死?”


“那就只能投降人家了?”


“投降倒未必。你是个读书人,天下这么大,难道再没你的一个去处?”


郑磊不吭气了。良久,道:“如果还有来生,我倒是真想把没完成的学业继续下去。”


李子俊说:“何必要等来生?现在你就可以继续呀。要是没钱,我李家愿意资助你……”


郑磊又沉默了。半晌,道:“可是我当初投笔从戎,为的啥?”


“为的打鬼子,救中国。这一点不错。”李子俊激动了,说,“可是我们这是干球的甚呀?难道你认为我们现在打的这仗该打?这不是帮日本鬼子的忙吗?端了咱那团部,活该!反正我,这碗丘八的饭是再也不想吃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回去经商呀!你要敢,咱俩一道走■的!”


“回家?大哥呀,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吗?”郑磊苦笑着说,“你知道刚刚打过的这一仗,我们的对手是谁?”


“知道。我的老乡。他们死了也有二三十人。可两军对阵,各为其主,自古如此。共产党他能不讲理?再说了……”


下面的话李子俊没有说出来。他是寄希望于崔鸿志呢。而且,在他想来,郑磊是有恩于程璐的,还有程珂那一层关系。他相信碛口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郑磊的一颗心也有点儿活动了。他幽幽道:“其实,我也想再去碛口走一遭呢。”


李子俊笑了,笑着厾点(方言,指点)着郑磊说:“我知道碛口有你勾魂的鬼哩。”


就这样,二人化妆逃离战场,辗转回到碛口。


郑磊本来是打算看看程珂就离开碛口的,却不料程珂哭哭啼啼非要跟他一道走不可。最后,郑磊决定在碛口暂住三天五天,慢慢开导程珂。


程珂将郑磊藏在小狐仙塔他家跑反藏身的洞子里,每天带着吃喝来陪他。


可是,郑磊万万没有想到:李子俊在回到碛口的第二天竟自己找到游击队“认罪自首”去了。


李子俊走到这一步,是被意想不到的情势一步步逼的。


李子发将三十具年轻人的尸首运回碛口以来,碛口人火山爆发似的情绪反应转述给子俊听。李子发说:“兄弟呀,他们全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们怎恁伤天害理呢!”


一开始,李子俊嘟囔:“我们的弟兄死得比这还多,还赔进去了一个团部。那么多人,不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李子发道:“你们也死不少人,这不假。可九九归一,是你们做得太离谱了。放着日本人不打,自家人打起了自家人,这是天理难容了!人心是秤,老百姓甚也看得明白!”


李子俊还想说: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可他没有说出来。


李子发连连叹息着,又道:“民国二十七年阴历五月二十两河同时发水那天,你们狼营的人在湫水河上截击了游击队的人,四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被你们用刀子活活捅死。那四个人都是程璐的学生哩,是她费尽口舌说通准备开上前线打鬼子的,可是人还没有出发,就被你们杀死。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你们怎就不长人心呢!狼营下那毒手,后来遭报应了不是!这一回,你们变本加厉,一次就杀死三十!不是狼营杀的,而是你们!是郑磊亲自下令,你李子俊亲自带人杀的。碛口人待你们二营不薄啊!记得去年秋天你们重回碛口驻防时,碛口人是如何欢迎你们的?清水洒街,黄土垫道,那礼遇是古时接待皇上用的,我说也够意思了吧?游击队将自家从鬼子手里夺来的好吃的好用的送你们,那不是他们多得吃不了用不了,而是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啊!你们倒好,心是比狼营更毒了,手是比狼营更辣了!一下子三十条人命,竟连个愣怔都不打啊!你们就等着遭报应吧。”


李子发这些日子,一直协助崔鸿志埋殡烈士遗体,处理善后事宜。这事让他的心中充满了同死者的亲人家属一样的大悲大痛啊!此刻,他说着说着,眼泪便又掉下来了。李子俊从未见过他哥这么哭过。他的心里不由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痛起来。他想起从小到大,家乡的父老乡亲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自然,他也想起三营在此驻防时,周围百姓对他们的种种关照。尤其是去秋他们重返碛口后,碛口人对他们的那份亲热……他的眼里也便濡满了泪水。


李子俊听着哥哥的话,始终未吭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面见碛口的乡亲父老了。而事实上,自从昨晚踏进家门那一刻起,他就再未迈出过那道门槛。也许,在潜意识里,“羞见江东父老”的感觉早在踏上家乡土地的那一刻已经在他的心底扎了根。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惶惑与恐惧。那么,经商呢?在碛口这块土地上显然是不行了。就马上走?李子俊一待哥哥的话落音,当即收拾行装出走了。临行,没有忘记给自己安上一撇胡子,换了一身西装,没有忘记随身带了一笔款——他打算先绕道去寨子山与郑磊见上最后一面,将这笔款亲手交给他,作为他“继续学业”的资费,然后从那里马上离开碛口。


然而,李子俊终归没有走出碛口这块土地。当他在小狐仙塔告别郑磊沿着老河岸边的石砭匆匆朝东行去时,忽见一个女人双手抱定一个婴儿站在一道高高的石崖上,神色沉郁而阴狠。那婴儿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四肢蹬动着大哭不止。李子俊边走边朝那女人看了一眼,一颗心突然被那女人可怕的目光刺得战栗起来。李子俊正要朝那女人说句什么,忽见她将手一扬,竟将那婴儿活活抛进石崖下滚滚的黄涛。李子俊大喝一声,一把揪住那女人的衣领,怒道:“你……是人是妖啊?怎这么狠毒?”


那女人并不畏怯,说:“我要不狠毒,怎么杀死比我狠毒一千倍一万倍的那个人!怎么报得了我的杀夫之仇!”


李子俊惊问:“你的杀夫仇家是谁?”


女人切齿道:“李子俊。这个挨千刀的不光是我的杀夫仇家,也是碛口几百口人的杀夫、杀父、杀子仇家。我先灭了我儿,再去杀他。我要杀不了他,就从这儿跳河寻我男人我孩子去……”


李子俊听着女人的话,脑袋里突然嗡嗡嗡发出不间断的响声。是二碛滩头浪涛的咆哮,还是晋西北战场枪炮的轰鸣?李子俊看着女人突然语塞。他想说:李子俊他也是身不由己……然而,他一个字说不出来。他突然感到那话是如此苍白如此干瘪,如同深秋季节里生机尽失的枯枝和败叶。


“你认识那个挨千刀的?”女人皱眉问他。


“不,不……”李子俊含糊地嘟囔着,匆匆从女人身边离去了。


李子俊又朝前走了百十步,猛地站住了。李子俊啊,他自语。你要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就去自首!


李子俊转身朝着镇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