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作者:刘维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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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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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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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182字

临近年关的时候,崔鸿志终于从盛秀兰和李子俊的死带给他的沉重痛苦中缓过劲来。这时,他感觉到了初做人父的喜悦。


开始,崔鸿志是同盛秀芝一起凑到小不点儿跟前,热烈讨论儿子哪些地方像娘,哪些地方像爹。因为刚刚睁开的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和那个看去有些上翘的小嘴巴,二人争得面红耳赤。


是崔鸿志先说:“瞧咱儿子那一对眼,亮晶晶的多漂亮,像我!”盛秀芝撇撇嘴道:“像你?像你还不坏了?你爹把绿豆种子错撒地方了。那嘴巴像你差不多,朝上翻着想吃树绵绵枣呢。”崔鸿志说:“嘴巴哪像我呀!那分明就是按他娘的模子脱下的嘛。你看它一翘一翘,明明是想让男人亲它哩!”盛秀芝放弃了对嘴巴的评论,指着儿子的一对粉嫩的小耳朵道:“一对招风耳,倒真像你!”崔鸿志说:“两耳垂肩,我儿子福相!”盛秀芝道:“猪八戒最福相,一辈子也就是个跑腿的命!”崔鸿志突然嘿嘿笑了,说:“儿子浑身上下都像你,只有一个地方像我。你猜猜,哪像我?”


盛秀芝知道崔鸿志嘴里没好话了,就只撇嘴不说话。


接下来,二人又为儿子该叫个什么名字争执半天。


崔鸿志其实早就给儿子起好名字了,叫胜利。抗战胜利,革命胜利。这是最让他向往的。盛秀芝却说:“叫平安吧。这跑反避难、担惊受怕的日子实在是让人过够了。”崔鸿志道:“没有抗战胜利、革命胜利,你平安个鬼呀!”盛秀芝说:“这胜利那胜利,还不是为过个平平安安的日子呀!”


二人各执一端,最后是崔鸿志“缴械投降”:“好好好,平安就平安!咱男子汉大丈夫,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协议”既已达成,崔鸿志便哼哼呀呀唱起了酸曲曲。盛秀芝一听那调调,就知道是《发孩儿》(方言。发孩儿,即害娃娃)。只听崔鸿志一会学女儿一会学老娘,用两副女声咿咿呀呀唱道:


(老娘)怀胎正月正(呀嘛),


常年有一春。


河湾湾水飘草,


无土它扎不下根。


(女儿)二月里梅花落(呀嘛),


奴有话对娘说。


不知为什么,


奴肚里长橛橛(方言。橛橛,即疙瘩)。


(女儿)三月里三月三(呀嘛),


杏花开满山。


青杏未曾见,


奴就想吃酸。


(老娘)四月里四月八(呀嘛),


俺的小冤家。


你个馋嘴猫啊,


偷吃惹麻搭(方言。麻搭,即麻烦)。


(女儿)五月里五端阳(呀嘛),


奴的好亲娘。


女儿的嘴嘴馋,


都是学娘样!


……


崔鸿志有些日子不唱唱哒哒了。唱着,便想起李家山的“闹票儿”。他想这腊月正月,正是一年里最适宜“闹票儿”的季节。这一段日子他回李家山少,也不知村上有人拾闹那事不?崔鸿志一想到这事,心里便有些痒痒,因对盛秀芝说:“回头收拾收拾,咱回家去过年吧。”


盛秀芝道:“你是惦记闹票儿哩!崔鸿志说:咱总住程家麻烦人哩嘛。现在孩儿生下了,鬼子也走了,咱得回去。这样吧,我先回去生了火,把屋里弄暖和了来接你……”


盛秀芝道:“你以为我不想回自家屋啊?穷家难舍哩。可你不想嘛,秀兰姐刚……再说,璐璐的喜日子马上就到了,咱不打帮着点能行?”


前一段,三地委副书记傅鹏和程璐商量好要在年前结婚的,后来出了盛秀兰的事,二人就决定推迟办事起码等过了丧期再说,可程云鹤和盛如蕙却坚持说兵荒马乱的还是早点办了好。于是便把日子看在了腊月二十九。


这里崔鸿志和盛秀芝正说到程璐出嫁的事,程环来了,说:“鸿志哥,我和珩哥商量了,你得去当送客哩。”崔鸿志道:“我去当然可以,可咱家不是有你和程琛吗?你们俩都比我合适呀。”程环说:“你就别推辞了。琛弟自己还没成家哩,他懂个甚?我哩,见了那傅书记,也不知该叫他妹夫呢,还是首长呢,怎想怎不得劲……想来想去,还是你去最合适。”崔鸿志笑道:“你叫他老傅不就得了?那么聪明一个人,怎到这急阵门里就傻眼啦?”程环说:“这门亲事我原本就不赞成……”盛秀芝道:“环弟,你那是说甚呀?只要璐璐乐意,你赞成不赞成的有甚意思?男客就让鸿志去,定了!可谁当女客呀?”


盛秀芝有意将话题引向别处。


程环说:“我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克俭媳妇姣姣最合适。你们说呢?”


崔鸿志道:“我得先去见见程璐,听听她的意见。”


崔鸿志找到程璐时,她正和冯汝劢在一起。冯汝劢刚去了一趟上海,在那里买了三台新式织布机。回来时又在太原买了一些新式教具,什么地球仪、三角板、量角器、圆规,还有一架风琴,几种新式教材。看起来,这家伙真是在下大力气,要把晋西模范高小办成那种半工半读的传播全新知识的学校了。十多天的南北奔波,使他显得风尘仆仆,黧黑而粗糙的面孔上布满了皴裂。崔鸿志未进门,就听他高喉咙大嗓子连说带比划地吹嘘在路过汾阳、离石日本人的关卡时,鬼子如何把他办备的那几车物件当作新式武器了,哨兵是怎样又吹哨子又摇电话,调来足足一个连的兵力将他包围起来,进行严密检查,而他又是如何从容应对,视鬼子汉奸如无物的……


崔鸿志默默坐下来听他说完,笑道:可以写一篇“冯教授历险记”了。


冯汝劢说:“您还别说,这些亲见亲历真是写文章的好素材呢。等本人将来告老还乡时,一定把它们写出来。诸位!等本人的大作出版那阵,你们可别忘记请我吃天成居的点心啊!”程璐笑道:“你的大作出版,该着你请我们呢,怎倒让我们请你?”冯汝劢说:“到时崔大哥一定当了大官,你呢,也攀高结贵了,只有冯汝劢老小子不过穷书生一个,你们不请我,倒让我请你们!况且,我的大作你们读,那可是最了不起的精神享受呀,你们还不该请我吃吃天成居的点心?天成居的点心又不是满汉全席!真是越有钱越小气呀……”


冯汝劢说到此,忽见程璐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忙住嘴了。


崔鸿志见状,道:“好了,好了。程璐,家里人都为你的事忙得团团转呢,你倒还有心在这里谝闲嘴。”程璐说:“我的事谁用你们管了?既是攀高结贵还怕什么!到时汽车来了,我往上一坐,朝冯汝劢冯先生冯教授冯校长说声拜拜就得……”崔鸿志道:“啊呀,这可真是新式结婚了。刚才我和秀芝还说,到时我和姣姣去当男女送客哩。这倒省事了。”


冯汝劢看着程璐,忽就有些莫名的感伤袭上心头。他说:“程璐你还真要走这一步路啊?我记得你当年……”


程璐打断他的话道:“你记得!你记得什么?如果你真有一点记性的话,好好记住前段我俩说过那话……”


冯汝劢沉默了。他知道程璐说的是哪些话。这个书呆子近来有些后悔自家说过那些关于托洛茨基的话了。这后悔不是自程璐同他那次谈话始,而是在他专程去兴县探望他的恩师、作家铁马之后。那一回他没有能够见上他的恩师。恩师被关在特委牢房里不准他见。不仅不准他见,警卫还将他也拘起来送到特委审查整整一天。后来还是程璐见他一去几天不回返担心出事,就跑到临县城找到傅鹏,让傅鹏给晋绥特委打了电话,才将他放出来。特委工作人员一次次问他一个问题:你和铁马到底甚关系?你着急慌忙来见他有何居心?


那次冯汝劢虽然安全回到了碛口,但在晋绥特委感受到的那种气氛却让他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个书呆子有些害怕了。虽然他并不怀疑他那些关于托洛茨基的话有什么不对,尤其是并不怀疑他有自由表达自己思想的权利,但他却开始后悔自己说话的“随意”了。


冯汝劢看着程璐点点头,说:“你老人家的教诲在下一定铭记在心。”程璐道:“你还嬉皮笑脸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冯汝劢说:“我想一本正经说话哩,可看见你那朝天鼻子,就想笑……”


冯汝劢已有好长时间不提程璐的“朝天鼻子”了,现在又一次提起,程璐知道他是想在这即将分别的日子,让他们的“关系”重新回复到过去那段岁月。她突然有些想哭。


冯汝劢显然是想重新活跃气氛,又说起了自家此次出差的见闻。他说他在太原见鬼子抓住一位共产党的领导人杀了头,将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跟前有一个班的鬼子汉奸守着,可才过了一个晚上,那颗共产党的人头竟不见了,换成了一个鬼子的脑袋。据说那鬼子是个少将。


崔鸿志不经意地问:“你知不知道那位共产党领导的名字?”


冯汝劢想想说:“好像是姓石,叫石敬民……”


冯汝劢万万没想到他这随随便便一句话刚说出口,崔鸿志竟“啊”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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