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维颖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7
|本章字节:8384字
那一天,是民国二十九年阳历年元旦前一周。
那一天碛口逢集,街筒子里游动着好多为了生计不得不来赶集的人。街道两厢的店铺平日没有多少生意可做,今儿却是早早就缷去铺板,开门迎客了。店铺外的高圪台上,小商小贩们也是早早占了摊位,将他们五光十色的货品摆置出来,各种腔调的叫卖声随即便此起彼伏了。
那一天时逢黄道吉日,五里长一条街上出女娶媳的不下十户,丝弦锣鼓竞相鸣奏,箫管唢呐争与应和。鞭炮声声,人语喧哗,古镇呈现出近年来少见的热闹。
那一天,程璐刚从游击队设在吴老婆山的流动哨位上赶回碛口。她风尘仆仆,疲色满面,一路走,一路苦苦寻思:根据上级提供的可靠情报,驻在离石的日军松井联队昨日一早已经从离石出发,展开了对晋西一带的新一轮扫荡,可是奇怪的是:吴老婆山那边从昨到今却毫无动静。难道是上级情报有误?难道是鬼子改变计划半道撤回离石了?难道鬼子此次晋西之役改变了一向以碛口为主要进攻目标的做法,也不准备渡河西略了?难道吴老婆山不是敌人进攻碛口的必经之路?难道鬼子找到了一条新的更隐蔽的通道?想到这条可能存在的新的、更隐蔽的通道,程璐的面孔突然变得煞白,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了。眼下的碛口,国共双方的军事力量差不多都成空白。在此种情况下,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场灭顶之灾将成为必然。而况,由于在此之前,敌人一次次扫荡失利,近期又有几个月未曾进犯碛口,一种轻敌麻痹情绪正如流行性感冒在码头上下广为蔓延呢!这几天,程璐跑遍了碛口周遭十多个村子,和那里的党组织一道动员群众抓紧空室清野,做好反扫荡的准备。然而可以看得出来,怠惰情绪是普遍存在的。今日是碛口的大集,是季节转入严冬前的最后一个大集。这个日子,从古到今都是一年中人气最旺市面最热闹的大集之一。早在两三天前,程璐已起草了一份取消这个集日的“告白”,在镇街及碛口周遭各村广为张贴,又特地告诫商会会长李子发,让他共同做好各店铺工作,将这个集日的规模缩小再缩小。工作是如此这般做了,可效果如何呢,她到底有些不放心。这不,天刚亮,她便从吴老婆山匆匆赶回碛口。程璐一路走,一路从樊家沟、寨子坪临时抽调来一些民兵,在碛口以东大小山头广布瞭望哨,随时搜索敌人可能出现的踪迹。当她终于走进碛口镇街时,不禁为眼前人流如涌的情景惊呆了。
程璐顾不得多想,就近跳上一道高圪台,两手圈成喇叭,反复呼叫起来:乡亲们,鬼子的队伍昨日一早就从离石出发朝咱这边来了,说不定马上就到,大家快快疏散!乡亲们,快……
真的吗?有人问,既是昨日一早出发,要来的话早该来了。你们就让大伙把这个集赶完吧。
就是!当即有人附和,我们家婆姨孩儿过冬还没棉袄棉裤哩,就指望今儿粜了这点粮,买点棉花……
李子发出现在圪台上。程璐当即转向他:李子发,快!通知各家店铺,马上关门!
李子发瞠视着程璐不说话。在他的记忆中,这程璐从小有点野,可见了他从来都是“叔”长“叔”短的,甚时这样大名小字说过话!这一回为贺芸他们派捐,原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末了他不是还把那笔款何时解运临县城的事透露给她了?她怎就不体谅他的难处呢?他有点委屈呢。再说按鬼子行军的速度,要是昨日一早就从离石出发,今日天亮前就该出现在碛口了。既然现在这里还是风平浪静,说不定敌人跑别处去了。兵荒马乱的年月,遇这么一个赚钱的日子不容易,就不能让商家把今儿的生意做完!
咦,你没听见吗?程璐着恼了,态度变得严厉起来。李会长!请你执行命令!
李子发看着程璐,喉头哽了一下,转身怏怏地跑了。一路跑,一路叫:快,关门,关门!
像与李子发的叫唤相呼应似的,从西头村那边,有人边喊着“快,快!”边朝着镇街这头狂奔而来。程璐一见那人,脸色当即变了。这人是她刚刚派出去望风的人中的一个。程璐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不等那人跑近,就朝着街上的人们吼开了:鬼子来了,快上卧虎山!快……
原来,鬼子这一回来碛口,没有走吴老婆山,而是从吴老婆山南侧一条小路沿寨子山村后“好汉梁”翻过来的。绕了点路,可隐蔽。等这边望风放哨的发现了时,马队已出现在寨子山村背后的山脊上。
未待满街的人们醒过神来,那鬼子的马队已经出现在镇街东头。人们像炸了窝的马蜂当即乱作一团。朝东的路眼看行不通了,众人便朝西跑。也有钻小巷朝卧虎山跑的。满街响彻粗粗细细高高低低的惊呼声,店铺关门上板的哐啷声叮咔声,女人的尖叫声和孩儿们的嚎哭声。小贩们顾不得收拾货摊,站起身来就跑,满街都是踩得稀烂的各种瓜果、针头线脑、鞋袜首饰,还有未来得及出手或刚刚买到手的猪羊骡马鸡兔肉蛋……
鬼子的马队横冲直撞,闪电般越过满街蜂乱的人群,直捣街西,在西山村脚下猛然转身,将溃逃的人群重新赶回镇街来。与此同时,鬼子的步兵跑步赶来,将几条通往卧虎山的巷子堵死了。
在鬼子的马队冲过镇街的那一刻,程璐急中生智,一个箭步冲到街对面耶稣堂门口,嘡嘡嘡一阵猛敲,待那被碛口人称为“先生”的传教士出现在门口,程璐当即斜别着身子将门撑圆,回头对满街的人群大声吆喝:快,婆姨孩儿进教堂!可是,刚刚有几个女人和孩子进门,门框就被一群男人堵塞了。男人们凭借自个儿一身的蛮力,使劲朝着门里突,哪里还有女人和孩子们的通道!
这情形将程璐彻底激怒了。她猛地从腰间抽出皮带,挥舞着朝男人们的头脸打去。一边打一边怒骂:你们还是男人吗?你们还是人吗?几个男人被她打得头破血流,龇牙咧嘴地朝她冲过来。程璐一声冷笑,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一把“八音子”(方言,一种小手枪),顶着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胸口,低声喝道:你要敢再朝前走一步,老子先毙了你!她居然逞起“老子”来了。这一招还真管用,男人们蔫不拉叽退开了,有几个还帮助程璐将那些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呆的女人和孩子拉进门。滞留在附近的几十名妇女儿童进了教堂。程璐示意那传教士将门从里头插死,“先生”对程璐说:您也进来躲躲吧。程璐摇摇头。“先生”不由分说,一把将程璐拉进门。大门从她背后关死了。
程璐和“先生”刚刚把几十个婆姨孩儿在讲经堂的椅子上安顿下来,外面大门就被擂响了。程璐说:快,进后院!
后院是“先生”和他妻子,碛口人称之为“师娘”的女人的私人天地,平日都是关着的。
程璐有些过意不去,说:“先生,打搅您了。”
“先生”一边往开打后门,一边摸头上的冷汗,神色慌张地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万能的耶和华啊,求您留心听我的恳求:让凶暴之徒弃绝恶念,让公理公义……”
外面的擂门声响得更烈了。
“师娘”从靠西一间屋子里迎出来,帮助程璐将妇女孩子领进靠东一间屋子里。那屋子里黑咕隆咚,弥漫着一股积尘的味道。程璐吩咐各家大人招呼好孩子,千万不要弄出大的声音来。将一切安顿停妥后,程璐和“师娘”返身出来,将屋门原样锁好。程璐吩咐“师娘”还回自家屋子,自己先将院子各处仔细查看了一番。程璐发现:这是一所滨河的小院。程璐从听上去近在咫尺的河声人声断定,从高约两人的南墙翻过去,大约就是碛口码头。程璐见西墙根下有一茅厕,原是由一道通往邻院的小小的夹巷改造成的。那将两个小院从中隔开的一面墙壁系用筑窑剩下的破砖烂瓦干垒而成,墙上缝隙纵横,看上去令人生发危如累卵的感觉。程璐两眼盯着这一处墙壁,心中不由一动,想:紧急时,可考虑从这里朝外转移。程璐将各处察看明白,就躲到通往讲经堂的后门一侧监视着外面的动静。那“师娘”不放心还呆在讲经堂的丈夫,也凑了过来。
讲经堂里一片人语喧哗和桌椅撞击声。
程璐她们听得一个鬼子用中国话对“先生”说:“这个地方被征用了,请你快快离开!”
“先生”道:“请您收回成命!这里是耶和华的领地……”
“你说什么?耶和华的领地?”那鬼子哈哈大笑,道:“可是耶和华老头儿早在民国二十年就对我说了,全世界都是大日本帝国的。这水旱码头,这古镇,这里的一草一木,自然也都是大日本帝国的。耶和华老头儿也甘心情愿做大日本帝国的奴仆呢,我们的天皇才是全世界公认的上帝。你的,明白?”
“先生”似乎被那鬼子的这一番话完全惊呆了,半晌无言。可是接下来,“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您那是胡说八道!”
“先生”还想说什么话,可鬼子不容他再说下去。程璐只听得“先生”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咕咚一声跌倒在地没了声息。回头看“师娘”时,那一个早已昏死过去了。程璐将“师娘”扶回屋里,返回门边时,听得讲经堂里忽然有一阵犬吠声响起,原来,鬼子将里面的靠背椅、桌子拖到一边,领进来十多条狼狗转圈儿站在多半个讲经堂里。在那正中间空出的场地里,镇街三百多家字号的掌柜被集中到一起,看来是要拿他们做狗食喂狼狗了。先前说话的那个鬼子的笑声又响起来了,宣布:每个大字号马上缴一千大洋,小字号缴五百大洋,数钱放人!赶下午六点不送钱来,就放狼狗吃人了……
这一伙强盗啊!程璐心中升腾起万丈怒火,她死死咬着牙关,强自忍耐着。
突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响。程璐回头一看,见有一个鬼子将那茅厕后的危墙推倒,挺着明晃晃的枪刺出现在小院西墙根下。正在这时,那藏着数十个妇女儿童的黑窑里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那鬼子闻声哇哇叫着直冲那窑而去。紧接着,“嘡”的一声亮响,那窑门上的铁锁被他用枪托砸开了。那鬼子叫声“花姑娘”,一头扑进屋去了。程璐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冲进屋去,毫不犹豫地举起八音子朝那鬼子的后脑勺砸去。一股血水混合着乳白色的脑浆濺了程璐一脸,那鬼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栽倒在地不动了。程璐忙将屋门掩住,谛听着外面的动静,见并无异常,便挑出两个健壮的女人做助手,将那鬼子装到一条麻袋里塞进茅厕,就用刚刚被那鬼子推倒的墙垛上的破砖烂瓦遮掩了。回头看看并无特别明显的痕迹,便又将黑窑脚地的血迹清理干净。程璐返身出了黑窑,从茅厕那儿踅进邻院,看看附近几个院子眼下尚无鬼子的踪迹,便返身回来组织黑窑里的婆姨、孩儿以及“师娘”转移的事。她预感到:从现在起,这个院子的任何生灵都随时可能遭逢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