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维颖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7
|本章字节:8578字
河田是日本横滨人,但出生在中国上海。他的父亲当年在上海做棉纱生意,母亲也随住上海。河田在上海一直待到大学毕业,才回到日本。三十五岁前他子承父业,也做棉纱生意。三十五岁那年,他被征调入伍,来到中国。先在东北,后来华北,一直干“特高课”。去年日军西略山西,他受派来到离石,在松井司令长官手下做“特别行动队”少佐副队长。因为曾是商人,故松井常派他扮作商人周旋于中国商界,为日军筹措各种物资。名为做生意,实为讹诈罢了。最近,华北驻屯军司令部要求离石驻军在半年内筹集粮食一百万担、食油五十万斤、药材三到四万斤,为日军下一步更大的军事行动作好后勤准备。
松井对河田说:“这批物资至少有三分之一需在碛口搞定,从现在起,河田君,这是您的任务了。当然,这生意不费一枪一弹做成最好,如需军事上的配合,您开口就是。”河田面露难色,说:“这数量是不是太大了点?”松井脸沉下来了,道:“河田君,这是圣战的需要!”河田“咔嚓”一个立正,说:“哈依!”但随即又说:“以生意论,这是需要很大一笔钱的。”松井笑了,用生硬的中国话道:“听说碛口流传着一段顺口溜:碛口是个金盆子,家家户户有银子。一家没银子,码头上扫它几盆子。河田君,你是一个中国通,难道不明白这顺口溜的含义?”
河田无话可说了。不过,他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此次碛口之行,要带着他的女儿河田秀子。
河田秀子,帝国军医大学毕业,现在也在离石,是随军医院见习医生。
河田扮作行商模样,携女儿突然出现在三槐堂。
河田对女儿说:“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你是商人河田的女儿,年轻的建筑学家,慕名到碛口考察古建筑的。你要在三槐堂住上一段,摸清盛家银窖位置。碛口还有李家、程家。你可以以盛家为立足点,设法将李、程两家的底细也摸清。你可明白,这对帝国,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是意义重大的一件好事?”秀子看着父亲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我是医生,我只知道看病救人。”
河田的眉头皱起来了,打断女儿的话,厉声道:“河田秀子,你是医生,但首先是大日本帝国军人。”
秀子沉默了。眸子中有泪光闪烁。半晌,声音低低地接着她先前的话说:“而且,我好像觉得这事有点,有点……”秀子顿顿,琢磨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准确表达她对这件事看法的词:鼠窃狗偷。她说,“我好像觉得这事并非您说的‘一件好事’,而有点近似‘鼠窃狗偷’。无论对帝国,还是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有点丢脸……”
河田恼怒了,喝道:“住嘴!你明白你现在是在同谁说话吗?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父亲,但首先是河田少佐,是带你去执行松井司令长官命令的长官。命令,你懂不懂?”
“哈依!”河田秀子无话可说了,按操典要求咔嚓一个立正。
就为出发前的这段对话,父女俩一路上都沉默着,直到进了三槐堂,站在盛府五脊六兽、接屋连宇的建筑群前,气氛才在秀子的一声感叹中活跃起来。
待月庐的护院一眼就认出,河田就是去冬造访过盛府的那个日本商人。他听说大少爷克俭曾去离石找过他,发现他并非真的商人,而是个货真价实的鬼子。护院忐忑不安地站在大门口,隔着门缝面对河田,不知道现在他该不该礼待这个人。
河田好像看出了这男仆的心事,彬彬有礼地鞠躬道:“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就站在门外等盛掌柜回来吧。”
护院不说话,他在用心打量这父女俩。说真的,平日里盛府人来人往,偶然来三个两个外国人,也是有的事,所以上一回并没有怎么在意他。现在,护院看见:眼前这个鬼子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人长的细瘦白净,说起中国话来,俨然一个学校的教书先生。而站在他背后的那个姑娘,长得可真够秀气的,都能赶得上璐璐了。就在他的目光落在姑娘身上的时候,那鬼子又朝他鞠了一躬,说:“小女秀子慕名前来拜访盛府,请多多关照。”那秀子这时也朝他鞠躬致意,说:“给您添麻烦了。”护院有点疑惑了,他怎么也看不出如此优雅的一对人儿会是鬼子!护院不忍心让河田父女站门外了。他想,盛府向来好客,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便是他二人真是鬼子,谅他们也不敢即刻行凶杀人。何况我也是练过一些拳脚的,怕了他们不成!那护院这么一想,就躬身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盛如荣和克俭回到三槐堂时,几个没去看戏的本家孩儿正围在客厅门口看热闹。河田父女掏出一些糖果来散发给孩儿们。盛克俭离老远看了河田一眼,悄声对父亲和伯父说:“没错,就是他,鬼子兵,还是个当官的。”盛如荣不动声色地朝前挪移着脚步。这时他听得一个孩儿问河田:“你是鬼子兵吗?”河田反问:“你怕‘鬼子兵吗?”’那孩儿摇头道:“不怕!我们村有民兵,有枪,还……”盛如荣忙朝那孩儿呵斥一声,孩儿们哄地跑散了。
河田一见盛如荣,笑了,说:“盛公,您要晚来一步,贵家族的孩子们肯定会把我当‘鬼子兵’打死的。”
盛如荣道:“您的糖果都把他们吃晕乎了,他们会打死您?”
河田将秀子介绍给盛如荣父子,说:“小女是学建筑的,对碛口一带的古建筑心仪已久,今日随在下前来,想要一饱眼福,还望盛公多行方便才好。”
河田秀子忙鞠躬致意道:“给您添麻烦了。”
盛如荣说不必客气,也将克俭介绍了一下。河田父女又一次鞠躬,说:“请两位多多关照。”
宾主在客厅坐了,早有一个丫头端着描金托盘送上茶来。
盛如荣开口道:“河田先生此来想必是要谈上回说的那笔生意吧?”河田躬身说:“盛公您说得不错,上回在下是放了定金的。”盛如荣道:“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您走后没几天,敝人就派人将那定金送离石去了。”
河田略感意外,“唔”了一声说:“想必是没有找上我。真是对不起。”盛如荣顿顿道:“确是……没有找上。贵字号叫什么来着,离石人竟是无人晓得。”河田哈哈笑了,说:“敝号‘大亚荣’处地偏僻,又兼开张不久,少有人知也是有的。敢请盛公屈尊俯就,与在下好好做几笔生意。待敝号倔起之日,河田必有厚报。”盛如荣道:“河田先生有所不知,眼下兵荒马乱,漕运受阻,北路货物难得来碛,整个码头货栈虚设,门可罗雀,所以,这笔生意盛家怕是很难做呢。河田先生今日既然来了,请务必将定金如数带回。”
“盛公何出此言!”河田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在下可是听说,北路货物来碛的虽不如以往多,但来碛后运出的却更少,码头货栈货物积压,正愁销不出去呢。盛公您放心,敝字号虽小,可就粮食、油料、药材而言,却是有多少要多少,且是要付现的。想必盛公是担心赚钱多了没处存放?”
盛如荣没有回答河田半带戏谑的诘问,对克俭说:“你去,将河田先生定金拿来。”
定金很快拿来了。盛如荣双手捧了递给河田,随对站在门口的护院说:“送客!”
河田并未迟疑,站起身说:“好吧。既是盛公不肯赏脸,大家只好后会有期了。”
盛如荣见河田接起了定金,长舒一口气,道:“河田先生请原谅,碛口商家爱说一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河田说:“这话讲得好。买卖这一回做不成,下一回说不定就做成了,所以大家还是不要伤了和气。那么,在下就告辞了。只是小女秀子想对碛口古建筑作些考察,河田不揣冒昧,敢求盛公容她在府上小住几日。”
盛如荣笑了,说:“只要秀子小姐不弹嫌敝宅寒酸,想住多久都行。您就放心好了。”盛如荣说着就叫来小丫头为秀子在绣楼上安排住处。
马有义在街上转了一圈,正要去黑龙庙看戏,被一个四十上下的马车伕拉住了。那马车伕报告说,有一男一女两个日本鬼子乘他的马车从吴城过来进了三槐堂。马有义问:你敢保险他们是鬼子?车伕说:鬼子话我能听不出来?错不了!马有义当即赶回游击队队部去找崔鸿志,这才想起崔鸿志一早就带人去吴老婆山放游动哨去了,忙叫了一个班的游击队员往西湾赶。
马有义安排人将三槐堂的天门、地门、人门都把死了,自己带了三个人直闯待月庐。那时,盛如荣已打发盛克俭重回黑龙庙看戏去了,自己留下和护院一道看家。盛如荣对盛克俭,以及盛家所有留在家里的大人孩儿们说:河田是正儿八经的日本商人,来盛家谈生意是很正常的事,谁也不许乱嚼舌根。河田的女儿秀子住在盛家,盛家一定要待作上客。盛如荣悄声嘱咐克俭,进了镇街马上找到璐璐,让她来家“陪着”秀子。盛如荣将一切安排停妥,就独自坐在客厅抽水烟。一团团烟雾笼罩着他愁苦万分的面容。河田在盛府折了面子,他能善罢甘休!所以他的“后会有期”完全是一种威胁。看起来,盛家大难临头终将难免。那么,他该不该即刻把河田的真实身份报告游击队?对这个秀子又该如何处置?盛如荣正自苦苦寻思,隔着客厅门上的竹帘子看见马有义带着三个人进院了。盛如荣不由“咦”了一声,心里说“要坏事了”,忙起身朝马有义等迎了出去。
“鬼子在哪里?”马有义一见盛如荣就问。盛如荣强自镇定了自己,说:“什么鬼子?倒是来过个日本商人。碛口,一个水旱码头,过去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不也来过?”马有义的眉头皱紧了,瞠视着盛如荣道:“是一个还是两个?”盛如荣说:“父女俩。”马有义又问:“那男的是不是上回来过的那个?我可是早就听说……”盛如荣掩饰道:“不是上回那个。”马有义顿顿,问:“现在他们人呢?”“走了。”盛如荣悠悠地说。
马有义疑惑地看着盛如荣,又回头打量着护院。不巧的是,这阵儿,那小丫头从楼上下来,对盛如荣说:“老爷,那日本小姐听说碛口有庙会,想让我陪她……”
马有义冷笑着问盛如荣:“楼上还藏着个日本小姐哩?”盛如荣心中暗暗叫苦,忙说:“那日商的女儿是搞建筑设计的,想在咱这转转。现在是在楼上。”“好一个‘搞建筑设计’的,怕是设计碉堡炮楼的吧?快领我们去看看。”马有义的脸色更难看了。
盛如荣正不知该不该领马有义等上绣楼去,那河田秀子却从绣楼上自己走下来了。
马有义朝游击队员们挥挥手说:“带走!”盛如荣忙拦住道:“马政委,这可使不得。咱答应人家的事。”马有义说:“如果她是鬼子的奸细,你负得起责任,还是你女婿崔鸿志负得起责任?”
马有义说着,将手又一挥。游击队员们当下就把河田秀子扭住了。正要带走,程璐出现在了待月庐大门口。程璐对马有义说:“我来陪着秀子小姐,你们马上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