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维颖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7
|本章字节:8636字
那是在将程璐送入洞房之后,姣姣被三地委一个秘书带着安排在临县城的一家客栈。她已经十分疲倦了,草草洗涮了一下,就躺进了被窝。客栈的被窝刚刚浆洗过,淡淡的皂香令人愉悦。屋地上,砖砌的火炉红彤彤燃烧着。姣姣突然一点睡意没有了,她突然想到了白天在三交打尖吃饭时崔鸿志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又一次感叹:这真是个细心的男人!那一回鬼子扫荡时她所经历的一幕此时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又一次为泪水模糊了。“姐夫说得对,”她自语,“往后我还像过去一样快快乐乐生活,让挨千刀的日本人看看……”姣姣想着,不禁有些跃跃欲试起来,睡意全无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得客栈院子里有人急急朝着她的住屋走过来,紧接着敲响了她的门。“姣姣快开门!”听声音,好像就是刚才领她来客栈的那位秘书。姣姣一边答应,一边匆匆披衣下床,点亮了油灯。当她打开屋门放秘书进来时,一颗心跳得像要从喉咙蹦出来。
秘书将姣姣屋里扫视一眼,急急地问:“程璐她……她没有来过?”
姣姣完全被程璐出走的消息惊呆了。
是在客人散尽,洞房只留下程璐和傅鹏时。
程璐打开屋门,让满屋的烟味、汗味散出去。通讯员打了一盆净水撒在砖铺的地面上,拿起笤帚正要扫地,被程璐拦住了。程璐对那小青年说:“我来吧。”便先从炕上清理起,一处处收拾起来。那小青年将桌面上被众人翻乱的书籍纸张归整一下悄悄退出去了。
傅鹏搓着手看程璐忙乎,末了倒了杯水放在程璐面前说:“璐璐,歇歇吧。”
程璐将一些垃圾扫在屋门后的旮旯里,坐在了傅鹏的面前。她看看面前的水杯,嘴动了动,像要说句什么话,却又没有说。二人便都沉默。
还是傅鹏打破沉默道:“要不,咱到外边去走走……”
程璐没说话,站起来跟了傅鹏朝外走。
那时大约是夜里十一点左右。街上行人已经不多。二人沿着街道朝前走时,警卫员跑步赶上来了,问傅鹏:“首长,要不要我跟着?”傅鹏挥挥手,没说话。警卫员去后,二人漫步出了县城南门,沿官道朝前走。
夜风凛冽,湫水河结了冰,在微茫的夜色中,如一条白色的纱巾朝南飘漾。隐隐的,那冰下的流水声如琴声呜咽。
傅鹏脱下自己的大衣,给程璐披上肩头,说:“我的家乡也有这么一条河,叫蓝马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叫这么一个名字。也许,是因了那河的水常年蓝汪汪的吧……”
程璐从未听傅鹏用这样一种调子说过话。那是一种远离故土的游子忆念母亲的语调,是一种清风与树梢对话的语调,微雨赞美老屋的语调,是一种炉中煤火自说自话的语调,水中游鱼戏弄浪花的语调,深山杜鹃挑逗蝴蝶的语调。
他说这条蓝马河常年流淌着蓝汪汪的水,水中有一种红殷殷的游鱼,还有满河碧绿的芙蓉。
程璐不由被他的叙述感动了,她驻足看着他笑了,说:“看不出来,你简直能做诗人呢。”
傅鹏道:“可不怎的!我要多识些字,说不定就能做个诗人了!”
程璐说:“你就吹吧!”
不知不觉间,程璐的语气变得很亲昵了。
如果这个时候,二人就转身回他们的洞房的话,那后来的故事就必定是温馨浪漫的。可是事实上他们还在继续朝前走。
就在他们又朝前走了十数步时,一辆马车辚辚驶过他们身边。一开始,程璐并没有注意那车。她只是看见那车上坐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他们中间夹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就在那车从他们身边驰过时,车上有人叫了一声“程璐!”
是冯汝劢!
程璐猛地站住了,并且将两道愤怒的目光毫不犹豫投向傅鹏。
“你们抓了冯汝劢,你们骗人!”她吼道。“小程,我请你冷静点。这是组织决定的事,你我都无权干涉……”程璐大哭:“可是你答应不追究他了……”“那只是我的想法。后来,特委收到碛口方面不少反映……”“你别说了。”程璐道,“不管谁反映什么,我确信:冯汝劢绝不是反革命。相反,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热情的爱国知识分子……”傅鹏说:“我相信你的话的真的。但他散布了托派言论,你能否认?”
程璐沉默了,脚步匆匆朝前走,好像要赶回去干什么急事。可是,就在洞房门口,她站住了,对傅鹏道:“您先休息。”她特地用了一个“您”字称呼傅鹏。“我得去见见表嫂。”她说:“您别担心,我去去就来。”程璐不等傅鹏答应,就转身离去。程璐走出大门,朝那客栈走了数十步,见后边好像有人跟上来了,便将身一闪,藏进了一道阴影里,待后边那人从前面过去了,她又一个转身,朝着县城的另一端走去……
程璐一边信步朝前走,一边反反复复自语:他是答应过我的,他是答应过我的……每重复一遍这句话,傅鹏刚刚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就在她的脑际响起,像在对她的自语作出的回应:组织决定的事,你我都无权干涉……组织决定的事,你我都无权干涉……
程璐从城南走到了城北,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她根本就不该向首长提出那样一个要求。她现在又把傅鹏称为“首长”了。她,程璐,将一个原本该由“组织”决定的事,提到了首长个人面前,那是一件多么荒唐多么幼稚的事。
程璐是这样一种人,当她经过反复思考对某一件事得出结论后,她便将它搁置一边“备查”,而再不在那事上“浪费脑细胞”了。那么现在,程璐的思想已经带着一股绝决的气概“跳”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她的婚姻,建立在一种荒唐、幼稚的“交换”基础上的她的婚姻是否还需要维持?自从接受新式教育以来,程璐就认定了“婚姻是爱情的归宿”这样一个道理。那么,她和傅鹏之间有“爱情”可言吗?这个问题其实她也是反复思想过的。她对他,只有下级对首长的尊重。然而……此时的程璐便又想到了蔡碧涛,想到了组织,想到了组织与她一次又一次的谈话,想到了组织对她的鼓励的微笑,想到了组织对她皱起的眉头……
当着程璐这么寻思她与“组织”的这一段交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毫无来由地想到了数年前她与国民政府县长兰耀祖大人的公子兰鹏程之间发生过的那段“婚姻”纠葛。不过,那一回出面的倒不是“组织”,而是兰本人及他的公子。“组织”没有出面,家族却是出面了。她的父亲、叔父,以及舅爷们都出面了,出面力促此事。山西商人积数百年的经验啊!在中国,一个商人要想大发,没有与官府、官人的交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为能成其好事,她的父亲程云鹤命人将她锁在屋里禁闭起来,单等良辰吉日将她贡献于兰氏家族面前。是她,不甘做这种“婚姻”的牺牲品,化妆出逃。后来,她便找到了“组织”。多年来接受的革命教育,使她对“组织”充满了敬畏之情。“组织”对她的信任是她最大的幸福,“组织”对她的“指示”她从来都是句句照办。理解的要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个人与“组织”是无任何条件可讲的。和兰耀祖相比,她由衷感到还是“组织”好啊!兰耀祖在利用封建专制的力量达成他个人的目的,“组织”可没有!“组织”只是启发她的觉悟,激发她对革命领导干部的热爱之情。说到底,毛病都出在她自己身上!在一个关键的时刻,她不该那样荒唐那样幼稚啊!你想和谁做“交换”?是和“组织”吗?这是多么严重的错误呀!那么,她现在是不是应当回到首长身边呢?可是,假如她以一个根本无爱的冷冰冰的躯体去面对首长,那岂不是对“组织”的欺骗对“组织”更大的不忠吗?不,她不回去!
“那么,下步我该往哪里去?再来一次逃婚吗?想我程璐,当年为逃婚从家里出走,从此走进了革命队伍。我认定只有跟着共产党,女性的彻底解放才能实现。难道经过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奋斗,到现在还需要再次逃婚?并且是逃离组织上的安排?我是为了逃婚就逃离组织吗?那我岂不是成了革命的叛徒?可是我要不逃离,组织上会放弃对我的‘安排’吗?即使这件事上不再‘安排’我,谁敢保险别的事情上不会‘安排’我呢?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小布尔乔亚,一个立场、感情都有严重问题的人,组织上要‘安排’你那还不容易吗?”
程璐突然感到浑身战栗不止。此刻她已经走到了北门外。这里居民不多,只有一个接一个的砖窑冒着一股股青烟红火。有烧窑工在烟火中穿行。程璐凑近一个砖窑口,想在这里暖暖身子。这时他才发现傅鹏的大衣还穿在自家身上。一个满脸皱纹的烧窑工正在火口边忙乎,听得背后动静,回身看着她惊叫起来:“你……你是谁家闺女,咋半夜三更跑这里来了?”程璐笑道:“睡不着觉,出来随便走走。”窑工说:“啊呀,你倒胆子大,这一带可是尽些乱葬岗,有鬼的!”程璐心想:怕鬼还闹甚的革命!说过这句话,程璐忽地心中一亮。是啊,怕鬼还闹甚的革命!怕,本身就是鬼呢!不!我不怕鬼!组织上,我的组织上,是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安排”我的,婚姻自主是我的组织一直宣传的,是她赢得数万万女性同胞信任支持的重要原因之一,她是绝不会在组织内部重新搞起包办来的!蔡碧涛虽是组织部长,但她并不等于我的组织!至于傅鹏,如果他胆敢威逼于我,我就去找我的组织。我相信:我的组织有足够的力量制止他!
程璐这么想着,便觉胆气格外强壮起来。她返身朝着城内走,沿途果然看见了一个乱葬岗。程璐故意离开大道,从那一个个似有若无的坟茔间穿过,并未看见有什么鬼魅!大鬼没有,小鬼也没有。只见有数团蓝莹莹的鬼火在夜风中飘荡。程璐瞅中一团最艳的,故意朝着它走了过去,踢了它一脚,它竟飘到一边去了。她笑了。
程璐照直走进客栈去找表嫂。那时姣姣刚从外面找她回来,正独自一人坐在炕沿上垂泪。一见程璐竟大大咧咧出现在自家面前,跳起来就将她搂着大哭起来。
程璐说:“哭甚!天一亮,咱就回碛口。我得去找马有义。”姣姣道:“死鬼,你想吓死我吗?你想急疯我吗?你现在跑回去,算个甚?”程璐说:“我还是我,怎了?”姣姣道:“也好。其实,我看你还是和冯汝劢更合适。”“冯汝劢?”程璐笑笑,说,“冯汝劢被抓了。”姣姣大惊道:“这一段我见他一直在忙学校的事哩,怎就……为甚呀?”
那时,临县满城响起大年初一“开门炮”的爆裂声。程璐说:“你和崔鸿志来时骑那马在后院喂着吧?快去牵。我们得赶回碛口去。我要找马有义,看看他到底是怎向组织反映冯汝劢的事的。”
程璐说着,坐下来给傅鹏写了个纸条:
傅副书记,对不起!我感觉我们还是保持上下级关系好。这样,我程璐才活得真实,才是对组织的真正忠诚!
程璐将那写好的纸条同傅鹏的大衣卷到一起,让店掌柜一并转交傅副书记。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