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正连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1
|本章字节:8448字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太阳落下去,淡黄色的月亮升起来了。枪炮声回荡了一天的群山,突然安静了下来,反而有些瘆人了。没有一丝光亮的明长城,没有光亮的山谷,没有光亮的帽儿山脚下,仿佛到处都藏着杀机,藏着黑洞洞的眼睛,黑洞洞的枪口。任何一处风吹草动,都会惊出一身的冷汗。
天黑后的帽儿山,第一班岗是钱财和大牛,赵大柱告诉他们,注意点东面的山谷。
大哥说:“我告诉你们俩,北面是明的,小鬼子一打起来就知道了,可东面是暗的,只要东面不让小鬼子偷袭就行。小鬼子动作可是快得很,几百米的道,只要几分钟就到了山根。”
赵大柱说:“就按大哥说的。快去吧!”
钱财和大牛上去站岗了,底下剩下五个人围着火,赵大柱说:“秀才,实话实说,你家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什么的?我不是怀疑你,是我不明白,你这么点岁数,咋知道这么多呢?咱们排长是军校出来的秀才官,可也没你知道的多呀?我不能让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在我班里把我蒙在鼓里呀!”
秀才笑着说:“班长,你不会怀疑我是日本特工吧?”
“那倒不是。我们是生死兄弟,可我除了知道你叫郑福,是个识文断字的秀才,别的啥也不知道,总不是个事吧!”赵大柱说。
大哥也说:“秀才,给我们讲讲,我当了十多年兵,可跟你比,我总觉得少了点东西。说你当过兵我不信,说你没当过兵,我也不信,你知道的东西也太多了。你知道的那些都是书上学来的?谁信?我也蒙了。”
秀才笑笑说:“我不是不想说,实在话,要是说了,大家不信,说我是吹牛。大家要是信了,说我是臭显摆。里外都不是,还是别说了。”
赵大柱急了,说:“你拿不拿我们当兄弟,要不是兄弟,你别说,我不怪你。要是兄弟,你就说,两条道你选。”
秀才挠了一下头,为难地说:“看班长说的,咋说呢?我从小就生活在军营里,我爹早年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后来,张大帅把我爹派到部队里当了团长、旅长。部队年年搞演习的时候,我就跟着我爹去,看我爹指挥部队。小鬼子的枪炮,我早就见过。我从小就喜欢这些枪炮,可我爹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还是学而优则仕,只有念好了书,才能干大事。我爹说得没错,你看咱中央军,长官们大多都是黄埔军校的。可是我爹不让我上军校,他说他一个人当兵就够了。可我就是喜欢这些枪啊炮啊的,还有我爹的那些兵书。咱就说《孙子兵法》吧,开篇的第一句就是:‘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我倒想起来了,咱得把这帽儿山好好看看,至少得找一条退路出来,咱是来打日本鬼子,不是来拼命的。咱们的命比小鬼子的值钱,一对一地拼,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事,不上算。死地而后生,那是得先备下一条生路。《孙子兵法》地势篇说:‘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大哥、班长,咱虽然不是上将,可现在咱们至少也是统领一座烽火台吧,这生路还是不能不想的。你们看对不对?”
郑连最爱听这话,马上说:“对对,是得找一条退路。人都拼没了,小鬼子不是照样过长城,进北平吗?咱得生,有了咱们,就能接着打小鬼子。”
赵大柱说:“什么退不退路的,一会儿再说。先听秀才说,你咋就想出来要参加咱们中央军了呢?”
秀才说:“我所以要来当中央军,是从报上看到中央军在上海抗战,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的事。那时候,我就想去上海,参加中央军了。”
大哥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秀才,我怎么想不起来咱们东北军有姓郑的旅长呢?”他还在秀才的事上没回过劲来呢。
秀才说:“老哥,别问了。郑福是我的字,姓名你就别问了。多少也让我给祖宗留点脸面,行不?”
赵大柱接过来说:“那你叫啥名?”
“你们就叫我秀才,姓名就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能说。留点面子。”
大哥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不问了。”
赵大柱也说:“咱们是兄弟,这就行了。你不想说,那是有不想说的理儿,我也不问了。硬逼着你说,也不是兄弟做的事儿。”
旅长,那是多大的官啊,将军!有个旅长的爹,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秀才在郑连的眼里,越来越高大了。和班长、大哥、排长比起来,秀才比他们不知道要高大多少倍。
大哥对赵大柱说:“打完小鬼子,你想干点啥?”
“当兵。当一辈子兵,挺好。那你呢?”
“回家,开个烧锅,清一色的高粱烧,自己喝,再卖点,过日子呗。”
“秀才,你呢?”赵大柱问。
“念书。把大学读完,到国外读个博士。西方列强一次次地欺负我们,就因为他们完成了工业革命,有了先进的科学技术。我要用咱们老祖宗发明的火药,造个大炸弹,哪个国家要是侵略别人,就扔过去,一个城市一颗炸弹,全炸平了。用不着这么些人在这儿打了,看谁敢欺负咱们。如今一个小日本还成了精了,我就不服气。”秀才说。
“秀才,你可快点去研究吧!研究成了,咱都不用费这个事儿了。猴子,你呢?想干点啥?”赵大柱问。
“买几头牛,买几亩好地,娶个屁股大的媳妇,生他一个班的儿子。每天训练他们,再就没啥事了。”猴子说。
“你?”赵大柱问郑连。
“我?饭我是不要了。读书?读不了,我记不住。种地?我没地。做买卖?没本钱,再说了,我不会算账,做不了。当兵?当这一回,我就行了,下辈子我都不当兵了。”
“毛病。那你能干点啥?”赵大柱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干点啥了?不是我不想,是真的想不出来,走一步看一步吧。”郑连接着把话题转了,说,“还是听秀才说说,咱们的退路吧!”这是郑连眼下最关心的事儿。
大哥说:“秀才,给我们说说,咱们的退路在哪?”
赵大柱说:“说说。”
“这哪是我能说得明白的。这不是班门弄斧吗?我只是想起我爷爷的话,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秀才说。
“你就说说吧。”大哥说。
“第一是守住。上面是死命令,是命令咱们在这儿观察,必要的时候掩护部队撤退。咱们掩护了主力撤下来,主力才能掩护咱们撤下去。咱们要是守不住,主力撤不下来,咱们撤了也是临阵逃跑,同样是死路一条。守住是第一。第二,那咱们掩护了主力撤下来,咱们的下山路只有东面这个口,肯定不行。咱们一打起来,东面这个口子肯定得让日军给封住。咱们要在南面找一条路下山,可这几十米高的崖壁,硬下是不行的,可是有了绳子,那就好办了。眼下咱们得多备上几条绳子,这就是咱们的第二条路。”秀才边说边用小木棍在地上画着圆,最后把小木棍摔到了他画的圆上。
赵大柱看看大哥,说:“大哥,你说说。”
“守住。就得再想办法多搞点弹药,最好是能搞到一门小炮,有了炮,小鬼子就不知道咱们的实力,至少可以延长守住的时间。守到啥时候,不是咱们说了算的。那是团里和师里长官们的事了。没有哪个兄弟想死在这儿,可没长官的命令,撤了就是死罪,还不如死在这儿。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绳子,好办,山下的村民家家有。眼下咱们真得想办法搞点弹药,特别是手榴弹、手雷啥的。近了,比炮还管用。”
赵大柱说:“行。明天咱就搞。”
班里没有钟表,多亏大哥下山的时候拿上来一捆长长的黄香,就以一炷香为限。一炷香烧完,换岗。香插在梯子上,红红的火头,在黑暗中一眼就能看见。当香头上香灰掉下来的一瞬间,香头的红火就跳光一下子。
一炷香烧完,钱财和大牛下来,就该郑连和秀才上岗了。
郑连先把稳梯子,让秀才先上。秀才上去了,他跟着就上去了。一到了顶上,一股北风迎面吹来,郑连打了个冷战,他弓着腰,提着三八式步枪,朝东北角的箭垛摸去。靠上箭垛,露出半个脸,朝东面的山坡道上看去。淡淡的月光下,发白的小路还是能看得清的。黑色的东山,坐在那,比白天要高大得多,山的皱褶处,月光下显得更黑了。四周看了一圈,没有光亮,听不见动静。只有山风吹着草木,发出沙沙的响声。秀才拿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看着东边小路的方向。看了有两袋烟的工夫,才把望远镜移动过来。看完了四周,他放下望远镜,搓几下冻僵硬了的手和脸,靠在了东面的箭垛下面。
见秀才不看了,郑连靠近他问:“秀才,我想问你个事儿?”那声音自然是甜甜的。
“有事你就问。”
“那你咋不上你爹那当兵呢?那多保险。”
“我不想当东北军。几十万人枪,让几万小鬼子就把东三省给占了,眼下又把热河省给丢了。丢人。我就是想和小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让他们知道啥是真正的中国军人。”
“那是当大官的事儿,跟咱们有啥关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咱们还是军人,能没关系吗?”
“不管咋说,东北丢了,也不是你爹整丢的。”
“可他是旅长啊,是军人!守土有责。”
“那都是上边的事,跟你爹没关系。军人就是服从命令,上面下令了,能不执行吗?谁敢?我是不敢。我当兵第一天学的就是军令如山。这咋能怪你爹呢?”
“这事还真就怪不着别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知道旅长有多大权吗?东北军的旅,跟咱们师一样大,有的比咱们的师还大呢。在东北,旅长是最有实权的,管军队,管地方,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都是由军人兼职。一个旅长,就是一方诸侯。就说锦州,少帅一枪没放就让给日本人了。这不只是丢了东北最后一个家,还让那些坚持东北抗战的将士没了希望,寒了心。你就说前面的一一二师吧,那是张作相的警卫旅改编的,师长是张作相的公子。他要是说一声撤,部队马上就撤下来,他才不管你是谁呢。”
“那他们能撤吗?”
“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一句话,又吓了郑连一身的冷汗。前面的一一二师要是撤了,明长城阵地就丢了,这儿就成了一线阵地了,到时候想撤也撤不了,就得死守了。一想到死守,就得守死,那个死字就让他讨厌。咋守都行,就是不能用这个字守。战场上咋能用这个字呢,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