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西蒙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本章字节:13404字
“哪种纪年,约翰?”
“旧地公元纪年,”我说,“大流亡前。现代——”
何蒙德的声音插了进来,显得相当激动不安。“约翰,你现在……现在是不是在和内核联系?”
“对。”
“你能……即使用了吐真剂,你也能自由地和它交流?”
“是的。”
“哦,妈的。”声音尖细的那个暴徒说道。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何蒙德厉声说道。
“再过一分钟,”戴安娜说,“我们得搞清楚……”
“我们能不能把他带走?”声音低沉的那个暴徒问道。
“蠢猪,”何蒙德说道,“要是让他活着,与数据网和内核联系……见鬼,他在内核中生活,他的心智在那里……然后他能向别人求援,不管是悦石、执行部门、军部,还是任何一个人!”
“闭嘴,”戴安娜女士说,“等我问完,咱们立马就杀了他。再问几个问题。约翰?”
“我在听。”
“为什么悦石想知道伯劳朝圣者身上发生的事?这跟与驱逐者进行的战争有什么联系?”
“这我吃不准。”
“狗屁,”何蒙德小声说道,“咱们快走吧。”
“别说话。约翰,你是从哪里来的?”
“过去的十个月里我住在希望星。”
“那之前呢?”
“之前住在地球。”
“哪个地球?”何蒙德问道,“新地?地二?地城?哪一个?”
“地球,”我说道,然后我记起来了,“旧地。”
“旧地?”其中一个暴徒说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们不走我可走了。”
传来一阵烤熏肉的咝咝声,那声音来自武器发出的激光。我闻到一股比烤熏肉还要香的味道,然后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戴安娜·弗洛梅说道:“约翰,你说的是你的人格模板以前在旧地的生活吗?”
“不是。”
“你——你的赛伯体——以前住在旧地?”
“是的,”我说,“我是在那里起死回生的。就在西班牙广场我死去的同一间屋子里。赛文不在那儿,但克拉克医生和其他一些人都……”
“他疯了,”何蒙德说道,“旧地都已经毁灭四百多年了……除非赛伯体可以活四百多年……?”
“没有。”戴安娜女士尖声说道,“闭嘴,让我问完。约翰,为什么内核……把你带了回来?”
“答案我并不确知。”
“那是不是和人工智能之间的内战有一定程度的联系?”
“也许吧,”我说道,“很可能。”她问了个有趣的问题。
“是哪一派创造了你?终极派、稳定派,还是反复派?”
“我不知道。”
我听见一声恼怒的叹息。“约翰,你有没有向任何人通报你现在身处何处,身陷何事?”
“没有。”我回应道。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这位女士的智商真是不敢恭维,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想起问这个问题。
何蒙德也长嘘一口气。“棒极了,”他说道,“我们得快点从这个鬼地方出去,趁着……”
“约翰,”戴安娜说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悦石要制造这场和驱逐者的战争?”
“不知道,”我说,“确切说来,也许有很多原因。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这是她用于对付内核的策略,可以用此与之谈判。”
“为什么?”
“内核领导层只读存储器的成员惧怕海伯利安,”我说,“整个银河中所有的变量都可以量化,只有海伯利安是其中的一个未知变数。”
“谁害怕,约翰?是终极派、稳定派,还是反复派?人工智能的哪一派惧怕海伯利安?”
“三派都怕。”我说。
“扯淡,”何蒙德低声说道,“听着……约翰……光阴冢和伯劳跟这些东西有没有关系?”
“有,而且有相当大的关系。”
“怎样的关系?”戴安娜问。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何蒙德,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狠狠地朝我的胸口猛击了一拳。“你是说那他妈的内核顾问理事会没有预见到这次战争和这些事件的结果?”何蒙德怒吼道,“你是不是期望我相信,悦石和议会在没有可能性预报的情况下就发动了战争?”
“不是,”我说道,“关于这个早在几百年以前就已经有过预言了。”
戴安娜·弗洛梅突然急促地说道:“预言的内容是什么,约翰?快点说。”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突然得到了一大堆糖果。
我口干舌燥。吐真剂血清已经榨干了我的唾液。“它预言了战争,”我说,“参与伯劳朝圣的朝圣者的身份。霸主领事的背叛行径,他将激活一项装置,将会打开——已经打开了——光阴冢。伯劳祸根的现身。战争以及伯劳祸根带来的结果……”
“结果是什么,约翰?”这个女人轻声问道,几个小时前我刚和她做过爱。
“霸主的终结,”我说,“环网的毁灭。”我试图舔舔嘴唇,但就连我的舌头也已经发干。“人类的末日。”
“噢,老天爷,”戴安娜小声说道,“预言可不可能出了错误?”
“不会,”我说,“更准确地说,在海伯利安对结果的影响这一点上,不会出错。其余的变数也应纳入考虑范围。”
“杀了他,”何蒙德·弗洛梅大叫道,“杀了这怪物……我们好从这里出去,告知哈布里特和其他人。”
“好的,”戴安娜女士说道,然后等了一秒钟,“不,不要用激光,你这个蠢货。我们就按照计划给他注射致命剂量的酒精。来,帮我托着渗透性箍带,我给他连上滴液器。”
我的右臂感受到一阵压力。一秒钟后我听到一阵爆炸声,感受到一阵冲击,听到一声惨叫。我闻到一阵烟味和电离空气的味道。一个女人尖叫起来。
“把箍带给他解下来。”利·亨特说道。现在我已经能看见他站在那里,依然穿着老式的灰色制服,身边围着一群执行部安保突击队成员,他们全身裹着紧致装甲和变色聚合服。一个比亨特高出两倍的突击队员点点头,把地狱之鞭扛在肩上,冲过来执行亨特的命令。
在一个我已经监视了一段时间的战术频道,我看见自己的一幅转播影像……全身赤裸,仰面八叉地躺在床上,胳膊上扣着渗透性箍带,胸腔逐渐泛起瘀青。戴安娜·弗洛梅、她丈夫,还有其中一个暴徒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但是没有死,房间地面上早已布满了碎砖和玻璃喳。另一个暴徒横躺在门口,上身的颜色和质感看起来像是一块烤焦过头的牛排。
“你还好吧,赛文先生?”利·亨特一面问,一面扶起我的头,然后把一个薄膜氧面罩覆在我的嘴和鼻子上。
“嗯……”我说,“还熬。”我游回自己意识的表面,像一个潜泳者正以极快的速度从深处上升。头疼得要命。肋骨也疼得无以言表。双眼还不能完全起作用,但是透过战术频道,我能看到利·亨特的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我想他这个动作应该是要展示一下笑意。
“我们会帮你穿好衣服,”亨特说道,“在回程途中给你弄点咖啡。电磁车会载你飞回政府大楼,赛文先生。同执行官大人的会晤,你迟到了。”
平面电影和全息电影中的空间战役总是让我昏昏欲睡,但观赏真正的战斗确实令人入迷:就像是在看连环车祸的实时报道。实际上,就制作水准而言,真实的纪录片甚至比中等预算的全息影剧还要低(好几个世纪以来,这毫无争议一直是影界事实)。就算是拥有巨大的能量,一个人在面对真实的空间战役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空间是如此庞大,人类的舰队、飞船、无畏级战舰和无名小卒都渺小得微不足道。
我坐在战术情报中心,也就是所谓的战略决议中心里,身边是悦石和她的蠢汉军官,四面大型的全息图框包围了我们,深层摄影和扬声器传送来的超光信息填满了整个屋子:无线电在战斗机之间喋喋不休,战术指挥频道咔嗒作响,各宽频波段、光激射频道和可靠超光线路上满载着舰船之间的直接信息,战场上所有的喊声、叫声、呼声和咒骂声成为了以无线电信号和人类声音为媒介的所有媒体的首要内容。我望着变为二十平方米大小的墙面空洞伸向无限远处,心里便作如是想。
这是一出完全混乱的闹剧,一个对混沌的功能型定义,一场无可救药的暴力行为的群魔乱舞。这是战争。
悦石和她的一大堆手下坐在这片噪音和光线的中央,战略决议中心如同铺着灰色地毯的矩形飘浮在星丛和爆炸声中,海伯利安的边缘发出湛青色的光芒,填满了北面全息投影墙的一半,垂死男女的尖叫声从每一个频道传来,充斥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耳膜。我也属于悦石身边那堆人之一,能出现在此地既是荣幸,更是背运。
首席执行官坐在高背椅中,她旋过身,十指交叉,两根食指敲了敲下唇,然后转向她的军事顾问理事会。“各位意下如何?”
七名挂满勋章的军官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其中六个都向莫泊阁将军望去。将军正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雪茄凝眉沉思着。“不尽如人意,”他说,“我们正在拼力抵抗,不让他们接近远距传输点……那里的防御一切顺利……但是他们已经深入,远远地深入了星系内部。”
“元帅认为呢?”悦石问道,头略微侧了侧,直视着身着军部太空部队黑色制服的高大瘦削的男人。
辛格元帅摸了摸自己修得极短的胡须。“莫泊阁将军说得对。战斗确实没有按计划如期进行。”他朝第四面墙点点头,那里有好几张图表——大部分是椭面、卵形和弧弓——一层层覆盖在海伯利安星系的静照之上。其中一部分弧线就在我们的眼前扩大。明亮的蓝色线条代表霸主轨道,红色轨道属于驱逐者。红线的数量远远多于蓝线。
“分配给42特遣部队的两架攻击型航母都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辛格元帅说,“‘奥林帕斯之影’已经被毁,全体船员殉职,‘天王星站’损伤惨重,但正在返回地月间入坞区域的途中,有五艘火炬舰船为其护航。”
首席执行官悦石缓缓地点了点头,嘴唇碰了碰她的食指。“‘奥林帕斯之影’有多少船员,元帅?”
辛格的棕色双眼和首席执行官的眼睛一样大,却没有她眼中那么深层的忧伤。他迎向她的凝视,两人对视了几秒。“四千二百名,”他说,“不包括六百名海军分遣队队员。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在海伯利安远距传输站已先行下船,所以我们没有确切的消息,无法得知当时船员的实际人数。”
悦石点点头。她又转头向莫泊阁将军看去。“为什么会突然遭遇困境,将军?”
莫泊阁的表情很冷静,但是他几乎都快咬断那根紧紧夹在牙齿间的雪茄了。“对方的作战部队比我们预计的要多,执行官大人,”他说道,“加上他们的枪骑兵……五人座攻击艇,微型火炬舰船,真的,比我们的远程战斗机速度更快,装备更完备……它们就像小黄蜂一般致命。我们已经摧毁了他们的上百艘舰船,但只要其中一艘突破了防线,就会在舰队防线内部横冲直撞,肆意破坏。”莫泊阁耸了耸肩。“已经有不止一艘突破了防线。”
科尔谢夫议员坐在桌子对面,身旁是七名同僚。他旋转了一定角度,好让自己能够看到战术地图。“看起来,他们几乎都快侵入海伯利安了。”他开口道。这副着名的嗓音有些沙哑。
辛格开口说话了。“请记住这份地图的比例尺,议员。事实上,我们依然占有星系的绝大部分。距离海伯利安恒星十天文单位以内的所有一切都是我们的。战役只在欧特云的外围打响,而我们也在重新部署。”
“那么这些……黄道平面上方的……红色……斑点呢?”李秀议员问道。只有这名议员穿着红色的衣装;那已经成为了她在议会中的标志之一。
辛格点点头。“一个有趣的战略,”他说,“游群发起了一场攻击,大约有三千艘枪骑兵参与其中,想以此来对付872特遣部队电子环形防线的钳形攻势。他们的这些兵力已经被牵制,但我们也不得不赞赏他们的聪明才智——”
“三千艘枪骑兵?”悦石温柔地打断了他。
“是的,夫人。”
悦石笑了。我停止了素描,心里暗自思忖,真庆幸我从没有受恩于那副特殊的笑容。
“昨天的军事简报不是说,驱逐者只会派出六……七百作战单位,不可能更多?”当时这句话是莫泊阁说的。于是首席执行官悦石旋过身面对着将军。莫泊阁的右眉弓了起来。
将军拿开雪茄,对着它皱了皱眉,然后又从下齿的后方摸出断在嘴里的雪茄屁股。“那是我们情报机构的报告。出了错。”
悦石点点头。“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参与那项情报评估了吗?”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阿尔贝都顾问。那是个完美的投影:他和其他人一起坐在椅子中,双手微弯,搭在扶手上,姿势极为放松;通常移动投影都会有些朦胧,或者缺乏实体感,但这个投影完全没有这些缺陷。他长着一张长脸,拥有高高的颧骨和灵活的嘴唇,哪怕在最严肃的时刻,也似乎带着一种讽刺的微笑。这恰是一个严肃的时刻。
“没有,执行官大人,”阿尔贝都顾问说道,“没有人要求顾问理事会评估驱逐者的力量。”
悦石点点头。“我想,”她说,这句话依然是针对莫泊阁,“军部情报人员的报告出来时,应该已经和理事会的预测组合过。”
军部地面部队将军瞪着阿尔贝都,满眼仇恨的目光。“不,夫人,”他说,“既然内核承认与驱逐者没有任何联系,我们认为他们的估测不会比我们的好多少。我们运行评估程序时,运用的是奥校历战网的总人工智能网。”他把咬掉了一大截的雪茄塞回自己的嘴里。那下巴很尖,说话的时候雪茄一直不离口。“理事会所做的能比我们好多少?”
悦石看着阿尔贝都。
顾问右手长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我们的估计……对于这个游群……显示有四到六千作战单位。”
“你——”莫泊阁涨红了脸吼道。
“在整个简报的过程中,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这一点,”首席执行官悦石说道,“在我们早些时候的商议中,你也从没谈起过。”
阿尔贝都顾问耸耸肩。“将军说得对,”他说,“我们与驱逐者没有任何接触。我们的估计与军部的相比,也并不可靠多少,只是……它是基于一个不同的前提。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历史战略网络干得相当好。如果那里的人工智能的图灵·德木勒等级的敏锐程度再高一些,我们可能会把它们带入内核。”他又做了个优雅的手势。“但目前的情况是,理事会的前提只有在作未来计划的时候才有用。我们,当然,将会在任何时候将所有评估都移交给你们。”
悦石点点头。“那就马上这么做吧。”
她转身面对着屏幕,其余的人也照她的样子做。房间的监视器感觉到了寂静,于是把扬声器的音量稍稍调高了一点,我们便再次听到了胜利的呼喊、求救的哭泣,还有关于阵势、射击控制指示和命令的平静叙述。
最近的一面墙上显示着从火炬舰船“恩贾梅纳”号霸舰传来的实时信息,它正在b5战斗群翻滚的碎片之间寻找幸存者。眼前那艘正在接近的火炬舰船已经被毁,放大一千倍之后,看起来像是一颗中间被炸开的石榴,种子和红色外壳以慢速度向四处散去,翻腾起伏,形成一大片一大片的云雾,都是些微粒、气体、冰冻挥发物、上百万从支船架、食品仓库、缠成一团的装备中撕裂开来的微电子,还有许许多多的尸体(他们的手臂和双腿不时地牵扯着,如同牵线木偶,从中可以看出那是一个个人)。“恩贾梅纳”号十米宽的探照灯,已经连续不断地扫过两万英里,投射过星光闪亮的冰冻残骸,一个个单独的物件、一块块残骸面、一张张脸,将它们映照在聚光灯之下。这真是一幅可怖的美丽图景。反射光让悦石的脸看起来越发苍老了。
“元帅,”悦石说,“游群在等到872特遣部队传送入星系后,才发动进攻,这说得通吗?”
辛格摸了摸胡须。“您的意思是不是问,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执行官大人?”
“是的。”
元帅朝他的同僚扫了一眼,然后又看向悦石。“我认为不是。我们相信……我相信……驱逐者在发现我方的重兵部署之后,才作出了相应的回应。然而,这确实意味着,他们完全下定了决心,想要占领海伯利安星系。”
“他们能办到吗?”悦石问,她的双眼依然盯着头顶上翻涌的残骸。一具年轻人的尸体,身上的太空服只剩下一半,正朝着镜头翻滚而来。那暴突的双眼和肺部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