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西蒙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本章字节:12808字
“第五,”弗里曼·甄嘉说,“悦石提到了死亡之杖这门烈性武器,但那只不过是个拙劣的最后通牒。我郑重声明,它对准的是错误的敌人。那些进入你们毫无还手之力的环网展开扫荡的部队,并非十二姐妹游群的部落。”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领事说。现在,他和甄嘉四目对视,目光坚定,带着蔑视。
“我的话对你来说一文不值,”发言人甄嘉说,“部落长老甚至不会对内核奴隶讲话。但这是事实。”
领事似乎有点心烦意乱,他半转身,面对着西奥。“我们得立即把这消息告诉悦石。”他重新转回去,看着甄嘉,“发言人,我的朋友可以回飞船传达你的回复吗?”
甄嘉点点头,挥手示意将贡多拉准备就绪。
“我们不会抛下你独自回去的。”西奥对领事说道,他走向前,站在领事和最近的驱逐者之间,似乎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这位老人。
“不,”领事说,他再次把手搭在西奥的上臂上,“你得回去。你必须回去。”
“他说得对。”阿朗德淄说,在年轻的总督再次开口前,把他拉走了。“事情太重要了,我们不能冒险,我们一定要传达出去。你去。我和他一起留下。”
甄嘉朝两名奇异的大块头驱逐者挥了挥手。“你俩都得回去。领事留下来。审理会还没对他的命运作出裁决。”
阿朗德淄和西奥两人同时转过身,高举拳头,但是满身毛发的驱逐者按住了他们,拉着他们走开。驱逐者都没用多大力气,就好像大人在对付不守规矩的小孩子一样。
领事看着他的两位同伴安然就座于贡多拉之中,他克制住和他们挥手永别的冲动,与此同时,小船沿着平静的小河驶出了二十米,在弯曲的阶地之外没了踪影,然后重又出现,攀爬起通往黑寂太空的瀑布。太阳的炫目之光照射下来,几分钟后,它便消失了。领事缓缓转了一大个圈子,和十七名驱逐者一一对视。
“快了结这件事吧,”领事说,“我等了好长时间,就是为了现在这一时刻。”
索尔·温特伯坐在狮身人面像的巨大脚爪下,注视着风暴慢慢平息,风儿从尖叫变成呜咽,再成细语,一点点消亡,尘土之帘逐渐变小,然后一分为二,显露出满天星辰。最后,漫漫长夜稳定下来,变得异常平静。墓冢比先前更加明亮,但没有任何东西从狮身人面像的璀璨入口中走出来,索尔也无法进入。炫目之光的推挤就像一千只无可抗拒的手指压迫着他的胸膛,索尔不管怎么倾斜、怎么用力,还是无法靠近入口三米。不管里面有什么东西站着,或是在走动,或是在等待,那东西都已经隐没在炫目之光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索尔坐在那儿,紧紧抓着岩石台阶,而时间潮汐正用力推着他,拖着他,让他在似曾相识的错误冲击下泪流满面。时涨时退的逆熵场形成的狂烈暴风似乎让整个狮身人面像摇晃倾斜了起来。
瑞秋。
只要他女儿还有活着的一丝希望,索尔就不会离开。他躺在冰冷的岩石上,倾听着怒号的暴风渐渐平息,他望着冷星出现,望着轨道战争的流星尾迹和激光切割武器纵横交错,互相攻击、反击。他由衷地明白,战争已经输了,环网危在旦夕。就在他望着的时候,庞大的帝国正在陨落。在这无尽的长夜中,人类种族可能安危未定……但他毫不在乎。
索尔·温特伯牵挂他的女儿。
他靠在那儿,浑身冰冷,被烈风和时间潮汐捶打,累得全身瘀肿,饿得饥肠辘辘,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一种平静感突然降临。他把女儿献给了一个怪物,但不是因为上帝要求他这样做,也不是出于命运和恐惧的意愿,仅仅是因为他女儿出现在他的梦中,告诉他这样做并不要紧,那是应该做的。这是他们的至爱——他和萨莱的至爱——所要求的。
到最后,索尔想,超越了逻辑和希望,是梦想,是我们对我们最亲爱的人的绵绵爱意,得出了亚伯拉罕对上帝的回答。
索尔的通信志不再运转。自他将濒死的孩子亲手奉给伯劳起,可能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五个。时间潮汐让狮身人面像仿若大海上的小船上下颠簸,索尔躺了回去,他依旧紧紧抓着岩石,凝视着头顶的星辰和战斗。
随着激光切割武器命中目标,火花划过天际,如超新星般璀璨发亮,熔化的残骸如阵雨倾泻——从白热到红焰,再到一片漆黑。索尔脑海中想象着熊熊燃烧的登陆飞船,想象着驱逐者部队和霸主海兵在啸叫的大气和熔化的钛金属中呜呼而死……他试图想象……但是无功而返。索尔明白,太空战、舰队的调遣、帝国的陨落都是他无法想象的,它们都藏匿在他的同情和理解的蓄水池之下。这种事属于修昔底德、塔西佗、凯通,还有吴。索尔曾面见巴纳之域的议员,曾多次面见她,提出他和萨莱的请求,希望拯救瑞秋,让她从梅林症中解脱,但索尔无法想象费尔德斯坦参与到大规模的星际战争中的样子——他也无法想象任何比首府巴萨德新医疗中心落成仪式、比克罗佛大学集会时的讨好性握手更加重要的事情。
索尔从没面见过现任霸主首席执行官,但身为学者,他喜欢她充满才智地引用丘吉尔、林肯、阿尔瓦雷兹腾普这些经典人物的演讲。但现在,躺在这巨型石兽的脚爪之下,索尔为他的女儿哭泣,他无法想象,那女人在作决定的时候头脑里在想什么东西,而她的决定,将可能拯救数十亿人类,也可能毁灭他们;可能保护住人类历史长河中最伟大的帝国,也可能将它引入歧途。
索尔没有咒骂。他想要他的女儿回来。他不顾一切逻辑的反对,想要瑞秋活下来。
索尔·温特伯躺在被蹂躏帝国那受困世界上的狮身人面像石爪下,抹掉眼角的泪水,以便看清楚天上的繁星,他同时想到了叶芝的那首诗,《为我女儿的祈祷》:
风暴又一次咆哮;半掩
在这摇篮的篷罩和被巾下面,
我的孩子依然安睡,除去
格雷戈里的森林和一座秃丘
再没有任何屏障足以阻挡
那起自大西洋上的掀屋大风;
我踱步祈祷已一个时辰,
因为那巨大阴影笼罩在我心上。
为这幼女我踱步祈祷了一个时辰,
耳听着海风呼啸在高塔顶,
在拱桥下,在泛滥的溪水上,
在溪上的榆树林中回荡;
在快乐的迷狂中幻梦
未来的岁月已经来到:
踏着狂乱的鼓点舞蹈,
来自大海残酷的天真……
索尔现在终于明白,他所想要的一切,就是诗中所述的这种可能,那是每一个为人父为人母者恐惧害怕、忧心忡忡的未来。不能让自己儿女的童年、少年时代和危险的青年期被疾病所摧毁。
索尔用去了一生的时间,希望无法返回的东西能够返回。他记起那天他突然看见萨莱在折叠瑞秋刚学会走路时的衣服,把它们放在阁楼的箱子里,他回想起她的泪水和他自己对女儿的失落感觉。虽然当时女儿还在,但对他们来说,她已经遗失在时间的简单箭头中了。索尔知道,现在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返回,除了记忆——萨莱已去天国,无法返回,瑞秋孩提时期的好友和世界都永远消失,甚至连他几个星期前刚刚离开的社会也正在湮没,无法返回了。
索尔躺在狮身人面像的魔爪下,这些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风儿停歇,假星闪耀,就在此时,他想到了叶芝另一首诗,但这首诗带着更多的不祥之兆:
必然,即将有某种启示;
必然,即将有再度的降临。
再度降临!这句话才出口,
便自宇宙魂升起一巨影,
令我目迷:在沙漠的某地,
一个形象,狮其身而人其首,
一种凝视,空茫残忍如太阳,
正缓缓举足,而四面八方,
愤然,沙漠之鸟的乱影在轮转。
黑暗重新降下;但现在我知道
沉睡如石的二十个世纪,当时
如何被一只摇篮摇成了恶魔,
而何来猛兽,时限终于到期,
正蹒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诞生?
索尔不知道。他再次发现,自己毫不在乎。索尔想要自己的女儿回来。
作战理事会中多数人的意见似乎炸开了锅。
梅伊娜·悦石坐在长桌子的最前面,她感觉到一种奇特但并不怎么难受的孤独感,那是由于长时间睡眠过少造成的。闭上双眼,即便是一秒钟,也意味着在疲劳的黑冰上滑动,因此她不敢闭眼,即使它们在火辣辣地灼烧,而简报、会话、紧急辩论的嗡嗡声在倦意的厚帘之下逐渐消退、模糊。
理事会成员一起观看了1812特遣部队的余烬——也就是指挥官李的攻击队——一个个地熄灭,直到最后,原先七十四艘舰船只剩下十几艘,仍旧在朝逼近的游群开赴。李的巡洋舰就在这些幸存者当中。
在寂静的人员消耗期间,大家都凝望着这抽象的、带着古怪魅力的图像(那是极其真实的残暴死亡),就在此时,辛格元帅和莫泊阁将军完成了他们阴郁的战争评估。
“……军部和新武士道是为有限的战争、小规模冲突、禁止极端、适中有度的目标设计出来的,”莫泊阁总结道,“军部只有不足五十万数量的服役公民,没法和一千年前的旧地民族国家军队相比。游群可以用人海将我们淹没,打败我们的舰队,通过数量取得压倒性胜利。”
科尔谢夫议员坐在桌子对面的位置上怒目而视。在整个简报和争论的过程中,这位卢瑟斯人比悦石更为活跃——大多数问题都频频地转向他提出,而非悦石——就好像房里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明白,权力在转移,领导权的火炬已经被传递。
还没呢,悦石想,她竖着手指,轻叩下巴,倾听着科尔谢夫在那儿向将军盘诘。
“……撤退,防卫第二波名单上的主要星球——当然包括鲸逖中心,但还有其他不可或缺的工业星球,比如复兴之二、富士星、天津四丁以及卢瑟斯?”
莫泊阁将军低下头,翻了翻文件,似乎要借此隐藏眼中突然闪现的怒火。“议员先生,离第二波展开对目标名单的侵略,只有不到十天时间。复兴之二,在九十小时之内就将受到大举进攻。但是,我所说的是,凭军部目前的规模、体系和技术,我们甚至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保住一个系统……比如说,鲸心。”
柿沼议员站起身。“将军,这完全不能接受。”
莫泊阁抬起头。“我同意,议员。但这就是事实。”
普罗·特恩·登齐尔希亚特阿明总统坐在那儿,摇了摇白发苍苍、布满斑点的脑袋。“讨论这毫无意义。难道我们没有什么计划来防卫环网吗?”
辛格元帅坐在自己位子上发言道:“我们对威胁进行过估算。最好的结果是,我们离游群展开攻击最少还有十八个月的时间。”
外交部长佩索夫清清嗓子。“那……如果我们将这二十五个世界拱手让给驱逐者,元帅,距离第一和第二波侵略军攻击我们其他的环网世界,还有多长时间?”
辛格不必查阅他的笔记或者通信志。“佩索夫先生,那要看他们袭击的目标了,最近的环网星球——希望星——离最靠近它的游群有九个标准月。最远的目标——家园星系——用霍金驱动器驾驶的话,也得十四年左右。”
“时间够我们转向战时经济政策。”费尔德斯坦议员说道,她那些巴纳之域选民仅剩四十标准小时不到的活命时间了。费尔德斯坦曾许诺,她将和自己的子民一起面对末日降临。现在,她的声音清晰,却毫无热情。“有道理。我们得认赔。即使我们损失了鲸心和二十多个世界,环网依然能生产大量的军需品……甚至只需九个月时间。这一年内,驱逐者将会深入环网,但我们肯定能通过大规模工业生产将他们打败。”
防御部长伊本摇摇头。“在第一和第二波侵略中,我们会损失一些不可替代的原材料。环网经济将受到重创。”
“我们有别的选择余地吗?”来自天津四丁的彼得斯议员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坐在阿尔贝都这位人工智能顾问身边的人。
仿佛是为了强调这一时刻的重要性,一名新人工智能人格获准进入战略决议中心,他将介绍贴着“死亡之杖装置”那别扭标签的武器。他就是南森顾问。此人为男性,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脾气随和,给人深刻印象,有说服力,可信赖,充满了罕见的领袖魅力,让人一眼见到就会喜欢上他,并且还心生敬意。
梅伊娜·悦石立即就对这位新顾问产生了恐惧感和厌恶感。她感到,人工智能专家设计出这个投影,似乎就是特意要让人产生信赖和服从的反应。她感觉到桌边的其他人都已经有了这种反应。而南森的信息,她害怕的信息,意味着死亡。
几个世纪以来,死亡之杖一直都是环网手里拥有的技术——由内核设计,仅限军部人员和一些特殊安全军使用,比如说政府大楼的警力和悦石的禁卫军。死亡之杖不燃烧、不爆炸、不发射、不熔毁,也不会把啥东西轰成炮灰。它不发出任何声音,不放射任何无形的射线或声波覆盖区。它仅仅是让目标死亡。
确切说来,如果目标是人类的话。死亡之杖的射程极为有限——不足五十米——但在那范围之内,被击中的人就会一命呜呼,而其他动物或者属物完全安然无恙。通过尸体解剖可以发现,他们的神经元突触成了一锅粥,但是其他地方毫发无伤。死亡之杖仅仅让人终止生命。好几世代以来,军部的军官把它们带在身上,作为个人短程武器,也作为权威的象征。
现在,南森顾问发话了,他说,内核已经完成了一项无懈可击的装置,此武器使用死亡之杖的原理,但是范围更加广大。他们很犹豫,不知道是否要把它的存在告诉大家,但是由于驱逐者侵略军迫在眉睫的可怕威胁……
接下来的质问力道十足,还带着点尖酸刻薄,带着军事方面的质疑,而不是政治方面的。是的,死亡之杖能让我们摆脱掉驱逐者,但是霸主的人呢?
把他们转移到一个迷宫世界的掩体里去,南森回答道,他重复了阿尔贝都顾问早先的计划。五公里厚的岩石可以保护他们不受死亡之杖宽波辐射的影响。
这些死亡射线能穿透多远距离?
它们的作用不满三光年就会减小到低于致命水平,南森平静且自信地回答,终极推销员说出了他倒数第二条推销说辞。杀伤半径够大,足以杀光任何体系的攻击性游群。当然也够小,最近的毗邻星系完全不会受损。百分之九十二的环网星球在五光年的范围内都没有其他住人星球。
那么,那些无法撤离的人呢?莫泊阁问。
南森顾问笑了笑,摊开手掌,似乎想要让大家知道里面什么也没有。先让当局确认所有的霸主公民已经撤离或者受到保护,然后再开动装置,他说。总而言之,一切都由你们掌控。
费尔德斯坦、撒本斯多拉芬、彼得斯、佩索夫和其他人一下子变得热情高涨起来。一种秘密武器,可以终结其他所有武器的秘密武器。驱逐者可以受到警告……我们可以作一下演示。
抱歉。南森顾问说。笑容绽放的时候露出一嘴白牙,似珍珠,犹如他穿的那身白袍。不能演示。此武器的效用跟死亡之杖完全一样,仅仅是范围更广。不会有属物损失,也不会有爆炸波效应,没有可测量的微中子水平之上的冲击波。仅仅会让侵略者一命呜呼。
如果要演示,阿尔贝都解释道,你们必须把它用在一队驱逐者游群头上。
战略决议中心内的兴奋之情毫无减弱。棒极了,全局发言人吉本斯说,那就选择一队游群,试试装置,把结果通过超光发送给游群,再给他们一小时的最后通牒时间,让他们停止攻击。我们并没有发起这场战争。让数百万敌人死掉,总比在接下来十年吞噬数百亿人生命的战争要好得多。
广岛,悦石道,这是她当日仅有的一句评论。这句话说得非常轻,只有她的助手赛德普特拉听见了。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