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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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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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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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796字

对于这些由纤维塑料面板、帆布片、包装板条箱和流沫碎片组成的可怜玩意儿来说,窝棚和茅舍都是太客气的称呼,它们遍布山峦和深谷。显而易见,如果从前要驱车从城市到空港,这七八英里的路一定是趟心旷神怡的旅程,路上将会穿过草木丛生的山峦,而现在所能看见的只是一片片荒地,树木被砍光,以作柴火和建房之用,草坪在脚步的践踏下被踩实,变成寸草不生的泥滩。这座拥有七八万流民的城市,触目所及之处,土地都惨遭劫掠,满目疮痍。从成千上万堆为烹制早餐而生的火中冒出一股股烟雾,飘向云朵,每个地方我都能看到有人在动,孩子们在赤脚奔跑;女人们从溪流中打水回家,那水一定已被严重污染了;男人们要么蹲在广阔的旷野上,要么在临时搭建的厕所门口排成一行。我注意到,大路两旁修有高高的防暴铁丝网栅和紫罗兰色的密蔽场障,每隔半英里就能看见军事检查站。一列列经过伪装的军部陆军车辆和掠行艇正沿着大路和低平飞航线来回穿梭着。


“……大部分流民都是土着,”雷恩总督正说道,“但也有很多是从南方城市,还有被迫自天鹰大陆的大型纤维塑料种植园转移来的地主。”


“他们来这儿,是不是因为他们认为驱逐者会入侵?”亨特问。


雷恩朝悦石的助理瞥了一眼。“一开始的时候,一想到光阴冢正在打开,人们就会感到恐慌,”他说,“人们完全相信伯劳被释放出来的话,就会捕猎他们。”


“是这样吗?”我问。


年轻人在他的位置上转了个身,扭过头朝我看来。“自卫队第三军团七个月前去了北方,”他说,“没有回来。”


“你说一开始他们是想逃离伯劳,”亨特说,“那其他人来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们是等着疏散,”雷恩说,“每个人都知道驱逐者……以及霸主军队……在布雷西亚的所作所为。他们不想在这一切发生在海伯利安上的时候还待在这里。”


“你们很清楚,疏散只是军部无奈之下的最后一招?”亨特问。


“对。但我们不会对流民这么宣布。已经爆发了多场可怕的骚乱。伯劳神殿已经被摧毁了……被暴民重重包围,而且有人使用了从大熊矿场上偷来的可控等离子光束进行扫射。上周还有人攻击领事馆和空港,杰克镇也爆发了食物暴动。”


亨特点点头,俯瞰着身下,城市飞掠而来。建筑物都很低矮,很少有超过五层的楼,它们洁白柔和的墙面在清晨斜射而来的光线中闪着华丽的光辉。我从亨特的肩膀上方望过去,看见那座低矮的山峰,哀王比利的雕像正俯瞰着山谷沉思着。霍利河在旧城的中心蜿蜒流淌,逐渐变得平直,流向北方看不见的笼头山脉,另一条支流蜿蜒隐入东南方的堰木沼泽,我知道在那边,它会逐渐拓宽,沿着鬃毛高地衍出河谷三角区。除了流民窟可怜的拥挤杂乱之外,城市看起来渺无人迹、安静平和,但就在我们开始朝河流降落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军用运输车辆,坦克、装甲人员运输车和重力加速车辆,它们有的在十字路口,有的停在公园里。伪装聚合外壳故意没有激活,于是这些机器看起来更加危险。然后我看见城市里也有流民:广场上和小巷中都搭着临时帐篷,沿路排着上千个睡袋,就好像一长溜颜色暗淡的衣服包裹,等着被收走洗净。


“两年前,济慈的人口还只有二十万,”雷恩总督说,“现在,加上那座茅舍城,人口几乎已达三百五十万。”


“我还以为整颗星球上只有不到五百万的人口,”亨特说,“算上土着。”


“完全正确,”雷恩说,“你也看到了,所有东西都给毁了。另外两座大城市,浪漫港和安迪密恩,也接纳了大部分剩余的流民。天鹰上的纤维塑料种植园已经人去楼空,被丛林和火焰林重新占领,鬃毛和九尾沿岸的农业带都已经失去了生产力——就算还在生产,也没法把食物带向市场,因为整个城市的交通系统都瘫痪了。”


亨特望着河流逐渐向我们靠近。“政府在干吗呢?”


西奥·雷恩笑了。“你是在问,我在干吗,是吧?唔,大约三年以前,各项危机就已经开始露出苗头了。当年的第一步是解散地方自治委员会,并正式将海伯利安纳入保护体。要是当时我有行政权,我会把工作重心转移,去把依然存在的货运公司和飞艇航线收归国有——现在我们只能依靠掠行艇进行军事活动——还要解散自卫队。”


“解散它?”亨特说,“我还以为你会利用它呢。”


雷恩总督摇摇头。他沉着地轻轻碰了碰总控制器,于是掠行艇朝着古老的济慈城中心盘旋而下。“他们不仅没用,”他说,“而且还很危险。‘战斗第三’军团去北方后,平白无故就失踪了,我差一点气死。一旦军部陆军部队和海军着陆,我会立马解除自卫队剩余那些暴徒的武装。要说烧杀抢掠,自卫队才是主要的始作俑者。到了,我们可以在这儿边吃早餐边谈。”


掠行艇低低地降在河流上方,最后盘旋了一次,然后轻轻地停在一座古老建筑的庭院中,它是用石料建造起来的,拥有廊柱和梦幻奇妙的窗户:这是西塞罗酒吧。雷恩还没向利·亨特介绍这地方,我就已经认出它来了。朝圣者的旅途曾经过这里——一座处在杰克镇心脏部位的老饭馆酒吧旅店,一共有四幢分楼,每幢九层,它一侧的阳台、窗间壁以及黑暗的堰木走廊俯瞰着缓慢流淌的霍利河,从另一面则可以望见杰克镇狭窄的街巷和胡同。西塞罗酒吧的历史比哀王比利的巨石肖像还要古老,那些阴暗的小卧室和地底深处的藏酒窖是领事曾被流放在此那段时间里的真正归宿。


斯坦·列维斯基在庭院门口接待了我们。他身材相当高大魁梧,脸庞就像他酒馆的石墙一样被岁月磨压得阴沉沉的,布满了细纹。自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依次经营西塞罗酒吧以来,他也成了西塞罗的主人。


“你这死鬼!”巨人大叫道,拍着总督——这颗星球事实上的独裁者——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让西奥站立不稳。“你早早地起来换换口味,是吧?把朋友带来吃早餐?欢迎来到西塞罗!”斯坦·列维斯基的大手吞没了亨特和我的手,以此表示欢迎,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手指和关节检查一番,看看有没有受伤。“或者对你们俩来说——环网时间——是不是要晚一点?”他轰隆隆地说道,“也许你们可以喝点酒,或者吃顿午饭!”


利·亨特朝着这位酒吧主人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从环网来的?”


列维斯基爆发出一阵狂笑,把屋顶的风向标都震得旋转起来。“哈!很难推断,是吧?你们在日出时分同西奥一同到达——你以为不管是谁都会被他载到这里来吗?——还穿着羊毛衫,可我们这儿一头羊都没有。你们不是军部的人,也不是纤维塑料种植园的大亨……他们我全都认识!根据以上推断,你们传送到了环网来的舰船,然后降落在这里,想吃点好的。那么,你们要吃早餐,还是大喝一顿?”


西奥·雷恩叹了口气。“给我们找个安静的角落,斯坦。我要熏肉、鸡蛋还有咸鱼。先生们呢?”


“只要咖啡。”亨特说。


“我也是。”我说。现在我们跟着老板穿过走廊,走上一节短短的楼梯,走下锻铁斜坡,再穿过一条条走廊。这地方和我从梦中所见的相比,要低矮、昏暗、熏得更黑,但也迷人得多。我们走过的时候,有几位常客抬头看了看,但比起我记忆中的景象,现在这地方远没那么宾客满座。显然雷恩已经派军队肃清了曾经占领这个地方的最后一小撮自卫队野人。经过一扇又高又窄的窗户的时候,我验证了那个假说,因为我瞥见军部陆军部队的装甲人员运输车正停在巷子里,顶上和附近都是士兵在懒散地闲逛,携带的武器显然装满了子弹。


“这边。”列维斯基说着,挥手将我们带入一条小小的门廊,这里凌空悬在霍利河之上,向外能望见杰克镇筑有山墙的屋顶和石塔。“两分钟之后,多米会把你们的早餐和咖啡带过来。”他很快消失了……对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来说,这已经很快了。


亨特朝通信志瞥了一眼。“按照计划,距离登陆飞船载我们回去还有大约四十五分钟。咱们谈谈吧。”


雷恩点点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意识到,他定是昨晚熬了通宵……说不定已经熬了好几通宵。“好的,”他说,又把眼镜戴好,“悦石大人想知道什么?”


正在这时,一个皮肤像羊皮纸一样白、长着黄色眼睛的矮个男子给我们带来深深的厚杯子,里面盛着咖啡,又放下一个大浅盘,里面装着雷恩的食物。亨特等他走后才开口。“执行官想知道,你觉得当前应该优先采取什么措施,”亨特说,“她还想知道,如果战期延长,你们能否挺得住。”


雷恩没有马上回答,他先吃了一会儿东西,然后饮了一大口咖啡,热切地看着亨特。味道尝起来是真正的咖啡,比大多数环网出产的要好得多。“第一个问题先不说,”雷恩说,“告诉我延长是以什么时间单位来计算。”


“周。”


“以周计,有可能,如果以月计,那没办法。”总督尝了尝咸鱼,“你也看到了我们的经济状况。现在还好,每周一次食物暴动,要不是军部空投了补给,我们可能天天都会爆发骚乱。隔离区内没有任何出口。有一半的流民想找到伯劳教会的教士,并杀了他们,还有一半想要在伯劳找到自己之前皈依伯劳教派。”


“你们找到那些教士了吗?”亨特问。


“没有。我们确信,神庙爆炸的时候他们已经逃脱了,但是当局没法确定他们的位置。据说他们去了北方的时间要塞,那是栋石质城堡,就在光阴冢所处的高地草原之上。”


我比他知道得清楚。至少,我知道朝圣者们在要塞简短逗留的时间内没遇到任何伯劳教会的教士。但那里却有屠杀的痕迹。


“至于我们的重点,”西奥·雷恩说道,“第一是疏散。第二是清除驱逐者的威胁。第三是帮助消除伯劳恐惧。”


利·亨特向后靠在浸油的木材上。他手里厚重的杯子中升腾起雾气。“此时此刻,疏散是不可行的——”


“为什么?”雷恩立马问道,这问题就像是地狱鞭的箭头射了出来。


“悦石大人没有足够的行政权……在这个时候……无法说服议会和全局环网接纳五百万流民——”


“放屁,”总督说,“茂伊约进入保护体的头一年,就有两倍于眼下流民数量的观光者蜂拥而入。同时破坏了一套独一无二的星球生态。他们可以把我们送到阿马加斯特或者某颗沙漠星球上去,直到我们对战争的恐惧过去。”


亨特摇摇头。他那巴塞特猎犬般的眼睛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忧郁。“这不只是个逻辑问题,”他说,“也不是政治问题。这是个……”


“伯劳问题,”雷恩说,他掰下一片熏肉,“伯劳才是真正的原因。”


“对。还有环网对于驱逐者侵略的恐惧。”


总督笑了。“那么你们是害怕,如果在这里建立起远距传输入口并让我们离开的话,就会有一大群三米高的驱逐者神不知鬼不觉地登陆,并侵入防线?”


亨特啜了口咖啡。“不是,”他说,“但这的确给入侵提供了绝好的机会。每一个远距传输入口都是进入环网的通道的。顾问理事会曾经对此作出过警告。”


“好吧,”年轻人说着,嘴里还含着半口食物,“那就用飞船疏散吧。特遣部队最初来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那是表面上的原因,”亨特说,“现在,我们的真正目的是要打败驱逐者,把海伯利安完全带回环网。”


“那伯劳威胁又怎么办?”


“会被……压制的。”亨特说。有一小群男女从我们所在的走廊经过,他闭了口。


我抬头瞥了一眼,开始把注意力转回桌子,然后又活动了一下脖颈的筋骨。那群人已经走下走廊,看不见了。“那不是美利欧·阿朗德淄吗?”我说着,打断了雷恩总督的话。


“什么?哦,阿朗德淄博士。是的。你认识他吗,赛文先生?”


利·亨特愤愤地盯着我,但我对此视而不见。“认识。”我对雷恩说,虽然实际上我从没见过阿朗德淄。“他在海伯利安干什么?”


“本地时间六个月前,他的研究队在此登陆,是出于自由岛帝国大学提议的计划,要对光阴冢做额外的研究。”


“但是墓群已经不对研究者和观光客开放了啊。”我说。


“是的。但是他们的仪器——我们允许每周通过领事馆超光发射机传递数据——已经显示了光阴冢周边地区逆熵场的变化。帝国大学知道光阴冢正在打开……如果那就是‘变化’所指的意思的话……所以他们把环网的顶级研究者送来这里进行研究。”


“但是你没有同意他们的研究许可?”我说。


西奥·雷恩的笑容没有一丝暖意。“执行官悦石大人没有同意。隔离光阴冢是从鲸心来的直接命令。要是换了我,我会否决朝圣者的准入,相反,先给阿朗德淄博士的小组优先进入权。”他又转头对着亨特。


“抱歉,失陪一下。”我说着,溜出了这个小隔间。


走过两条走廊,我马上找到了阿朗德淄和他的同伴——三女四男,他们的衣服和体格显示他们来自环网不同的星球。七人正弯着腰,边吃早餐边看科学通信志,同时还在争论,使用的那些科学术语如此深奥,甚至连犹太法典学者都会嫉妒。


“阿朗德淄博士?”我说。


“什么事?”他抬起头来。他比我记忆中的要老二十岁,约摸六十几的年纪,已经步入中年。但是面部轮廓还是同从前一样英俊,引人侧目,有着同样的古铜色皮肤,坚定的下巴,黑色的卷发,只在太阳穴处略有点泛灰白,还有一双敏锐的淡褐色眼睛。我现在理解了一个年轻的女研究生为何那么快就和他坠入爱河。


“我叫约瑟夫·赛文,”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你的一个朋友……瑞秋·温特伯。”


阿朗德淄立即站起身来,对其他人表示了歉意,然后就拉着我的手肘离开了,最后我们在一间小卧室的圆窗下找到了一张空桌子,从那里望出去,能够看见红瓦的屋顶。他放开我的胳膊,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我,尤其注意我身上的环网服装。他又把我的手腕翻过来,看有没有鲍尔森疗法留下的蓝色痕迹。“你太年轻了,”他说,“除非瑞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认识她。”


“实际上,我最了解的是她的父亲。”我说。


阿朗德淄博士呼出一口气,然后点点头。“当然,”他说,“索尔现在在哪里?我已经通过领事馆找了他好几个月。希伯伦上那些当官的只是说他搬走了。”他又像先前那样上下打量着我。“你知道瑞秋的……病吗?”


“知道。”我说。梅林症使得她的年龄随时而减,记忆会随着每一天每一小时的流逝而逐渐失去。美利欧·阿朗德淄也曾经属于这些记忆的一部分。“我知道,大约十五标准年以前,你曾去巴纳之域拜访过她。”


阿朗德淄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那是个错误,”他说,“我以为自己可以跟索尔和萨莱好好聊聊。可是当我看见她……”他摇了摇头。“你是谁?你知道索尔和瑞秋现在在哪里吗?三天后就是她的生日了。”


我点点头。“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日。”我朝四周看了看。走廊鸦雀无声,从下一层远远地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笑声。“我到这里来,是受首席执行官机关的派遣,过来探求事实,”我说,“我有关于索尔·温特伯和他女儿的消息,他们已经到了光阴冢。”


阿朗德淄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我打中了他的腹腔神经丛。“这儿?海伯利安?”他向外望着屋顶,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应该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虽然索尔总是不肯回到这里……但是萨莱过世之后……”他看着我。“你和他有联系吗?她……他们还好吧?”


我摇摇头。“目前我与他们既没有无线电联系,也没有数据网链接,”我说,“我知道他们一路平安。问题是,你有什么发现?你们的小组呢?光阴冢发生变化的那些数据可能对他们的生存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