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西蒙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本章字节:12628字
莫泊阁问:致命的射线真的只是在三光年范围内有效吗?你们有没有试验过?
南森顾问笑了。如果他回答是,那也就是说,某个地方有一摞死尸。如果他回答否,那此项装置的可靠性就将受到严重质疑。我们确信它能起作用,南森说。我们的模拟运行是天衣无缝的。
基辅小组的人工智能也是这么评价第一个远距传输器奇点的,悦石想。而那个奇点摧毁了地球。她没有说出声。
然而,辛格、莫泊阁、范希特和他们的特种兵挫败了南森的计划,他们表示,无限极海已经无法迅速撤离,而且受到第一波袭击的环网世界中,拥有迷宫的仅有阿马加斯特,距佩森和自由星一光年远。
南森顾问脸上助人为乐的诚挚微笑没有消失。“你们想要演示,那仅仅是个明智的想法,”他平静地说道,“你们需要让驱逐者知道,你们不能容忍他们的侵略,但又想让死伤人数减到最低。你们想要保护你们的霸主当地公民,”他顿了顿,握着双手,摆在桌面上,“那么,海伯利安如何?”
桌边的嘁嘁喳喳声越发低沉了。
“那还不是真正的环网世界。”发言人吉本斯说。
“不,既然现在军部的远距传输器依然存在,那它实际上已经属于环网!”外交部长加利安·佩索夫叫道,显而易见,他已经转而同意这一想法了。
莫泊阁负隅顽抗的表情没变。“到那儿还得花上几个小时。我们正在保护奇点球,但它随时会被驱逐者摧毁。海伯利安已经差不多全部落入驱逐者之手了。”
“但霸主人员已经被撤离了,对不对?”佩索夫说。
辛格回答道:“除了总督。我们在混乱中没有找到他。”
“真遗憾,”佩索夫部长说,但口气中并没显出多少遗憾,“但重要的是,剩下的人差不多全是海伯利安的土着了,他们很容易进入那里的迷宫,对不对?”
经济部长巴比·丹基迪斯的儿子是浪漫港附近的纤维塑料种植园经理,他说道:“三小时内?不可能。”
南森站起身。“我不这么认为,”他说,“我们可以给留在首都的地方自治当局发送超光警告信息,他们可以立即展开撤离工作。海伯利安上的迷宫有上千入口。”
“首都济慈已经被围,”莫泊阁吼道,“整个星球正在受袭。”
南森顾问悲痛地点点头。“并将很快被驱逐者野蛮人手刃。女士们先生们,这实在是简单的抉择。装置肯定会起作用。海伯利安领空中的侵略军将简简单单不复存在。这个星球上的数百万人将获救。并会对别处的驱逐者侵略军产生非同凡响的效果。我们知道,他们所谓的姐妹游群通过超光互相交流。侵略霸主领空的首支游群——海伯利安游群的覆灭,将对他们造成极大的威慑。”
南森又摇了摇头,他左右四顾,脸上挂着几如父亲般的关切之情。如此痛苦的真挚感不可能伪造。“决定权在你们手里。这项武器是用,还是不用,全在你们。伤害人类……或者,由于无为,让人类的生命受到伤害,实在是让内核感到无比痛苦。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数十亿生命危在旦夕……”南森再次摊开双手,最后一次摇了摇头,然后坐了回去,显然已经把决定权留给了人类的头脑和情感所处理。
长桌边的喋喋不休声突然变响。争论几乎变得狂暴不已。
“执行官大人!”莫泊阁将军叫道。
在突然的静寂之下,悦石仰起头,目光朝头顶黑暗中的全息显屏望去。无限极海的游群朝这个海洋世界落去,就像一阵血之湍流奔向一个蓝色小球。只留下1812特遣部队的三个橙色余烬,就在沉默的理事会注目的时候,其中两个也熄灭了。然后,最后一个也隐灭了。
悦石小声对她的通信志说着话。“通信器,李元帅有没有留下最后的信息?”
“没有发给指挥中心的信息,首席执行官,”传来答复,“只有战斗中的标准超光遥测信息。看样子他们没有进入游群中心。”
悦石和李原本希望能俘获驱逐者,希望能审问他们,希望能排除一切疑问,确认他们敌人的身份。现在,这个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死了——因梅伊娜·悦石的命令而死——七十四艘第一线作战军舰被白白浪费。
“无限极海的远距传输器已被预置的等离子炸弹摧毁,”辛格元帅汇报道,“游群的先头部队现已进入地月防御圈。”
无人应声。全息像显示出,血红之光的巨浪将无限极海系统一口吞没,那个金色世界四周的最后橙色余烬尽数熄灭。
几百艘驱逐者战舰继续盘旋在轨道上,大概是在将无限极海的优美浮城和海洋农庄夷为一片燃烧的废墟,但是血潮的很大一部分继续席卷而上,淹没了上方区域。
“阿斯奎斯系统还有三标准小时四十一分钟。”显示板边上的一名技师长叹一声。
科尔谢夫议员站起身。“我们来投票表决,是否进行海伯利安演示。”他说,表面上是朝悦石开口,其实是在对众人讲话。
梅伊娜·悦石拍了拍下嘴唇。“不,”她最后说道,“不投票。我们使用这项装置。元帅,准备将载有此装置的火炬舰船传输至海伯利安领空,然后向整个星球和驱逐者播放同样的警告信息。给他们三小时时间。伊本部长,将编码超光信号发送到海伯利安,告诉他们,他们必须……重复一遍,必须……立即到迷宫中寻求保护。告诉他们,我们要试验一项新武器。”
莫泊阁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首席执行官,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这项装置不能落入敌人之手。”
悦石望了望南森顾问,她试图不让自己的表情透露出她的感受。“顾问先生,这项装置可不可以装配上一些东西,如果我们的飞船被俘获或者被摧毁,它就能自动引爆,可以吗?”
“可以,首席执行官。”
“那就装上。向专门的军部专家解释所有必要的故障保护装置是如何运转的,”她转身面对着赛德普特拉,“为我准备全网广播,预定在装置触发前十分钟开始。我得把这一切告诉我们的人民。”
“这明智吗?”费尔德斯坦议员开口道。
“必须这么做。”悦石说。她站起身,房内的三十八人紧接着站了起来。“你们工作的时候,我想先睡几分钟。我希望装置能立即准备好,并进入系统,同时海伯利安受到警告。我希望,三十分钟后我醒来时,你们能准备好进行谈判协议的紧急情况计划和次序。”
悦石朝众人望去,她知道,不管怎样,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将在接下来二十小时内大权旁落,坠下政坛。不管怎样,这是她担任首席执行官的最后一天。
梅伊娜·悦石笑了笑。“理事会现在解散。”她说,然后传送到了她的私人住所,去小憩片刻。
利·亨特以前从没目睹过别人的死亡。他和济慈(虽然亨特仍然把他当成约瑟夫·赛文,但他也确信,这位垂死之人已经把自己当成约翰·济慈了)相处的最后一天一夜,是亨特一生最难熬的。在济慈弥留的最后一天,血不断从他口中咳出,在这一回合一回合呕吐的间隙,在这矮个子奋战求生之时,亨特能听见痰液在他的喉咙和胸膛内沸腾作响的声音。
亨特坐在西班牙广场上的这个小型前室的床头边,听着济慈在那儿胡言乱语。时间从拂晓转到上午,从上午跑向正午。济慈浑身发热,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他坚持要亨特听好,把他说的话全数记下来——他们在另一间屋里找到了墨水、鹅毛笔、大页书写纸——亨特唯命是听。这名垂死的赛伯人疯狂地述说着超元网和失传的神只,诗人之责和上帝之死,还有内核中的弥尔顿式内战,而亨特在一旁孜孜不倦地飞速狂写。
亨特突然又精神焕发了,他用力捏住济慈发热的手。“内核在哪儿,赛——济慈?内核到底在哪儿?”
垂死之人的脸上冒出滴滴汗水,他别过脸。“别对着我吹气——冷得像冰!”
“内核,”亨特重复道,他朝后倚去,心中又是怜悯又是失望,感觉泪水就要滴落,“内核在哪儿?”
济慈笑了,脑袋痛苦地来回摇了摇。他费尽力气地呼吸,声音听上去就像风吹过了破裂风箱。“仿若网内之蛛,”他嘀咕道,“网内之蛛。编织……让我们替它们编织……将我们捆绑,将我们榨干。仿佛粘在网上被蜘蛛捕获的苍蝇。”
亨特停下笔,继续聆听着这看似无意义的谵语。然后他恍然大悟。“我的天,”他小声说道,“他们在远距传输系统内。”
济慈试图坐起身,他用骇人的力气抓住亨特的胳膊。“亨特,告诉你们的领袖。叫悦石把它扯掉。扯掉。网内之蛛。人类之神和机器之神……一定要合为一体。不是我!”他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开始无声啜泣起来,“不是我。”
济慈在漫长的午后睡了一会儿。虽然亨特知道,这是某种更加接近死亡的东西,而不是睡眠。只要有任何轻微响动,就会把垂死的诗人惊醒,让他为呼吸拼尽力气。到日落时,济慈已经虚弱得无法咳痰,亨特得帮着他俯下头对着脸盆,才能让重力理清他满是血涕的嘴巴和喉咙。
在济慈断断续续地睡去之时,亨特好几次都走到窗前,有一次还走下楼梯,来到前门朝广场张望,有个高大、尖锐的东西站在广场对面的黑影中,就在台阶底部附近。
入夜时,亨特挺直腰板,坐在济慈床边的硬椅子上,也不禁打起瞌睡来。梦中,他一头坠落,这让他猛然惊醒,两臂伸出,稳住身子,没想到的是,济慈醒着,正瞧着他。
“你有没有直面过死亡?”济慈在呼吸的轻声喘息间隙问他。
“没有。”亨特觉得这年轻人的目光中有什么异样之处,就好像济慈表面上在瞧他,但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那我可怜你,”济慈说,“你为我陷入这麻烦和危险之事。现在你定要坚强,因为这事不会持续太久。”
亨特震惊异常,不仅仅是因为这话语中温柔的勇气,而且是因为济慈语调的突然转变,从单调的环网标准语变成了某种更为古老、更为有趣的语言。
“胡说。”亨特由衷说道,强调他其实并不具备的热情和精力,“黎明前我们就会摆脱这一切。天一黑,我就溜出去,我肯定会找到远距传送门的。”
济慈摇摇头。“伯劳会抓住你。它不会允许任何人帮我的。它所扮演的角色,就是要保证我通过自己脱身。”他闭上双眼,呼吸也同时变得更加刺耳。
“我不明白。”利·亨特一面说,一面抓住年轻人的手。他觉得这是发烧时的胡话,但由于这是过去两天内济慈少有的几次完全清醒的时刻,所以亨特觉得值得花些力气去跟他说话,“你说通过自己脱身,这是什么意思?”
济慈的眼睛颤巍巍地睁开。淡褐色的双眸清澈明亮。“云门和其他人试图让我通过接受神格来脱身,亨特。那是吸引白鲸的诱饵,抓捕终极蝇的蜂蜜。逃脱的移情将会在我身上安家……在我,约翰·济慈先生,五英尺高……然后,就是和解了,你明白吗?”
“什么和解?”亨特朝前凑去,试图不朝济慈脸上喷气。济慈躺在被褥和乱七八糟的毯子下,似乎缩小了,但从他身上辐射出来的热情好像照亮了整个房间。他的脸在即将消失的光线下成了一个苍白的椭圆。亨特微微感觉到一条金色的反射日光在天花板和墙壁的接壤处移动,但济慈的眼睛始终盯着白日的那个最后小点。
“人类和机器的和解,创造者和创造物之间的和解。”济慈刚说完,便又开始咳嗽。亨特递过脸盆,鲜红的痰液淌了进去,咳嗽这才止住。他躺了回去,喘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人类和人类想要灭绝的种族之间的和解,内核和内核想要消灭的人类之间的和解,痛苦进化出的‘凝结的虚无’之神和想要消灭它的祖先们之间的和解。”
亨特摇摇头,停下笔。“我不明白。你能通过脱离你的临终病榻,成为这个……弥赛亚?”
济慈的苍白椭圆脸庞枕在枕头上,来回摇了摇,这动作本应让人觉得有笑的意思。“我们都可以,亨特。人类的傻念头和伟大的自尊。我们接受自己的痛苦。为我们的孩子开路。那为我们赢得了成为梦想中的上帝的权利。”
亨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拳头正失望地紧握。“如果你能做到……成为这个神……那就赶紧做吧。赶紧让我们逃离这鬼地方!”
济慈再次闭上双眼。“我做不了。我不是那个人,而是他前面的那个人。我不是受洗者,而是施洗者。妈的,亨特,我是个无神论者!在我溺死之时,就算是赛文也无法说服我,叫我相信这些东西!”济慈紧抓着亨特的衬衣,力道之猛吓住了这个比他年纪大的人,“写下来!”
亨特摸索着找到了古老的鹅毛笔和粗糙的纸张,他飞快地写着,记下了济慈口中念叨的语句:
在你的脸上读到奇妙的课文:
广博的知识造就我成为一尊神。
名声,功绩,古老传说,可怕的事变,
反叛,王权,君主的声音,大痛苦,
创造,毁灭,所有这一切顷刻间
倾注到我这头脑的广阔空间里,
奉我为神明,仿佛我已经喝过
宇宙间无与伦比的佳酿或仙露,
从而成为不朽。
济慈又痛苦地活了三个小时。就如一位游泳者,偶尔从他淹溺的痛苦之海中冒出头来呼吸点空气,或是小声地说些急切的胡话。有一次,天黑过了许久,他拉了拉亨特的衣袖,小声说了些清醒的话语。“我死后,伯劳不会伤害你,它等的是我。虽然可能没有回家的路,但你找路的时候,它不会伤害你的。”就在亨特凑过身想要听听诗人的呼吸声是否还在他的胸膛内汩汩作响的时候,济慈再一次开口说话,断断续续在痉挛的间隙讲着,他向亨特授予了一个明确的指示,希望能把他葬在罗马的新教公墓中,就在卡伊乌斯·凯斯提乌斯金字塔旁边。
“胡说,胡说。”亨特一遍遍地咕哝,就像是在吟诵咒语。他紧紧捏着年轻人滚烫的手。
“花。”过了一会儿,亨特刚在写字台上点上一盏灯,济慈便小声说道。诗人大睁双眼,凝视着天花板,脸上带着纯洁的、孩子般的惊喜之情。亨特仰头望去,看见天花板的蓝色方格中描绘的凋谢黄玫瑰。“花……在我头顶。”济慈在费力呼吸的间歇低声细语。
亨特站在窗口边,他朝外望去,盯着西班牙台阶对面的阴影,突然,他身后痛苦的刺耳呼吸颤抖起来,陡然停住。济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赛文……扶我起来!我要死了。”
亨特坐到床边,扶住他。从这小小的似乎轻如鸿毛的躯体中流出一股热量,仿佛这个男人的真实形体被烧掉了。“别怕。坚强点。感谢上帝,终于来了!”济慈喘息着,然后可怕的锉磨声平息了。亨特扶着济慈让他安乐地躺了回去,他的呼吸已经减弱至更为正常的韵律了。
亨特重新换了脸盆里的水,蘸湿一块干净的布,回来后,他发现济慈死了。
后来,就在太阳升起之后,亨特抱起这小小的躯体——他用自己床上的干净亚麻布把它包裹起来——然后走出门,来到城市中。
布劳恩·拉米亚抵达山谷尽头的时候,风暴已经缓和。就在她经过穴冢时,她看见其他墓冢发射出同样的怪异光芒。同时还传来一种可怕的声音——似有成千上万的灵魂在大声呼喊——在尘世间不断回响、呻吟。布劳恩加快脚步往前赶。
就在她站在伯劳圣殿前面时,天空已经变得清澈。那座建筑名副其实:半圆的穹顶巨石朝上、朝外拱起,仿佛那怪物的甲壳,支柱朝下弯曲,就像刺进山谷地面的刀刃,其他扶壁向上、向外高跃,仿若伯劳身上的棘刺。随着内部的闪光变强,墙壁也变透明了,现在,这栋建筑正闪闪发光,就像用薄纸糊成的巨型空心南瓜灯。上层区域闪着红光,仿佛伯劳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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