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西蒙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本章字节:12996字
距离瑞秋的最后一次生日庆典只剩下三分钟不到了。索尔知道,即便领事的飞船现在抵达,他也来不及登船,更来不及将孩子送入冰冻沉眠。
他也不想这么做。
索尔慢慢地爬上通往狮身人面像的阶梯,心中料想着二十六标准年以前,瑞秋也同样走过这条路,从没想到在那黑暗的墓穴中等待着她的,竟是这样的命运。
他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稍作停歇,深吸一口气。现在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太阳射来的光线,它充满了天空,似乎要引燃狮身人面像的双翼和上部物体。坟墓自身似乎在散发着它储积的光能,就像希伯伦沙漠中的岩石,多年以前索尔曾经在那儿的荒漠中漫步,寻找启示,却只找到了忧愁。空气也微微地闪着光,风声渐起,将砂粒吹过山谷地面,复又温和下来。
索尔在顶级石阶上单膝跪下,脱下瑞秋身上裹着的毛毯,直到孩子只穿着柔软的棉布婴儿服。襁褓。
瑞秋在他的手中扭动着身子。她的脸颊发紫,十分光滑,那一双小手红红的,用力握拳,又放开。索尔的记忆中,当医生把那个婴孩递给索尔的时候,她就完全是这样的,他当时也是像现在这样注视着他新生女儿,然后把她抱上萨莱的腹部,让做母亲的也能好好看看。
“啊,上帝呀。”索尔吸了口气,又垂下另一条腿,现在是真正地跪下了。
整个山谷都摇撼起来,仿佛是地震的颤动。索尔能够模模糊糊地听到南部遥远之地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爆炸声。但是现在,更让人忧心的是从狮身人面像中射出的骇人光线。索尔身后的影子远远地拖在阶梯之上,延伸过整个山谷地面,足有五十米长,随着坟墓的搏动和光芒的振颤,也在不住跳跃。索尔眼角的余光瞥见其余的坟墓也亮起辉煌的光芒——如同巨大而结构复杂的原子反应堆熔毁前的最后几秒钟。
狮身人面像的入口律动着蓝光,然后变成紫罗兰色,最后变成惨白。狮身人面像之后,光阴冢山谷上方的高原壁墙之上,一棵令人难以置信的巨树闪着微光出现了,那巨大的树干和尖利的钢铁树枝刺穿发光的云层,直通其上。索尔飞快地瞥了一眼,望见那些三米长的荆棘和上面挂着的可怖果实,然后他又看回狮身人面像的入口。
不知何处,风声怒号,雷声隆隆。某个地方,朱红色的尘雾像干燥的血幕飘扬起来,映照在墓群可怕的白光之下。不知什么地方,众人大声呼号,齐声尖叫。
索尔不去理会这一切。他的双眼只顾看着他女儿的脸,还有她身后远处,现在,有个影子塞满了墓群闪光的入口。
伯劳出现了。这怪物不得不低下头,它那三米高的身躯和铁刃才堪堪扫过门顶。它走上狮身人面像的顶层走廊,朝前行进,这半生物半雕塑的东西,每跨一步,都伴随着梦魇中那可怖的沉着。
渐逝的天光在怪物的甲胄上泛起波纹,如瀑布一般淌下弧形的胸甲,流向钢铁荆棘,在每一个关节上冒出的指刃和柳叶刀上闪耀。索尔把瑞秋抱在胸前,直直地望进那个被看作是伯劳眼睛的千面红色熔炉。日落淡入了索尔不断重现的梦中那血红的光芒。
伯劳的头微微转了转,毫无摩擦地转了个圆圈,向右旋转九十度,向左旋转九十度,好像这怪物在环视他的领地。
伯劳向前走了三步,停在索尔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怪物的四只手臂扭曲着举起来,指刃舒展。索尔紧紧地抱着瑞秋。她的皮肤湿润了,她的脸庞因为出生时的吃力而发青发紫。只剩下几秒了。她的双眼向着不同的方向转动,似乎要努力看清索尔。
答应他,爸爸。索尔记起了梦。
伯劳的头低了下来,直到那恐怖的头罩之下,红宝石的双眼死死盯住了索尔和他的孩子。它水银的下颚略微分开,露出里面一层层一排排的钢铁锯齿。四只手伸到前头,金属手掌朝上平摊,停在了索尔面前半米的地方。
答应他,爸爸。索尔记起了梦,记起了他女儿的拥抱,他意识到,在最后——当其余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对于所爱之人的忠诚是我们能够带入坟墓的唯一东西。信任——真正的信任——便是那种爱的托付。
索尔举起他新生垂死的孩子——几秒钟大的孩子,现在正以她最初和最后的呼吸啼哭着——把她递给了伯劳。
失却了她微弱的重量,索尔当头感到一阵眩晕。
伯劳举起瑞秋,向后退去,光芒包容了它。
狮身人面像背后,荆棘树停止了闪光,进入颇合时宜的状态,视野中的它变得骇人地清晰。
索尔往前走去,双臂祈求般地张开,伯劳步步退后,走入光芒之中,消失了。爆炸吹皱了云层,冲击波的重压把索尔冲得跪倒在地。
在他身后,四周,光阴冢正在打开。
我醒了过来,但是就这么被人叫醒,我心里老大不乐意。
亮光突然侵入,我侧过身,斜眼瞧着,咒骂着,我看见利·亨特坐在床边,手里依旧拿着一支气雾剂针筒。
“你吃了好多安眠药,睡了整整一天了,”他说,“起来晒晒太阳吧。”
我坐起身,擦了擦黏在脸上的头发,眯起眼向亨特看去。“到底谁允许你进我房间的?”由于用力说话,我开始不停咳嗽,亨特从盥洗室拿着一杯水回来了。
“给你。”
我喝着,想要大发雷霆,但夹在痉挛和咳嗽之间,一切徒劳无益。梦境的残迹就像晨雾一般逃之夭夭。我突然感到非常丢脸。
“穿好衣服,”亨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首席执行官希望你在二十分钟内去她的房间。你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什么事?”我揉揉双眼,手指梳理着乱糟糟的头发。
他笑了笑,滴水不漏。“你可以接入数据网看看。尽早下去,到悦石的房间。赛文,给你二十分钟时间。”他离开了。
我接入数据网。如果想要形象化地表示进入数据网是什么样子的,其中一种方式是想象一小片旧地的海洋,它在不同时期会有着不同程度的湍流。平常的日子里,往往显示出一片平静的海域,带着令人好奇的波纹。危急存亡之际,显示的是随风翻变的波浪和带着白色泡沫的海浪。今天,飓风正在肆虐。登录被延迟,任何接入信道都如出一辙,混乱统治着时时更新的崩溃巨浪,数据平面矩阵疯狂地进行着存储转移和主要信用的传输,而全局呢,平日里只是信息和政治论辩的多层信号,现在却变成了混乱的狂怒之风,弃置不用的公民表决,以及过时的形势模板,这些东西如同破烂的云朵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
“噢,老天啊。”我小声说道,断开了接口,但是我仍感觉到信息流的压力重重地锤打着我植入物的电路和我的大脑。战争。闪电奇袭。环网即将面临的毁灭。弹劾悦石的话语。几十个世界上的暴动。卢瑟斯星球上伯劳教会的起义。军部舰队对海伯利安系统的遗弃,他们拼死拯救后院,但是太迟,太迟了。已经遭受袭击的海伯利安。恐惧,恐惧通过远距传输器发动的侵略。
我站起身,一丝不挂地跑去淋浴房,飞快地进行了声波洗浴。不知道是亨特还是谁,在那里摆放着一件正式的灰西装和斗篷,我匆匆忙忙穿戴上,把湿头发朝后梳了梳,湿漉漉的卷发落在我的衣领之上。
可不能让人类霸主的首席执行官等。哦,不,她不会多等一秒钟。
“你来得真是准时。”梅伊娜·悦石在我进入她的私人房间后说。
“你他妈都做了什么?”我对她厉声叫道。
悦石眯起眼睛。显然,人类霸主的首席执行官不习惯别人跟她那样讲话。真是堆臭狗屎,我想。
“记住你是谁,你在跟谁讲话。”悦石冷冰冰地说。
“我不知道我是谁。而我在对谁讲话呢,也许是自贺瑞斯·格列侬高以来的最伟大的刽子手。你到底为什么要让战争发生?”
悦石再次眯起眼,左右四顾。这里就我们两人。她的起居室非常宽敞,虽然黑,但让人感觉很舒服,墙上挂着来自旧地的原版艺术画。在那个时候,我丝毫不在乎我是否是站在一间挂满了梵高原版画的房间里。我盯着悦石,从百叶窗中透过一点微弱的光线,让我看见这林肯式的脸庞,我觉得那仅仅是一张垂老女人的脸。她也回眼盯着我看了会儿,然后扭过了头去。
“哦,抱歉,”我大叫道,可口气中毫无歉意,“你没让它发生,是你主动开战的,对吧?”
“不,赛文,我没有主动开战。”悦石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是在低声细语。
“说大声点。”我朝她咆哮。我在高高的窗户边来回踱步,凝视着从百叶窗中投进来的光,它们在我身上游移,看上去就像是描上去的斑纹。“还有,我不是约瑟夫·赛文。”
她一扬眉。“叫你济慈先生如何?”
“你可以叫我‘非人’,”我说,“所以其他巨头来的时候,你就可以说,让你瞎眼的‘非人’,然后他们就会拍拍屁股走人,说这是上帝的旨意。”
“你打算弄瞎我的眼睛吗?”
“我现在就可以扭断你的脖子,不带一丝悔恨地从这儿走出去。这星期,会有数以万计的人死于非命。你怎么能让它发生?”
悦石摸了摸下嘴唇。“未来会朝两个方向发展,”她轻轻地说,“一个是战争和完全的未知,另一个是安宁和必然的完全大灭绝。我选择了战争。”
“这都是谁说的?”现在,我的声音中涌现出更多的好奇,而不是愤怒。
“这是事实,”她朝自己的通信志瞥了一眼,“我必须在十分钟后在议会成员面前宣布开战。告诉我,海伯利安的朝圣者有什么消息。”
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低头凝视着她。“如果你答应我几件事,我就会告诉你。”
“如果我办得到,我会答应你。”
我顿了顿,意识到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手段可以让这个女人签发一张保证其不食言的空额支票。“好吧,”我说,“我想让你给海伯利安发超光信息,叫他们撤销对领事飞船的监控,再派人到霍利河上游找到领事。他在离首都大约一百三十公里的地方,在卡拉船闸之上。他可能受伤了。”
悦石弯着一根手指,揉着她的下嘴唇,点点头。“好,我会派人去找他的。至于释放飞船,就要看你告诉我什么东西了。其他人还活着吗?”
我把短斗篷卷在身上,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躺椅上。“有几个。”
“拜伦·拉米亚的女儿呢?布劳恩?”
“伯劳把她抓住了。她现在暂时昏迷着,跟某种神经分流器连接了起来,接入了数据网。在我梦里……她正飘浮在什么地方,与那个植入的人格,也就是第一个济慈重建人格重新团聚了。两人正在进入数据网……确切说来是万方网。在以前,我从没梦见过这个内核线路和维度,也没梦见过这接入的网络。”
“她现在还活着吗?”悦石靠了过来,态度相当认真。
“我不知道。她的身体不见了。我还没看见她的人格是从哪里进入万方网的,我就醒来了。”
悦石点点头。“上校呢?”
“卡萨德被莫尼塔带到了什么地方,这个人类女子似乎是住在光阴冢中,跟着光阴冢一起在时间中旅行的。我最后看到上校时,他正在赤手空拳攻击伯劳。其实,应该是一帮伯劳,成百上千个伯劳。”
“他还活着吗?”
我摊开双手。“我不知道。这些是梦!是碎片。零零碎碎的感觉。”
“诗人呢?”
“塞利纳斯被伯劳夺去了性命。他被刺在了荆棘树上。但是后来我在卡萨德的梦里又瞥见了他。塞利纳斯还活着。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荆棘树是真的?并不只是伯劳教会宣扬出来的喽?”
“噢,对,是真的。”
“而领事走了?打算回到首都?”
“他带着他祖母的霍鹰飞毯。一开始还好好的,但是飞到卡拉船闸的时候,嗯,这我提到过,出了岔子。飞毯……还有他……都掉到了河里。”我把她下一个问题也一并回答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那神父呢?霍伊特神父呢?”
“十字形把他变回了杜雷神父。”
“是杜雷神父?还是无脑子的复制品?”
“是杜雷,”我说,“但……损坏了。气馁了。”
“他还在山谷里吗?”
“不。他进入了一个穴冢,以后就再也没见到他。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悦石朝她的通信志瞄了一眼。我想象着那混乱不堪的场面,在这栋建筑里……在这个世界上,在环网的其余地方盛行。显然,首席执行官在她对议会演讲前,隐退到这里,独自待上十五分钟。这可能是她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最后一次享受独处。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马斯蒂恩船长呢?”
“死了。他被埋在了谷里。”
悦石深吸了口气。“温特伯和他的孩子呢?”
我摇摇头。“我的梦杂乱无章……也不遵循时间顺序。我觉得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是我感到困惑,”我抬起头。悦石正耐心地等着我讲完,“伯劳出现的时候那孩子只剩下几秒钟时间,”我说,“索尔把孩子献给了那怪物。我想它已经把孩子带到狮身人面像中去了。光阴冢正闪耀着明亮的光。有……其他的伯劳……在出现。”
“这么说来,光阴冢已经打开了?”
“对。”
悦石碰了碰通信志。“利?听好,让通信中心的执勤官联系海伯利安的西奥·雷恩,还有那里的军部人员。命令他们释放我们拘留的飞船。还有,利,告诉总督,我会在几分钟后给他发一条私人信息。”那机器叽叽地鸣叫起来,她回头朝我看来,“你还梦到其他什么了吗?”
“影像。话语。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些东西太超乎寻常了。”
悦石微微一笑。“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正在梦见一些事件,而这些事件是另一个济慈人格无法经历到的?”
我什么也没说,我被她的话惊呆了。我和朝圣者的联系很可能是通过某种基于内核的线路,连到了布劳恩的舒克隆环中的人格植入物,通过它,通过它们共享的原始数据网,得以洞晓这一切。但是那个人格被解放了,数据网也应该由于远距离而无法运转。如果没有发射器,即使超光接收器也不能接收消息的。
悦石收起笑容。“你说得出原因吗?”
“不,”我抬起头,“也许它们仅仅是梦罢了。真的梦。”
她站了起来。“也许,如果我们能找到领事,我们就能知道。或者等到他的飞船飞到山谷中的时候。我还有两分钟就得去议院了。还有什么事吗?”
“有个问题,”我说,“我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那细微的笑容又出现了。“这种问题不论是谁都不清楚,赛——济慈先生。”
“我是认真的。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些。”
“是内核派你来的,把你作为我和朝圣者之间的联络员。还有,也派你去观察。你,毕竟,是个诗人,是名艺术家。”
我弄出一阵响声,站起身来。两人慢悠悠地朝私人远距传送门走去,那扇门会带她到议院。“在这样一个世界末日的时候,观察能有什么好处呢?”
“那就去发现吧,”悦石说,“去看看世界末日。”她递给我一张微卡,可以用通信志使用。我把它插了进去,瞄了一眼触显;那是一张寰宇授权芯片,可以让我有权使用所有传送门,不管是公用、私用,还是军用。这是一张通往世界末日的门票。
我说:“如果我被杀了呢?”
“那我们将永远听不到你问题的答案了。”首席执行官悦石说。她飞快地碰了碰我的手腕,然后转过身,踏进了传送门。
在那几分钟内,我孤零零地站在她的房间里,欣赏着光线,欣赏着寂静,欣赏着艺术。墙上有一幅梵高的画,价值连城,大多数星球都买不起。这幅画作表现的是这位画家在阿尔勒的住所。疯狂自古就有。
过了片刻,我起步离开。我凭着通信志的记忆,随着它的引领,通过政府大楼的迷宫,最后终于找到了中央远距传输器的终端。我走了进去,去发现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