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西蒙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本章字节:13018字
风暴已经过去。我们三人坐在圣彼得穹顶下,坐在烛火边,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一言不发。
“伯劳有办法进入环网。”最后我说道。
杜雷的眼神很冷静。“对。”
“那肯定是海伯利安领空中的一艘飞船……”
“看样子如此。”
“那我们也许可以回到那里。可以用……教皇之门?……返回海伯利安的领空。”
爱德华蒙席眉头一扬。“赛文先生,你想要这么干吗?”
我咬着手指。“我这样考虑过。”
“为什么?”蒙席大人轻声问我,“你的副本,布劳恩·拉米亚在她的朝圣旅途中携带的赛伯人格,就是在那里死去的。”
我摇摇头,似乎想要通过这一简单的动作理清那一头乱麻。“我是其中的一员。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或者在哪里演。”
保罗·杜雷毫无幽默感地大笑起来。“我们所有人都了解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某个蹩脚剧作家关于宿命的故事。自由意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蒙席锐利的目光朝他的好友瞥去。“保罗,所有朝圣者……包括你自己……都面对过这种选择,而你们都是通过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的。也许有巨大的力量在指引事件的大体方向,但是人类的人格依旧决定着自己的命运。”
杜雷叹了口气。“也许吧,爱德华。我不知道。太累了。”
“如果云门的故事是真的,”我说,“如果人类之神的第三个部分逃到了我们的时代,你们觉得他是谁?在什么地方?环网里有几千亿人呢。”
杜雷笑了。那笑容温和,丝毫没有嘲讽之意。“赛文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那可能是你自己?”
这个问题如当头棒喝,让我惊诧异常。“不可能,”我说,“我甚至都不是……不完全是人类。我的意识飘浮在内核矩阵的某个地方。我的身体是通过约翰·济慈的dna遗留物重建的,像机器人那样被生物塑造出来的。记忆是被灌输进去的。我生命的终结……我从肺病中‘复原’……这些都是在一个世界上模拟出来的,而建造那个世界纯粹是为了那个目的。”
杜雷依旧笑脸盈盈。“然后呢?难道这些排除了你作为这个移情实体的可能性吗?”
“我没感觉自己是某个神的一部分,”我尖声叫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明白,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爱德华蒙席抓住我的手腕。“难道我们确信基督总是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吗?当然,他知道什么事情一定得完成,但这跟知道该做什么是不一样的。”
我揉揉眼睛。“但我连什么事情一定得完成都不知道。”
蒙席的声音非常平静。“我相信保罗的意思是,如果你说的这个神灵生物正躲在我们的时代中,那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荒唐。”我说。
杜雷点点头。“海伯利安星球及其周围发生的许多事都似乎是荒唐的。荒谬似乎正在蔓延。”
我近距离地盯着这位耶稣会士。“你很有希望是这位神的候选人,”我说,“你的一生,一直在祈祷,沉思神学,身为考古学家敬慕科学。此外,你也已经遭受了十字架之刑。”
杜雷的笑容消失了。“你有没有听见我们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我们亵渎神灵的话?赛文,我可不是神的候选者。我背叛了我的教会,我的科学,现在,因为我的离去,我也背叛了我的朝圣之友。也许基督会在几秒内失去自己的信仰,但他不会在市场中把信仰卖给别人,来换取自我和好奇心的琐物的。”
“够了,”爱德华蒙席命令道,“赛文先生,如果你觉得来自未来的人造神只的移情部分的身份是个谜,那么,就在你这小小的殉道演出的戏班子里找找候选人吧。首席执行官悦石,肩上扛着霸主的重担。朝圣者的其他成员……塞利纳斯先生追寻着他的诗,根据你告诉保罗的,他甚至现在还在伯劳之树上遭受着痛苦。拉米亚女士,遭受着危险并且失去了自己的至爱。温特伯先生,遭受着亚伯拉罕的难题……甚至还有他的女儿,回到了童年的无辜。还有领事——”
“领事似乎更像是犹大,而不是基督,”我说,“他既背叛了霸主,也背叛了驱逐者,双方都觉得他是在为他们自己工作。”
“从保罗告诉我的故事中,”蒙席说,“领事忠于自己的信念,也忠于对他祖母希莉的记忆,”这位老人笑了笑,“还有,这出戏中有一千亿演员呢。上帝没有选择希律作为祂的工具,也没有选择庞蒂乌斯·彼拉多,或者凯撒·奥古斯都。祂在罗马帝国最鄙陋的一个地区,选择了无名木匠的无名儿子。”
“好吧,”我边说,边站了起来,在祭坛下方那光亮的马赛克前踱着步,“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杜雷神父,你得跟我一起去见悦石。她知道你们的朝圣。也许你的故事能阻止这迫在眉睫的大屠杀呢。”
杜雷也站起身,双臂交叉,仰望穹顶,似乎顶上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指令。“我考虑过,”他说,“但是我想我的首要责任不是这个。我得去神林,和他们相当于教皇的人——也就是世界树的忠诚之音谈一谈。”
我不再踱步。“神林?它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我感觉,在这棘手的哑谜中,圣徒是某个失踪要素的关键所在。既然你说海特·马斯蒂恩已经死了,那么,也许忠诚之音会向我们解释,他们在这次朝圣中本来有什么计划……也可以告诉我,马斯蒂恩有什么故事。毕竟,他是七名朝圣者中唯一一个没有讲述故事的人,没有告诉我们他为何来海伯利安。”
我再次踱起步来,脚步比刚才更快了,想要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我的天,杜雷。我们没时间来满足这无益的好奇心了。现在只有——”我在植入物中查询了一下,“——一个半小时了,之后驱逐者的侵略游群就会进入神林星系。那里现在肯定是座疯人院了。”
“也许吧,”这位耶稣会士说道,“但我还是会先去那里。然后我会去和悦石谈谈。也许她会批准让我回海伯利安。”
我哼了一声,我很怀疑首席执行官会让这样一个有价值的报信人回去受伤害。“我们走吧。”我说,转身去找出去的路。
“等一会儿,”杜雷说,“你刚才说,你醒着的时候,你还是不时地能……‘梦见’……朝圣者。这是一种入定状态,是不是?”
“差不多。”
“好吧,赛文先生,请你现在做做他们的梦。”
我惊讶万分地盯着他。“在这儿?现在?”
杜雷示意我坐在他的椅子上。“请。我想知道我朋友们的命运。并且,在我们面见忠诚之音与悦石的时候,这些消息也许非常具有价值。”
我摇摇头,但还是就座于他给予的椅子上。“也许我梦不到。”我说。
“那我们也不会失去什么。”杜雷说。
我点点头,闭上双眼,靠在这不太舒服的椅子上。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这两人正注视着我,感觉到薰香和暴雨的微弱气味,感觉到环绕在我们边上的余音回荡的空间。我确信无疑,我肯定梦不到,我梦中的景色绝没有近得只要我闭上眼睛就能召唤出它。
被注视的感觉淡去,气味远去,空间感扩大了千倍,与此同时,我回到了海伯利安。
混乱。
海伯利安领空,三百艘太空船一路撤退,屁股后受着猛烈的火力攻击,它们就像和蜂群搏斗的人,正逃离游群。
军用远距传送门附近,一片混乱。交通管制过载,飞船堵塞在那儿,就像鲸心的电磁车交通大堵塞,在驱逐者突击艇的上下夹击下,脆弱得就像鹌鹑。
出口那儿,一片混乱:军部的太空船一字排开,就像狭窄围栏里的绵羊,它们从通往末睇的停用传送门急急飞往外发传输器。飞船加速至希伯伦的领空,还有不少直接传输至天国之门、神林、无限极海、阿斯奎斯。离游群侵入环网还剩几小时时间了。
混乱,一亿难民从胁云笼罩的世界传送离开,跨进已经变得半疯半癫的城市和再分配中心,这些地方已经由于初发的战争而变得盲目兴奋。混乱,不受威胁的环网世界燃起了暴动之火:卢瑟斯的三个蜂巢——几乎有七千万公民——由于伯劳教会暴动而被隔离,三十层的购物商场被洗劫一空,公寓大厦被暴徒侵占,联盟中心被炸毁,远距传输终端受袭。地方自治委员会恳求霸主援助;霸主宣布了戒严令,派出了军部的海军来管制住这些蜂巢。
新地和茂伊约上,发生了分离主义者暴动。格列侬高的死党——七十五年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突然发动恐怖袭击,地点在塔利亚、阿马加斯特、北岛以及李三。青岛西双版纳和复兴之矢也发生了伯劳教会暴动。
奥林帕斯的军部司令部将从海伯利安回来的运输船中的卫戍部队派往环网世界。爆破小分队被派到受威胁系统中的火炬舰船上,并发来回报——远距传输的奇点球已经被扎上爆破电线,随时等待来自鲸心的超光命令。
“有个更好的办法。”阿尔贝都顾问对悦石和作战理事会说道。
首席执行官转身面对着技术内核的大使。
“有一种武器可以消灭驱逐者,但不会伤及霸主的属物。或者,就这项武器而言,也不会伤及驱逐者的财产。”
莫泊阁将军怒目而视。“你说的是相当于死亡之杖的炸弹,”他说,“没用的。军部研究者已经证明这种武器会无限地扩散。这行为不仅不光彩,有违新武士道法则,还会彻底消灭全球的人口,包括侵略者在内。”
“并非如此,”阿尔贝都说,“如果霸主公民得到了适当的防护,不管怎样都不会有伤亡发生。如你所知,死亡之杖可以调整到特定的大脑波长。所以,基于相同原理的炸弹也同样可以。家畜、野生动物,甚至其他类人猿都不会受到伤害。”
军部海军的范希特将军站起身。“但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对全部人口进行防护!我们的试验表明,死亡炸弹的中微子会穿透岩石或者金属,深入范围达六公里之远。没人拥有那样的避难所!”
阿尔贝都顾问的投影双拳叠拢,摆在桌上。“我们有九个拥有避难所的世界,可以容纳下十几亿人类。”他轻声说。
悦石点点头。“迷宫世界,”她小声说,“但是,要转移如此多的人,肯定是不可能的事。”
“不,”阿尔贝都说,“既然你们已经让海伯利安加入了保护体,那现在每个迷宫世界都有了远距传输的能力。内核可以安排将人们直接转移到这些地下的避难所。”
长桌边上的人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但是梅伊娜·悦石那灼灼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阿尔贝都的脸。她示意大家安静,大家住了嘴,“请详细说说,”她说,“我们很感兴趣。”
一棵矮矮的内维尔树投下星星点点的树荫,领事坐在那儿等候着死亡。他的双手被一束纤维塑料绑在身后。衣服扯得破烂不堪,依旧湿漉漉的,脸上淌着一滴滴水,部分是河水,但大多数是汗水。
站在他身前的两个男人检查完他的粗呢包。“娘的,”第一个人说道,“这里啥玩意儿也没有。除了他妈的这把破烂手枪。”他把布劳恩·拉米亚父亲的武器插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真是倒霉,我们搞不到他妈的那块飞毯。”第二个人说道。
“那玩意儿到最后已经快飞不动了!”第一个家伙说道,然后两个人都乐了。
领事眯着眼瞧着这两个大块头,他们穿着铠甲的身体在昏暗的日光下显出轮廓。从他们说的土语来看,他们是土着;看他们的样子——陈旧的军部甲胄,重型多用途突击抢,也许曾是迷彩聚合服的破烂衣服——他猜他们是海伯利安自卫队的逃兵。
从这两人对他的态度来看,他确信他们是要把自己杀了。
起先,落进霍利河让他晕头转向,身上还缠结着绑缚粗呢包的绳子,还有那没用的霍鹰飞毯,那时,他以为他们是他的救星。领事撞在水面上的力道非常重,又在水底下昏迷了很长时间,他无法想象这么长时间他竟然没有淹死;仅仅由于强水流的推动,他才浮出水面,然后又被那一团绳子和毯子拖下去。这是英勇但必败无疑的战役,他离浅水区还有十米远的时候,其中一个人从内维尔和荆棘树森林中走了出来,抛给领事一根绳子。然后他们揍他,抢他的东西,把他绑了,并且——从他们冷血无情的谈话来看——他们正准备割断他的喉咙,把他留给预兆鸟处理。
两个家伙中的个头较高的那个——他的头发如同一堆浸过油的麦穗——蹲在领事面前,从刀鞘中拔出一把陶质零锋刀。“老头,还有啥遗言吗?”
领事舔了舔嘴唇。他看过的无数平面和全息电影里,现在正是英雄大显神威的时候,趴在地上把对手双脚扭断,把另一个人踢得大喊饶命,抄起一把武器,立刻把两家伙干掉——在绑着双手的情况下开火——然后继续他的冒险。但是领事毫无英雄的感觉:他疲惫不堪,人到中年,而且在落水的时候受伤了。这两个家伙可比以前的领事更加瘦削、强壮、迅速,甚至是卑鄙。他见过暴力行为——甚至曾有过一次暴力行为——但是他这一生和训练都是致力在外交那紧张且非暴力的道路上的。
领事又舔了舔嘴唇,然后说道:“我能报答你们。”
蹲着的那个家伙冷冷一笑,拿着零锋刀在领事眼前五厘米处来回晃动。“用什么报答,老头?我们拿了你的寰宇卡,那玩意儿在这里值个屁。”
“金子。”领事说,他知道,几个时代以来,这是唯一没有失去威力的两个字。
蹲着的那家伙没什么反应——他盯着刀子,眼中发出一种病态的神色——但是另一个家伙走向前,一只大手搭在他搭档的肩上。“嘿,你说啥东西呢?你从哪里去弄金子?”
“我的船,”领事说,“‘贝纳勒斯’号。”
蹲着的家伙举起刀子,贴到自己的脸上。“他在扯谎,老谢。记得我们三天前干掉的那些蓝皮家伙吗,‘贝纳勒斯’号是他们的,就是那艘蝠鲼推动的老不死的平底游船。”
领事把眼睛闭了一阵子,他感觉到内心一阵恶心,但他没有缴械投降。五六天前,贝提克和其他机器人船员乘着“贝纳勒斯”号的一艘小艇离开了游船,沿河而下朝“自由”进发。显然他们知道了其他什么事。“贝提克,”他说,“那位船长。难道他没跟你们提金子的事?”
拿着刀子的家伙笑嘻嘻道:“那家伙吵得很,但他没说多少话。他的确说了那艘船在哪儿,那屁玩意是在边陲之上。一艘没有蝠鲼的游船,我想,他妈的要去那儿可是太远了。”
“闭嘴,奥本,”另一个家伙蹲在领事面前,“我说,你干吗要把金子藏在那艘破船上。”
领事仰起头。“你不认识我吗?我在海伯利安当过好几年的霸主领事。”
“嘿,你可别跟我们玩这套……”拿刀子的那家伙说道,但是另一个打断了他。“对,老家伙。我记得你这张脸,我小时候在营地全息电影中见过你。我问你,霸主老头,现在天都要塌了,你干吗要运金子到上游去?”
“我们是在去避难所……时间要塞。”领事说,试图压制住自己内心的焦急之情,不让他们听出来,但是同时,他每得到一秒钟的残喘时间,他都由衷地心怀感激。为什么?他内心有一部分问道。你已经厌倦了活在世上。乐于一死。不,不是像这样死去。不是在索尔和瑞秋以及其他人需要帮助的时候。
“海伯利安星球上有好几个有钱人,”他说,“疏散当局不允许他们转运金条,所以我同意帮他们把金子藏在时间要塞的地窖里,那是位于笼头山脉北麓的古老城堡。他们委托我保管。”
“你他妈真是疯了!”拿刀的家伙冷笑道,“现在北面都他妈是伯劳的地盘了。”
领事低下头。他满脸的疲倦和失败感,这些无须伪装。“我们也发现了。机器人船员在上星期逃掉了。船上的几个乘客被伯劳杀死了。所以我一个人在朝河下游逃。”
“放屁。”拿刀的家伙说道。那种病态、发狂的眼神又出现了。
“等等。”他的搭档说道。他重重地给了领事一巴掌,“老家伙,我问你,这条你所谓的金船在哪儿呢?”
领事尝到了血的味道。“上游。并不在河面上。而是在一条支流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