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边听边想着，要是李之星讲自己的经历，一定会拿点有趣味的事情把气氛搞得很轻松，不会有丁点儿压力。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跟李之星在一起的一个原因就是，她可以像只猫咪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可以努力想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她可以趴在桌上，瞪着大眼睛看李之星说话、吃东西，甚至什么都不干地坐着，她甚至愿意让自己全身湿漉漉的，头发一条条搭在肩上，只要能和李之星在一起就好了。

不过尽管如此，张曼生愿意聊这些，那已经够好的了。竹子见过他的咆哮，当他怒不可遏时，他愤怒的眼睛会睁开得像豹子一样；他也一定会有很温和的时候，听说他有个女儿，现在七岁，他对她一定和其他父亲别无两样的吧。

张曼生吃得很快，比竹子快多了，尽管他说了很多话，而竹子不需要说只需要听，可当他吃完时，竹子才吃了一小半。竹子赶忙加快速度，狼吞虎咽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不急，你慢慢吃。”

说完他自顾自看着周围的顾客，嘴里哼着调子，右手熟练地打着节拍，竹子觉得调子有点熟悉，细细一听，乃是贝多芬著名的c小调交响曲。

竹子诧异地盯了他一眼。

她以为张曼生没发现，没想到他飞快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下，有点声音嘶哑地对竹子说：“我很喜欢交响乐，每年都会去听一两场交响音乐会，要是国内没有合适的，我会去国外听。”

他停了下又说：“李锦波也喜欢音乐，不过他喜欢协奏曲，最喜欢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所以我从来不邀请他去听交响乐。”

竹子的脑子没反应过来，她想了一会儿，问：“你们，你和李锦波，会经常去打高尔夫吗？”

“哪有你这么提问的，”张曼生说，“我们都喜欢高尔夫，这周末还约了一起去打呢。”

竹子一愣，传闻中销售和市场是两个体系，两个体系向来针锋相对，为什么张曼生和李锦波的关系看上去不错？

难道外企中就是这样吗？工作上争得你死我活，私交上却都还可以，真是这样的吗？

这次午餐后，她开始悄悄关注两位老板。

李锦波是从国企出来的，举手投足和蔼可亲，很少让人感觉到压力。

而张曼生早年是做销售的，做了十年，为三家公司服务过，最后一跃到ab电气，做了东大区经理。

据说张曼生在做东大区经理前，也是做过现在李锦波这个位子的。然而张曼生此人从来不懂什么叫中庸之道，他的管理风格也属于偏执的，特别较真，要是不该花的钱，他一定要你说出个三六九来，否则没门。而且他有一个规定，就是无论多小的费用，只要是从自己部门出去的，都要经过他的批准，不像别的公司那样，手下的经理或主管对1000元以下的费用有批准的权力，不需要每件事情都找总监签字。

如今行业市场的位子换了人，本来人家本来在你这里碰钉子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可好，人家要花钱不用找你了，找李锦波就行了。

之所以找李锦波，因为亚太ceo罗德更关注市场的长期开发，所以营销预算中有80%给了市场团队。而且销售部和市场部可以报销的权限是不一样的，销售部的人只能报自己请客户吃饭的发票，市场部则可以报所有的帐。所以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灰帐，大家都会想到市场部，找个关系好的朋友，开成展会或者代理商活动的发票。

因此，大家表面上对张曼生还是客客气气，暗地里却越来越不把他当回事，张曼生想要在销售数字上有点突破，无奈今年大环境不好，很多项目都被暂停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张曼生斩获不大，提前体验了什么叫晚景凄凉，据说因为东大区的业务上不去，销售团队已经接连裁了三个人了。

个人形象和客观条件双重因素下，要说在东区的地盘上，李锦波比张曼生混得更好，办公室里的人都是认同的。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项目目标越来越明确，最终确定“飞腾中国”锁定在业绩靠前的70%代理商上。

63另类的一致性

竹子心里始终有个疑问，为什么启鹏同意做“飞腾中国”的leader，而且这个leader还有名无实，只负责做事，口袋里却没钱呢？要说到钱，还得找李锦波去要，真正的吃力不讨好。

就这个疑问，她专门通过sameime咨询李之星。

“这本来就应该是市场部或者销售部的人做的，要么是李锦波，要么是张曼生，怎么都轮不到我们的头上。”

李之星说：“李锦波是仗着詹姆斯喜欢他，认定詹姆斯buyin（接受、买账）他的想法啊。”

竹子不明白了：“詹姆斯凭什么buyin他的想法？”

李之星说：“你可别小看李锦波，在让管理层buyin自己的想法上，李锦波是很有办法的，一来他的英文好，pp也做得好，无论口头还是书面都能有效表达自己的想法，二来他能和老板建立卓越的一致性。”

竹子不同意，说道：“我认同你的第一点，李锦波是克利夫兰（ab电气设在美国的培训营）毕业的，对老外思路的了解度是很多本土经理不能比的，但是第二点我愣是没看出来，在ab电气，比他执行力强的人多得去了。”

李之星笑道：“一致性不等于执行力。詹姆斯这个老外喜欢加班，李锦波每天7点就到公司，铁定比詹姆斯早，詹姆斯喜欢喝可乐，李锦波每天不吃午饭，把可乐当午饭，这也叫建立一致性。”

竹子也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建立一致性。”

“你可别小看这个了，”李之星说，“你没看见那些美国做事的人，或者偶尔出现的欧洲派的人，碰到一点事就喜欢给大老板抄送邮件吗？外国老板不大看得惯大陆人的做法，一个重要原因是，很多我们看来正常的行为，在外国老板看来是不合理和不专业的，我们却没有意识到，习惯上的一致能增加认同度，这是事实。”

“我懂了，”竹子说，“不过一致性应该不止喝可乐这么简单，在思路上、看问题的角度上、解决麻烦的态度上都要保持一致性，当然这是有难度的。”

她又不服气地说道：“说句题外话，美国和欧洲的人，他们自以为和詹姆斯罗德的关系好，事实上呢？我看詹姆斯罗德也不一定想搭理他们。”

“有见地。”李之星说。

操作上，无论销售部和市场部怎么强势，竹子都坚持奉行一碗水端平的策略，市场部的人叫得再凶，她的工作也不会倾斜，大家对她倒也尊敬。

她坚信，做好该项目的关键有两点，一是和两大核心业务团队的关系，二是和供应商的关系。同核心业务团队的关系没法说，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要说维护好供应商，竹子是有信心的，她自认为和供应商的关系向来搞得不错，不像有的采购，表面上供应商对你揶揄奉承，背后却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反正有两点竹子很清楚，一是她还没到那个级别，该推的东西就推，即使是她该拿的，也不要全拿；第二她并没把采购部看成自己的最终归宿，经验和人脉是比金钱更重要的，要是有人真心教她一个赚钱做生意的门路，那比直接丢给她十万八万有价值得多。

64责任的转移—需要规避的陷阱

春节之前，还出了个小问题。竹子管的供应商里有一个叫新世纪，是负责供应产品包装盒的，主要负责和竹子联络的两个人，一个叫汤姆，负责设计和报价；另一个叫马克，管订单生产和供货。

这天竹子核算四季度包装盒的报价，总共95万，她核对几批的订单数，总数量是匹配的，然后她又看单价，单价比标准的高了5%，这也是没有疑问的，因为从三季度开始，包装盒上要加一个新的颜色，还有一些字体要做烫金。有疑问的是，增加的金额应该远远超过5%，据合同约定，会有7%～8%，然而，出于就低不就高的原则，她把价格换算成美金报了上去。

才过去一天，马克就火急火燎给竹子挂来电话，说：“竹子，那份报价有问题。”

“什么问题？”

马克压了压气详细给她解释：“汤姆离职了，昨天是最后一天，离职前他将四季度包装盒的报价发给了你，今天我全权接手他的工作，发现那批新包装的价格报低了，至少比正确价格低10%。”

竹子想了想说：“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四季度的订单增加了一种颜色，同时增加烫金处理，价格增加7%，这是邮件中约定的，所以我不知道你的15%—也就是多余的8%从何而来；第二，你的做法不符合流程，照理说，只要你们书面上把价格给我们，在我确认数量和单价没问题的情况下，订单金额就生效了，我会立即报给财务审核，事实上我也的确这么做了，所以你的报价令我感到困扰。”

“实在对不起，明天我会来贵公司，希望能达成共识。”

“我实在有点不知所措，”竹子说，“明天你来我们公司，希望能得出结论。”

第二天马克风尘仆仆地从浦东赶来，一开口就停不住的道歉，并请求竹子加价。

竹子心里那个郁闷啊，她已经把价格报给了财务，如今要修改价格，财务难免会产生疑问，要是增加的价格是合理的还好，要是不合理，难免又出现争吵，类似事件以前出现过。

“马克，你别担心，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只要你拿出正当理由，我会替你申请。”

“真的？”

马克的脸色很难看，竹子察觉到马克十分紧张，他甚至在长吁短叹。

“那8%的确是存在的，并不是胡乱报价，牵涉到几个原材料上的修改，加上原材料的涨价，分项为—”

他把几个分项修改单列出来给竹子看，竹子用成本表核对，的确属实。

但她没办法。

“我只接受7%的涨价。”竹子坚持原则道：“至于另外8%，是你们临时更改的，并没有提前通知我们公司。从原则上说，如果提前预知你们的更改，我们可以选择不用你们的包装而改用别家的，这是合同约定的，不是吗？

“况且，就连增加7%，我也需要重新给财务提交资料。你要知道，我之前的申请是以5%的提价提交的，两者有2%的gap（差距）。”

“我也没办法，”马克抱怨道，“你也知道，之前我不对价格负责，设计上的修改和报价的修改全是汤姆做的，只是现在出了问题，老板下死命令一定要解决。”

“恐怕办不到，”竹子遗憾地说，“提高7%是我的底线了，为此我的诚信很有可能受到质疑。”

两人对视一下，马克焦虑地提高嗓门：“可我需要你的帮助。”

竹子冷酷地盯着他说：“恐怕不行。”

她皱起眉，重新又进入到不可侵犯的姿态，这直把马克弄糊涂了，眼前的竹子还是平日里待人和善的竹子吗？

竹子的声音实在像冰一样冷：“事实上，我承认单价的增加，但是我们没有关于此的合同甚至是邮件。在我的邮件中，只有7‰是有记录的。我想帮你，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打个电话问问老板。”马克擦着汗说。

电话中，马克的老板咆哮起来，马克面露怯意，电话结束后对竹子说：“我预备这么操作，恐怕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了。”

“怎么操作？”

“四季度的订单，就根据7%的涨价来做，但其中有76000元的差距，如果你许可，我想将76000元的差额放在下一批订单中，也就是说，下一批订单金额将比正常价格高76000元。”

“是你老板想这么做的？”

“是我的主意，”马克说，“我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了。”

竹子撅起下嘴唇，她说：“不，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马克不解道。

“此事本来就与你我无关，是汤姆留下的后遗症，如果你没法处理好，最多只是你的能力不够，老板最多骂你两句，不能把你怎么样。但如果你决定将差额挪到下笔订单中解决，我又同意这么操作，那么责任就转移到我们两人头上了，你明白吗？”她的语气低沉而平静。

“在我这方面，财务可能质疑我的诚信，因为她们不主动相信人，如果能查成本，他们可能会以为我与你勾结；你这方面，要是新年一季度的订单数字太少了怎么办，你是不是要再拖延到第二季度？或者今年我们公司不再与你们续约了，怎么办？如果是后者，你的风险更大，因为这笔钱永远要不来了。”

马克频频点头，同时思考着竹子的话。

竹子使劲摇头，脸上露出为马克担心的表情，说：“对我来说，这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对你来说，风险太大，我不希望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我的建议是……”

等竹子说完，马克感激地说：“谢谢你的提醒。我想，就按照你的建议操作，我建议一个价格，你看看能不能接受，要是没法接受，就让我的老板来谈，要是你没法作决定，就由你的老板出面和我的老板谈。”

“没错，”竹子说，“工作中最讲究对等关系，我们只是做事的，不是做决定的，犯不着主动担上风险。”

“再次表示感谢，”马克真诚道，“我几乎犯了大忌了。”

竹子莞尔一笑，说：“提醒是应该的，我不希望你遇到麻烦，会妨碍工作进度。”

“另外，你提到的一条也令我倍感震惊，我居然从来没想过，工作中最可怕的其实是你被莫名其妙地栽上不该属于你的责任。”马克确定地说。

自此，马克与竹子的关系渐深，竹子下到新世纪的订单，没有一个不准时执行的，关于包装盒到货的投诉减少20%。在财务无损失的前提下站在供应商的角度考虑问题，以此获取供应商的信任，成为竹子屡试不爽的招式。

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纠纷。

日子一天天飞一般地过去了，自从全身心投入“飞腾中国”，竹子整天都处于警备状态中，既要担心在和大老板交流中犯错，又要盯紧一个个小项目，忙得不可开交。

在办公室里，竹子和李之星经常打照面，不过也只是见面点点头而已。李之星在sameime上约过竹子两次，都被竹子很有性格地婉拒了。

很快就到了春节，公司年会早在春节前大半个月的时候就开过了，到了春节前两周，公司同事越来越少，大家都忙着把年休假花掉，生怕过了年后，公司的年休假政策有所更改、或者没时间修长假了。总之，竹子从没见过公司的氛围如此平和过。

好不容易有了个长假，春节该怎么过呢？

每年的习俗，春节是要待在家里的，但竹子却想出去走一走，放松一下心情，那是多重要啊。大半年的正式工作，加上之前一年的实习，她在ab电气也待了差不多两年了。两年里，她的确学到了很多，包括待人接物，包括如何揣摩和迎合老板的心思，也包括获得价值创造价值乃至编造价值，可有一样令她觉得不满足，那就是她的工作状态和心态。

现状是，工作中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会被她看得很重要，就像一个个铅块在她身边矗立着，份量极重地敲打她的心灵，她不得不在乎它们，否则她很有可能受伤，她害怕受伤。可她多么想那些公司的俗事就像空气中飘过的羽毛一样，无论做好做坏都不会对她的身体乃至心灵产生影响啊！

该是时候反省反省了，反省工作，同时也反省心灵，她该想清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方向比距离更重要，这句话太有道理了。

于是她请了八天的休假，一口气把去年的假都修完，再搭上今年的两天假期，预订了厦门鼓浪屿的酒店，拉上张子菁，大年初六出发，要在厦门待整整一周。

“这真是太棒了！”她陶醉在自己的计划中，她在网上查了很多旅行攻略，包括食物、景点和住宿的，这一切一定会让此次旅行无比美好。

她太沉浸了，全身心投入到旅行的憧憬中，希望那能对她繁忙状态的工作生活带来改观，快到下班时，她突然发现李之星站在自己背后。

“在干什么？”

“我在查厦门的攻略，春节后要去厦门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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