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全集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8
|本章字节:3974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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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阳光是毒辣的,空气也浑浊不堪。在恶劣的环境里,肉体成了痛苦的来源。而无情却能使人练就铮铮铁骨,进而成为不朽的传奇。
我从一出生便开始死去。
在我成长的那个国度里,没有谁不是从一出生就开始死去的。死亡,是一次狂欢。不朽,在死亡的坟前。
2
十八岁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何特别之处。我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孩子一样,早早地被裹上厚厚的衣布,被送进学堂。教室,一贯是人满为患的地方。人置身其中,往往如同沙粒,如同水滴,连自己都很难找到自己。乘风飘散、随波逐流,这就是生命的轨迹。大概只有我父亲的消失,才算得上是这轨迹中唯一不甚相同的插曲。
我的父亲曾是一名化学教授,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一直都在研究一种神奇的化学药水。这种药水能使人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脱去肉身,变得刚强。他常年将自己反锁在一间密不透风、不见天日的小屋里,人们称那种小屋为实验室。忽然有一天,我的父亲几乎赤裸地冲出他的实验室,手里捧着一小杯深绿色的液体。他步履轻盈地来到我和我母亲的跟前,手舞足蹈地转着圈。他那干枯的双唇不停地翕合着,由于颈部肌肉的脱落,他早已讲不清话,但我们都感受到了他所要传到的那份喜悦和激动。后来,他当着我们的面将那杯液体一饮而尽。透过他那层依附在骨头上的皮肤,我看到液体顺着他的喉咙流进了他的肠胃。接着,时间仿佛被冻结了,走得十分的缓慢。周围万籁俱寂,声音都被压制在了发源端。只有窗台的尘埃还在阳光的照耀下傲慢慵懒不屑地游弋着。
父亲的眼珠子起初一直在他那深陷的眼眶里打转,不久,那眼珠往上一顶,也一动不动了。这时他的嘴里发出一声闷响,感觉像是打了一个饱嗝。先前的液体不晓得在他的胃里发生了什么反应,绿色的雾气竟腾腾地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雾气弥漫至整个房屋,把破败不堪的房子置换成一个草原似的梦。父亲的皮肤明显老化了,萎缩了但却始终不见脱落。往下发生的事大概会令我终身难忘,我看到一种类似青苔的东西源源不断地从我父亲的胸口处钻了出来,并迅速朝四周爬去。与此同时,一股异样的暖流涌向了我和我的母亲。
那青苔一般的东西很快占领了父亲的整个躯体,他的身子也开始冒起了绿色的烟雾。最后,我的父亲倒在地上,化为一滩绿色的液体。除了一身衣服之外,他唯一留下的只是一个家传的银手镯。他就这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认为我的父亲已经死去。在我看来,他只是用他研制的药水完成了一次匪夷所思的魔术,魔术的结果是将自己从我们眼前变回到实验室里,从此更少露脸而已。
但这种事在那个国度里也是不足为奇的。天底下有着数以亿计的父亲,其中有成千上万是化学教授。他们无一不怀着同样的梦想,后来几乎无一不是以消失告终的。因而我的父亲并没有带给我非凡的感受,他的消失亦如此。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异乎常人,乃始于一个梦。
3
那是一个漫长又难以醒来的梦。
梦的伊始,我是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树,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黄土。我的根扎在一片贫瘠的荒原上,了无生气的杂草包围着我。叆叇的云层纹丝不动地遮蔽了天空。没有阳光,天地之间呈现出一种长夜来临前的黯淡,宛如一张病入膏肓的脸。我不知在这个梦境中驻足了多久,或许有上万年之长。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并非枯树,一切才有所变换。
我吐了口气,风平地而起。它卷着枯黄的野草,为它们在空中编排了一支动人的舞蹈。我的身体虽然包着厚厚的衣物,但瑟瑟的寒风还是毫不费劲地钻了进去,带给我非比寻常的刺痛。我抱着身子,四处张望着,渴望能寻找到什么。突然,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闯入了我的视野。尽管我从未在课本和标本以外目睹过蝴蝶的风采,一如我从未在课本和标本以外见识过花儿的灿烂,但那就是蝴蝶,我知道得真真切切。我迈开步伐,试图将它捕捉到手。我跟在它的后面,努力地追赶着。风使劲地扑打着我的脸,我仿佛不止在空间中奔跑,还在时光里穿梭。我发现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稚嫩的孩童,脸上露出越来越明亮的笑容。
终于,我凭借奋力的一扑将它牢牢收伏。它就在我紧扣的手掌之间,这个精灵般神奇的生命!我大概是有点窒息,所以我先是深深地做了下呼吸,接着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双手那蝴蝶却变成了一把骇人的火苗!我惊慌失措,本能地将其甩出我的掌心。火苗落在杂草上,火势一下子蔓延了起来。我顿时就被大火包围了,退无可退。那大火像是要燃尽一切,甚至是土壤,甚至是苍穹。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完全把我震慑住了。我面对着眼前的火海,没有一丝的动弹,任由它把我叼入嘴中,一点一点地啃食,咀嚼成粉末,咀嚼成它身体的一部分……
4
再也没有比火更加恐怖的东西了,这是一个排斥火的世界。即使是那些不怕风吹日晒的人精也不能不有所忌惮。那是能毁灭万物的恶魔,没有谁会喜欢。我不应该梦到火,谁都不应该。我是连梦都不应该有的。
从梦中醒来,那场大火似乎还在我的体内燃烧着。我大汗淋漓,衣物尽湿。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心里涌起了一股冲动。这股冲动来得十分凶猛,以至于我毫无招架之力。那就是我想脱去缠绕在我身上的那层衣布。那衣布虽然经年裹着我的身子,但此时此刻还是让我极为难受俨然一只扼在我喉咙上的手。事实上,也是时候更换一块新的衣布了。况且我还急于想看看我的身体都有了何种变化。
于是,我用剪刀把衣布割开一个小口,药水的气味立马溢了出来,令人作呕。这种气味已经伴随了我快二十年,可我终究还是难以习惯。虽说脱胎换骨是十六岁以后的事,但几乎每一个人从降临之日起就缠上了这样一块用药水泡制的衣布。这种衣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挡风吹日晒,不过更重要的是,它有助于加速肌肤的老化,为日后的脱胎换骨铺路。
我割开衣布,全身赤裸地走到一块修长的镜子前。刹那间,我错愕不已。早在我十六岁之前,我的母亲就一直期盼有一天我的身体能腐烂,然而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大约是半年前,我察觉到我的胸口痛痒难当,(一般而言,胸口是最先腐化的地方,只是腐烂得最晚。)我以为我也步入了脱胎换骨的轨道。但镜子里所呈现出来的那具身躯丝毫没有这种迹象。我的身体依旧是完整的,而且那么的白嫩,那么的红润,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我轻轻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痛楚如冰泉一般清晰地传遍全身。我觉得我应该为此感到悲伤,感到焦虑,可我的身体再一次和我的思想大相径庭。我的心像是呼吸到了最最清新的空气,畅快得几欲翩翩起舞。
这个躯体从此再也接纳不了那些气味熏人的衣布。为了能够走到外面去,我不得不穿得更厚一些。
昨天夜里估计下过一场小雨,街上还残留着一丝水汽。雨水在这个国度里是罕见而珍贵的东西。在这里,一年到头通常只有两种天气或是烈日当空,或是北风凛冽。无论是哪一种,对于人的肉体而言都是苦不堪言的折磨。这也正是人们渴望成为人精的主要原因。人精,是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他无血无肉,无情无欲。风吹日晒再也不能刺痛他的神经,悲戚或恐慌也无从挑动他的心绪。他无所不能,因为他无所畏惧。他没有追求,因为他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没有哪一个地方不在谈论人精,没有哪一个人不在为此作出努力,哪怕这种努力是间接的。像我刚刚经过学校的一块草坪,草坪上那对父子的对话便是一个事例。那位父亲千里迢迢地从城里为他的儿子送来伙食,寒风给他那张正在腐化的脸庞带来了加倍的痛苦。他的儿子关切地轻抚着那张脸,欲言又止。父亲心领神会,淡淡地说了一句:“等你成了人精,一切就都好了。”
成为人精,是每个人心里最大的期盼。没有这样的盼头,存在似乎便失去了意义。我自然也有这种愿望,可大概是因为那离我过于遥远人精是一种无比高尚又和我绝然不同的形象,这个的梦想在我身上从未显得有多强烈。我只求自己到头来不至于死在寒风与暴晒之下,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又何须上大学?大学本来就是为了培育人精而设的。那些教授讲师无非在做这样一项工作,那就是试图从他们所熟悉的领域出发,传授一些关于脱胎换骨的知识。比如告诉我们吃什么样的食物可以减少新陈代谢,做什么样的运动可以抑制身体的机能,忍受什么样的精神折磨可以增强骨骼,或者如何根据自己的身体特质调制最适合自己衣布的药水等等。今天,教我们社会学的老师就告诉我们,最亲近的人的牙齿有助于肌肉的脱落。于是刚一下课,许多人就在教室里相互撕咬了起来。那场面让我心惊肉跳。为何心惊肉跳,我却无从知晓。难道我是在担心会有人向我扑来吗?我的心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老师在台上欣赏地望着下面的景象,后来,他的视线就落在了迟迟没有反应的我的身上。那是一张死灰的脸,一对黑洞洞的眼睛在他的脸上仿似两个小小的泥潭。当他凝视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地陷入其间。这种感觉简直令我不寒而栗。还不等放学,我就钻空跑出了教室。
阳光吸去路面上最后的水分,使之重新变得干燥粗糙。只有不远处的那个湖和湖边的小树林还绿意盎然。据说这个湖的源泉来自深山,因而多年来从未干涸过。湖边的树荫下,此时正有几个人手牵手围成一个圈,一个上身赤裸的女生站在圈的中央,手里抱着一瓶殷红的液体。学校每年都会对表现优异的学生进行奖励,最突出的那一部分就可以获得女生手中的玫瑰花露,那是一种神奇而稀罕的化学药水。而次一等的,则得到一款气味宜人的香水。这种香水能够遮盖身体腐烂所造成的恶臭。不过有不少人虽有香水却从不使用,原因是,在他们看来身体越是臭不可闻,越是能表明其发育之成效。
那几个把女生框起来的想必是她最亲近的亲友。在他们的注目下,女生昂起头,缓慢地喝下那瓶血红的玫瑰花露。与此同时,她的亲友们开始绕着她跳起了舞。他们低着头,时而拍掌时而捶打自己的胸膛,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且悠长的咆叫。女生闭着双眼,她的肤色逐渐由浅及深,尤其是前胸和后背部分。就像是有一把无形的火在均匀地炙烤着这两部分,致使它们最终变得焦黑。她的亲友们节奏随之加快了,声音也愈发显得高亢。十分钟后,女孩前胸和后背的肉脱离了她的身体,并将她那布满血丝的骨头暴露了出来。那几块肉刚一落地,她的亲友们便停止了手舞足蹈,一同扑上去分而食之。因为这种肉即便不能帮助脱胎换骨,至少也可以减轻身体所遭受的痛苦。
这场仪式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穿过那个女生和她的亲友,我看到了我的朋友思穆。
5
思穆是我的朋友,是我在学校唯一的朋友。
思穆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他在很多方面都令我十分钦佩,比如他的聪颖,比如他的博学。他的住所和我的相去不远,晚上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今早那个喝下玫瑰花露的女生是他中学时期的同班同学。不过我刚想进一步打听,他却有意地转移了话题。我同他虽说关系密切,但对他的事其实知之甚少。他不大喜欢和别人谈论他的家庭与过去,感觉那里面埋着地雷,一不小心就会发生爆炸。他既然不愿谈及,我也不好多问。我相信朋友之间只要彼此以诚相待便足矣。
思穆看起来还是有些郁郁寡欢,他以前是很活泼也很健谈的,但不知为何,这学期回来之后他就常常显得忧心忡忡,好像一直被什么事情困扰着。说起话来也失去了往日的条理,总是变幻不定。像今天晚上,他突然一下子提到今早的那个女生,突然一下子又掐断了话题,弄得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此刻,他眼神涣散地面对着一本摊开的书,也沉默不语。
“你在想些什么?”我忍不住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了我一句:“你听说过麒麟山吗?”
“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据说最美的地方,一个阳光直射不到的地方。”他抬起头,灯光照在他那张略微暗淡的脸上,充满血色的眼睛泛着光芒。“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花朵,包括你能想象的和不能想象的。那里有蝴蝶,有蜜蜂,有蜻蜓,还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湖,湖水里到处都是活生生的鱼。”他顿了一下,问道,“你相信吗,你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相信啊,为什么不信?”我听得入迷,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你什么都相信。”他疲倦地一笑,那样子仿佛是在讥讽一个自称无所不能的小毛孩。
“但是世界这么大,难道连这样一块地方都没有嘛?”
“有时候,事实就是这样。”
“这么说,你不相信?”
“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你知道这个麒麟山在哪里吗?”
他递过手里的书,说:“这是一个游者写的,他提到了这个地方。他没有明确地给出具体的位置,因为那个地方四面环山,很难确定方位。不过他指出了大概的方向。我研究过,照他的说法,这个麒麟山应该就离我们不远。”
“你是说我们可以去一探究竟?”
“我是有这个想法,你想去吗?”
“那当然了。”这个主意令我热血沸腾,“什么时候去?”
“随便。”
“就我们两个?”
“也许还有一个人会去。”
“谁?男的女的?”
“女的。”
“不会是。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方便去了吧,当电灯泡可不好。”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想太多了,那人只是我表妹,刚入学不久。”
几天后正逢假期,我们毫不迟疑地决定把计划付诸实践。临行前,我见到了思穆口中的那位表妹。那是一个长相秀丽的姑娘,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思穆为我们相互作了介绍。
“这是艾彤,这是吴铭旨。”
“无名指?”艾彤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无名指。”我故意晃了一下手掌,表示她没有听错。
艾彤笑了起来,脸颊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这个名字真有趣。”
6
第一天,我们就走了将近三十公里。日薄西山时,我们正好登上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头。我们站在山顶往回眺望,学校和城镇早已化为云烟,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不见。我感到无比的惬意,就好像我把平日的生活打包成一个球,然后一脚踢远。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恰好可供我们栖身之用。吃过自备的干粮,思穆在淡蓝色的荧光棒下专心地记录行程,艾彤则过来和我聊天。
“无名指哥哥,”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就一直这么称呼我,“你小时候养过宠物吗?”
“我没有,不过我爸养过很多。”
“你爸养和你养不一样吗?”
“不一样。他的宠物只养在他的实验室里,我从来都没有机会接近。”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化学家。”
她一听“化学家”三个字,眉头立马就皱了起来:“哦,那它们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猫,一只很可爱的小猫。我爸爸妈妈平时都很忙,每天能陪在我身边的就只有那只小猫。可能是在一起久了,我觉得那只猫咪完全能够听懂我的话,甚至可以读懂我的感情。我高兴,它就会围着我‘喵喵’地叫;我心情不好,它的眼神也好像充满了忧伤。所以我有什么心里话,首先都会跟它说。可有一年,我病了。我吃了很多药,病都没见好。后来我爸就跑到庙里请了一位神婆什么神婆,那根本就是一个连字都不识的巫婆。那巫婆到我家转了一圈,就下定论说我的病是小猫带来的,要我爸把小猫杀了做药引。我哪里肯,我抱住那只可怜的小猫死活都不放手,我爸觉得我很不懂事,为此打了我一顿。不仅如此,他还故意当着我的面把那只小猫绞成了肉酱。”
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叫了起来:“你爸为什么这么残忍,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他哪里管有没有其他办法,他只相信那个巫婆的话。他照那个巫婆说的,把小猫的肉酱抹在一块衣布上,要我穿下。刚开始我怎么都不穿,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想这样一来我们就真的融为一体了,谁也别想再轻易把我们分开。所以我后来不但穿了,而且一直都不同意更换。没多久,我的病好了。不过事情绝不是那个巫婆所说的那样。恰恰相反,我的病能好是因为我的小猫替我赶走了病魔。我能感觉到它就在我的身体里,为我跟所有要祸害我的东西抗争。”她欣慰地说着,顺势倒在地上。在荧光棒的照耀下,她的脸仿佛也散发出淡淡的幽光。“到现在,我每天睡觉前都还常常能听到它在我的耳边叫唤喵!喵!”
她摇着脑袋,不时地学着猫叫。慢慢的,她哼起了小曲。接着,她就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谣。我惊讶地发现,她的歌声竟是那么的美妙。我的身子顿时为之一振。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要她继续,不要停。我觉得自己此时是一口枯竭的老井,突如其来的清泉既令我振奋,也令我躁动。因为它唤醒我生命的同时,也唤醒了我的记忆。我担心这只是一种幻觉,若是如此,我将生不如死。好在冰凉的泉水汩汩地流了进来,它冲开了颓废的石块,激扬起沉睡的泥沙,打破了堆积如山的孤寂。
我的血液跟着歌声的节拍此起彼伏,我再也坐不住了,拉起思穆要他陪我共舞。见到我们如此痴狂,艾彤亦难掩激动。她不住地叫道:“是我的小猫,是我的小猫教会了我唱歌。”于是我冲到洞口,对着浩瀚的黑夜高喊:“小猫万岁!小猫万岁!”
第二天,我们翻过山一路向北。穿过茂密的丛林,临近正午时我们抵达了一座破败的村庄。我们走在村子的小路上,垃圾随处可见。许多房屋已经坍塌,没有坍塌的也大门深锁。难得遇上几个玩耍的小孩,但他们对于我们的到来却充满了警惕。
最后是一个孤独的老人接纳了我们,还招待我们吃午饭。其间,我们试图向老人打探麒麟山。老人显然听说过这个地方,当我们向他表明此行的目的时,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划过一道长长的光。只是在光划过之后,留下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忧伤。
老人说,他也曾背着行囊去找寻过麒麟山,那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一听,大喜过望,急忙问结果如何。老人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说:
“像我这种回来的都没有找到。”
“什么意思?”我们不甚明了。
“有些人去了,可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找到了还是怎么样。”
我们稍作休息,很快又重新出发。老人送我们出村子,就在我们相互道别的当口,我不经意间一抬头,猝不及防地看到不远处的树上竟吊着三具人的骨头。我们疑惑甚至不安地望着老人,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释。但老人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仍语焉不详。在我们轮番地追问下,老人终于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过去,村子里住着一户四口之家。这户人家虽说贫穷,可家中的大儿子因为成绩出众而成为村子的骄傲和其他孩子的楷模。三年前,村子为这个大儿子举行了成人礼。白天一切其乐融融,岂料就在当天夜里,这个大儿子竟将家人都杀害了,还把他们的尸首悬挂在了树上。
老人说完,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
“那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有人将他们放下来?”我不解地问老人。
“那个大儿子相传成了人精,谁敢惹这麻烦!”老人背过身,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走回村子。
我们伫立在树底下,良久地注视着那三具惨白的骨头。没有风,却寒气逼人。我忽然鼻子一酸,气愤地想爬上去解开绳子。可思穆拦住了我,他拽着我的胳膊,直把我拽离那个村落。
7
第三天,我们的眼前迎来了一片声势浩大的重峦叠嶂。但是不久,我们就在其中彻底地迷失了方向。迟迟不愿散去的雾气使每一处景物看起来都别无二致,我们似乎是在同一个地方不停地兜着圈子。到后来,我不由得怀疑我们是不是会一直这样兜下去,直至筋疲力尽。
就在我们心里满是沮丧之际,我忽然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我们拨开野草,地上果然有一条小溪。这条小溪为我们带来了新的希望。我们沿着溪流往前走,起初还风雨无阻,不过慢慢的,我们就仿佛进入到丛林的深处。小溪两侧的树木越来越茂密,横七竖八的树枝宛如一只只不怀好意的手臂,企图把我们牢牢抱住。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努力地推开它们,可它们前仆后继,我们两只手实在难以应付。
每走一步都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这让我们无暇他顾,甚至不再想自己将往何方,身在何处。因而当我们拨开最后一层树枝,看到一个空旷而壮丽的山谷时,我们一时之间竟都没有反应过来。我是等到艾彤失声尖叫过后,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自己大概已经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麒麟山。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我所见到的景象,我想没有哪一种语言能够承受它的重量。在我看来,任何的修辞和表达都只会使它魅力锐减。那完全是一片花的海洋,五彩缤纷的花儿相互排挤着,在风中争奇斗艳。那种美是一道光,可以刺痛我可怜的双眼;那种美是一个梦魇,叫我无法动弹。我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喊出了心中的激动。我张开双手,像是要拥抱它一样冲了过去。长长的斜坡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草,青草把我绊倒,于是我只能以滚的方式扑向它的怀抱。我滚到花丛中,一块石头磕到了我的手。我登时就坐了起来,看着随后赶到的艾彤和思穆,既哭又笑。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那花香像是能够钻进人的细胞,为我们带来无穷的能量。一只浅黄色的蜻蜓飞了过来,大胆地落在我的肩上。蝴蝶则披着奢华的外衣,悠闲地漫游于花间,一副高傲的模样。我爬起来追赶它,也不能使它慌乱。我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梦,虽然梦中的世界与此相去甚远,可追逐蝴蝶的情形和感受却似乎十分的契合。
蝴蝶将我引到了湖边,这个湖就是先前那条溪流的归宿。湖水平静而祥和地躺在花丛中,犹如一位高贵的公主。我轻轻地捧起一掬湖水送到嘴边,然后我便相信再也不会有一个地方的湖水比这里的还要冰凉,不过同时我也相信,再也不会有一个地方的湖水比这里的还要甘甜。然而没有见到鱼,这是个不小的遗憾。
我们在花间你追我赶,笑声充斥了整个山谷。一阵风刮来,就地卷起数十片色彩不一的花瓣。花瓣由是插上了翅膀,它们忘情地飞啊飞,越飞越远。这阵风还刮来一片乌云,乌云刚到山谷的上空就轻而易举地化为了雨。雨来得如此之突然,我们根本来不及躲避。等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雨水已经淋湿了我们的背包和衣服。
天边,一座宏伟绚丽的彩虹横亘在天地之间。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的一切和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联系到一起,所以我怀疑这只是一个梦,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
我们找到的那个山洞刚好可以容纳我们三个人,不过山洞地势偏低,而且杂草丛生。狂风裹挟着雨水不时地灌进来,而我们却对此束手无策。乌云没有如我们所料想的那样很快散去,反而越聚越多。不一会儿,云层俨如一个又脏又厚的盖子,把山谷盖得严严实实。雨势随之增大了,雨水已经漫过我们的脚踝,再这样下去,我们即使不被冻死也会被淹死的。
夜色朦胧时分,气温骤然下降。我们把被雨水淋湿的干粮拿出来,勉强地填饱了肚子。雨在渐渐地变小,后来我们没有听到雨声以为雨停了,跑出来一看,却发现空中正飘着鹅毛大雪。居然下雪了!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地方,雪比雨水还要罕见。不过我们没有因此而有半点的兴奋。恰恰相反,一种莫名的恐慌迅速地占领了我们的心头。我们回到洞中,紧紧地抱成一团,只希望天气能快点有所好转。刚开始时,艾彤唱起了歌,试图以此来缓和大家心中的不安。她的歌声在这个夜里显得格外的苍白和单薄。没唱几首,她就唱不下去了。她的双唇红得发紫,身体不住地颤抖。
眼下的情况已经超出我们最初的设想。我思来想去,最后觉得我们应该尽早离开那里。我的提议似乎让思穆很是意外,他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什么,意思总之是不同意。外面,狂风怒吼着,仿似一只暴躁不安的野兽。一个小时之后,我又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可思穆不置可否,只是让我们多吃些干粮,补充补充能量。不多久,我第三次提议离开。这一次,我的口气重了许多,因为我看到艾彤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我和思穆的情况其实也好不了多少,而外面的风雪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思穆没有再坚持,他叫我搀扶好艾彤,自己拎着包在前面探路。他的脸色看起来非常的难看,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找到湖泊,然后循着来时的那条小溪走回丛林,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但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一切,我们看不到湖,也找不到路。我们只能凭借印象,一步一步地向前摸索。我尽量在艾彤的耳边说些鼓励的话,前面路还很长,她不可能靠着别人搀扶走出山谷。为了找到那个湖泊,我们敢情花去了上百个漫漫长夜。我们经常误入到花丛中,继而举步维艰。当思穆踩破湖面的冰层差点掉进湖里时,我们早已疲惫不堪。而爬上斜坡又耗去我们很大的工夫,所以钻进丛林后,我们几乎没有气力再去和阻挡我们的树枝斗争,只能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迈着步子。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或多远,我只记得艾彤一个趔趄,把我和思穆都给带倒了。此后,谁也没有再站起来过。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不禁悲伤地想:我的人生不应该如此简单和短暂。
但我并没有在那个恐怖的夜里死去,思穆和艾彤也没有。此前我们曾对小溪两侧的树木颇有怨言,然而恰恰是因为它们,因为它们的枝繁叶茂抵挡了风霜雨露,我们才得以幸存。第二天醒来,我们固然为自己还活着庆幸不已,可不知为何,大家的心里同时又都沉重了许多。
走出丛林,我们找到了返程的路。我们长途跋涉,终于赶在当天夜里回到了曾经路过的那个村落。进入村子前,我毅然决然地爬上树,放下了那三具在月光下透着寒气的白骨。思穆这回没能阻止得了我。但那三具骨头经历了太多的风吹日晒,因而一落地,就都摔成了碎片。
我们在村子里找到了先前接待过我们的老人,并在他那里休息了一宿。我们将途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老人静静地听着,居然泪流满面。
8
自麒麟山归来,我病了,终日卧床不起。
在我生病期间,艾彤和思穆每天都会来看望我,而这也是我一天之中唯一期盼的事。偏偏期盼是一个掌管时间机器的可恶的小鬼,他洞察了我的心机,于是竭尽所能地压缩我与友人相聚的时光,同时又把其它的时间无限地拉长。
艾彤真像个孩子,和她在一起连石头都会感到快乐。我喜欢和她面对面地坐着聊天,聊她的宠物,聊她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我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拿那双明亮的眼眸打量我;我还喜欢她的歌声,喜欢她唤我无名指哥哥。她的一切在到达我的内心之前都被修剪得完美无缺,我没有不喜欢的理由。我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但爱情是什么样子的?我无从知晓。这样的问题我不能说,也不能问。我的激动、苦闷和迷惘只能同头顶上的天花板抑或是窗外的枯树分享。
差不多过了半个月,我的身体才基本康复。不过我的生活没有因此而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一天清晨,我背着书包去上课,这是我近二十天以来第一次去上课。刚走到教室的门口,我的身体就本能地绷住了。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气味猛然袭了过来,那是由香料的飘香和肉体的腐臭交汇形成的洋流。老师还没有来,台下悄无声息地坐满了黑压压的学生。教室的门窗关得死死的。灯管虽然都亮着,可灯光看起来既惨白又虚弱。借着气若游丝的灯光,我能看到尘埃在空气中散漫地漂浮。事实上,教室一贯是这个景观,只是偏偏在这天早晨,所有的细节都被放大了。我在一个角落坐下,潮湿的空气钻进我的衣服,不断地叮咬我的肌肤。仅仅二十分钟,我就开始头晕目眩。慢慢的,连呼吸都倍感困难。可以想见,这一节课对于我是多么大的煎熬。下课的铃声一响,我就像逃难似的跑出了教室。
我曾以为时间会帮我重新适应那个地方,但时间似乎不愿同情我,我尝试了好几次,下场都狼狈不堪。我分不清是我的身子容不得那个教室,还是那个教室容不得我的身子。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坐在教室里上课了。
在我既不想(或者说不能够)去上课又不愿待在宿舍的时候,我就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据说许多人精在完成最后的蜕变前也常常如此。不同的是,他们在漫游中释放了烦恼,我却在此过程中愈发迷茫。我觉得我不应该什么都不干,可我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我去得最多的是湖边的小树林。那里树木成荫,阳光稀少,更重要的是,艾彤的住处就在那附近。我倒不是在那里等着和她相遇不,绝非如此。实际上,我害怕被她见到我在树林里徘徊,因为我找不到令人信服的借口。我不敢把我旷课的事情告诉她(还有思穆),我不知道她会对此作何种反应,我害怕她的反应超出我的预期。我不想她日后对我投以怪异的目光,更不想她因此疏远我。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床上面对着蛰伏在窗外的黑夜,忽然想到了画画。我的脑子里装着美不胜收的麒麟山,我想我为何不把它画下来同他人共享。这个主意使我精神焕发,但可还未开始我就碰到了困难。在我拿起笔之前,麒麟山的美景总是魂牵梦绕挥之不去。可此刻我刚欲走近,它们却又都警惕地躲了起来,生怕被我捕捉到。我无法把那些花儿、蝴蝶、蜻蜓、白雪、湖水、高山、丛林清晰完整地还原出来,我和它们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张。我焦急万分,但又无计可施。我这才发觉麒麟山正在我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消亡。我渴望能再去一次,虽说我对上次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但麒麟山依旧叫我心驰神往。
9
最近一段时间,思穆明显变了,变得神情恍惚,变得行踪诡异。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而且我注意到他隔三岔五就离开学校,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所为何事。问他,他也不说。他经常回避我的问题,有时甚至回避我。比如我明明看到他走进寝室,可不管我怎么敲门,寝室里就是没有一点动静。
最令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在一天下午。当时我正在小树林里百无聊赖地踱步,无意中就看到了他。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一棵树后。他看上去头发蓬乱,脸上毫无光泽可言。他呆若木鸡地站在湖边,目光涣散地望着湖面上的倒影。后来,他居然低声地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悲伤,不一会儿便泪流满面。可他自己仿佛没有意识到,所以当他的手不小心触碰到自己的脸颊时,他才会感到吃惊,继而慌乱不已。他惶然四顾,见周围没人连忙用衣服抹去脸上的泪水。他同时抹去的还有他的悲伤,但一转眼的工夫,他又被无法抑制的愤怒吞没了。他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抽打自己的脸庞,咬牙切齿地抽打着。若不是他及时停止,我肯定会控制不住冲过去的。
两个星期前他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还时常主动地把我和艾彤约到一块聊天。不过说是这么说,每次聊得最起劲的都是我和艾彤。他更多的是坐在一旁,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我们。有一天夜里我去找他,他突然直直地逼视着我,问我是不是爱上了艾彤。我毫无防备,顿时就被问得哑口无言。我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就在我不知所措之际,他的神情陡然一变,露出了一丝笑意。
“喜欢她,那就勇敢地去追呀。”他说。
然而半个月后,他再一次逼视着我,问了同样的问题。这一回,他却吼了起来:“你不能喜欢上她,你也不应该喜欢她的。”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了。
“为什么不能,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她?”我反问道。
“你不懂吗,我们不需要爱情,就像我们不需要笑容不需要眼泪。这些东西只会使我们更加依赖我们的肉体。这样一来,我们永远都不会变。”
“不会变就不会变,我不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天啊,你难道想一辈子都这样?你难道想一辈子都裹着这些叫人讨厌的衣布,一辈子都害怕风吹日晒,一辈子都提心吊胆?”
“我不知道,”我大声地打断他的话,“我只知道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比风吹日晒还要难受。”
“你是真不懂吗?你太天真太任性了,就跟那些婴儿一样。你不可以一直都这样。现实就在你的面前,你只能面对它。你必须要学会面对它。”他说着,捋起了袖子,“过来,过来咬我。”
“我为什么要咬你?”
“听我的话,过来咬我。”
“我不要,我要走了。”
我转过身,想开门离去。可这时,思穆居然扑了过来,狠狠地咬住了我的手臂。我痛得大叫,用尽全力想把他推开。连续好几次我已然从他的口中挣脱,但他又不依不饶地扑了上来。最后一次,他甚至直接将我扑倒在地。我在慌乱中朝他的脸上打了一拳,这才有机会逃出他的房间。
我孤独地走在暗淡无光的街道上,寒风呼呼地从我的身上刮过。我不想返回自己的寝室,因为只觉得自己就快要透不过气了。经过一间小商店,我到里面买了两瓶白酒。喝酒是一件遭人鄙夷的事,可这又怎么样。如果有人想鄙视我,那就由他去好了。
两瓶白酒下肚,我的身子就变得有些轻飘飘了,泪也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我一边走一边抽泣,不知不觉便到了学校的足球场上。诺大的足球场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有个老人躺在路灯下,他三番五次想要爬起来,但都没有成功。我跑过去扶了他一把,他却问我为什么要扶他。我说有什么不对的嘛。老人一愣大概是我嗓门比较大,把他吓到了随后他点了点头,满是歉意地笑了笑。
老人看到我脸上的泪水,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吵架了。
“所以你就哭了?”
“是,他是我的朋友,可他却想伤害我。”
听了我的话,老人又淡淡地一笑。
我把所剩不多的酒递了上去,问老人要不要喝点。刚问完,我就发觉这样不是很妥当。不过老人没有拒绝,他接过酒瓶子,轻轻地呷了一口。
“你见过火吗?”老人问我。
“见过啊。”
“我说的是大火,成片的大火。”
“那可没有。”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不要犹豫,跳进去。”
我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老人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睁大了眼睛,用力地喊着:“跳进去,跳进去,不要犹豫。”那一刻,我觉得老人的目光和声音都渗入了我的身体,直逼我的灵魂。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我转过头,看到了艾彤。当我再回头时,老人竟消失了。难道酒精这么快就把我迷醉,让我产生了幻觉?我问艾彤是否看到了一位老人,艾彤说除了我她谁也没有看到。因此,我也只能相信方才发生的就是幻觉,不管我愿不愿意。
艾彤走过来,说她听说了我和思穆吵架的事。她去过我的宿舍,见我不在,便到外面看看。见到艾彤,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再加上酒力发作,我没多久就把所有的不愉快给忘了。我又重新变得欢快了起来。我拉着艾彤的手,恳求她为我唱歌。艾彤的歌声在我的耳边汇成一阵暖洋洋的风,我张开双手,乘着这阵风自由自在地飞着。我飞出了学校,飞出了黑暗的深渊。我又穿过茂盛的树林,最终飞进了百花齐放的麒麟山,那个无比璀璨的麒麟山……
第二天睁开眼睛时,我已在自己的寝室里。寝室的门敞开着,我全身赤裸地躺在地板上,身上只盖着一张被单。我记不起过去的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记不得。
10
两个月不见,母亲又老了。她那灰白的头发已掉得十分的稀疏,手脚也远不如往昔利索。人一老,身子对阳光和风霜自然更为敏感。透过她那双日渐干涩的眼睛,我能体会到她每日所经受的痛苦。
“怎么样了?”她问,声音非常的沙哑。
“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快。”我懂她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
我想问她过得如何,但没有问出口。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什么?”我好奇地看着她,只见她从她的手提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手镯。那是父亲的手镯。
“早该给你了,但我老是忘了。”她说着拉过我的手,为我戴上。不算厚实的手镯居然十分的沉重!手镯从我手掌穿过的一瞬间,我仿佛见到我的父亲,只是他的形象已极为模糊。而且不管我多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再看清楚。
“看来挺适合你的。”
“嗯!”
“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她又把手伸进了手提袋,这次她拿出的是一个由竹条编成的小盒子。我接过盒子,小心地打开一条缝隙里面关着十来只拇指大小的深红色的昆虫。
“坏血虫!你从哪里弄来的坏血虫?”我无不惊讶地问她。
“总之费了不少劲。你要努力,这东西会对你有帮助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把盒子收好。
“我给你找好媳妇了,等你们毕业就结婚。”母亲又缓缓地说。
“嗯。”
“她父亲是你爸的朋友,就在你们学校当教授。她明年也要在这里上学。”
“是吗?”
“你不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想不出这有什么关系,我甚至想不出结婚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会影响到下一代的。”她又瞟了一眼我手上的手镯说,“你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忘了把手镯传给他。”
母亲走后,我在椅子上呆坐了近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以后,我斩断了所有盘缠在我大脑里的思想,并把它们塞进一间小黑屋。我咬着牙,将坏血虫倒进衣服,拎起书包便去上课。我下了最大的决心,我告诉自己就算死也要死在教室里。然而即便这样,我也还是没能坚持住。不论是周遭的环境还是坏血虫给我造成的痛苦,都无时不刻不在侵蚀我的斗志。我勉强充满气的斗志不到十分钟就被啃破,重新变成一张干瘪的臭皮囊。我趴在课桌上,真想一死了之。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课,可我一句都没听清,一句都没听懂。我只觉得他像是在念经,念得我头晕脑胀目眩神夺。这一切终于致使我失去了理智,我站起身,对着老师大吼了一声。这一声包含了我太多的情绪,因而在封闭的教室里回荡得格外的久。在场的人无一不被我吓到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晓得我要干什么。我抱起自己的书包使劲地摔到地上,仿佛是它惹毛了我。之后我头也不回,含泪冲出了教室。
我一口气跑回了宿舍。我躺在床上,想好好地大哭一场。可刚一躺下,宿舍的门就被推开了。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伸了进来,藏在这只手后面的是天啊,我该如何加以形容!乍看之下,我以为那是一具血粼粼的骨头。可他的五脏六腑分明都健在,心脏也还跳动着。但他又绝非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除了后背,他身上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我见过无数脱胎换骨后的身躯,可从未见过如此血肉模糊的。我登时就被吓得跳了起来。那具躯体艰难地拖着脚步,一只手还挂着一个黑色的袋子。他在缓慢地向我逼近,我想跑,我的脚却不听使唤。我注意到他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嘴巴一直忙于呼吸,好一会儿方突出了两个字“铭旨!”直到这一刻,我才从那张残缺的脸上认出他来。他竟然是思穆。上次吵完架他就失踪了,我怎么都想不到当他再次出现时会是这个样子。
敢情是那两个字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在喊出我的名字后他便倒了下去。我想上前一步接住他,但我的脚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思穆无力地看着我,虚弱地说:“我……成功……成功了,袋子……肉……给你。”他好像还想对我笑,只是他的嘴角没来得及上扬到高点,就掉下去了。
思穆死了,死在我的怀里,用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方式。
1“无名指哥哥。”
“嗯?”
“你说人死后还会留在这个世界上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不会。”
“不留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能去哪里?”
“也许还有其他的世界更加完美的世界也说不定。”
“更加完美的世界?”
“更加完美的世界。”
“你相信有这样的世界?”
“为什么不相信。”
“思穆哥哥说得对,你确实是个很乐观的人。”
“思穆经常跟你聊到我吗?”
“偶尔吧,我们两个很少说话。”
“为什么,你们两个都挺能说的,在一块应该很聊得开才对。”
“我很能说吗?”
“不是吗?”
“我不觉得,我是遇到你才成话篓子的。”
“是吗?思穆还说了我什么?”
“他还说你是个很可怕的人。”
“可怕?”
“是啊。你们不愧是好朋友,他挺了解你。”
“你的意思是他说得有道理?”
“可不是,你是蛮可怕的。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种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磁力。谁只要稍微一靠近你,就会被那股磁力吸住,很难脱身。”
“还有这样的事!这么说你”
“对,我也被吸住了,所以今后我要离你远远的,不能再靠得那么近了。”
她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高山,没有看我。
“无名指哥哥。”
“嗯?”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好啊,求之不得。”
“思穆哥哥不喜欢我唱歌,说实在的,我也厌倦了。”
“为什么,你唱得那么好?”
她的目光依旧游离在数千米之外。她没有多加解释,而是轻轻地哼了起来。她的歌声是一组色彩斑斓的五线谱,不仅串起了美妙的音符,也串起了我脑海里的许多画面。我想起她第一次为我唱歌的那个夜晚,我们在山上大呼“猫咪万岁”;我想起我们在深山里打转,既疲惫又迷茫;我还想起了麒麟山,那片令我们疯狂的花海,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以及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的思绪跟随她的歌声在记忆里穿梭,但她的歌声却戛然而止了。她忽然用手抓住自己的脖子,起初我没有反应过来,待我反应过来,她已从脖子上撕下了一块肉。血溅到我的脸上,进到我的眼睛里。
“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把那只抓着肉的手伸了过来,血在她的手臂上滑行了一段距离,之后滴到了地上。“这本来是要给思穆的,虽然我不喜欢她,可他毕竟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不过他现在不在了,就给你吧。”她的声音已经变了,惨白的脸由于疼痛不停抽搐着,“拿去,这是你应得的。”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块血淋淋的肉,那块肉犹如一只被捏死的小兔子,使我的肠胃一阵翻腾。应得的?这就是我应得的?
12
天上飘起了小雨,那雨却是红色的。
自从艾彤的血溅到我的眼睛,我所看到的东西就都染上了血的颜色。天空是血色的积云,墙壁是血色的油漆。我走过血色的街道,迎来一片血色的湖泊。在风的鼓动下,湖水异常的汹涌。它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露出了狰狞的面容。惊雷霍霍,不绝于耳,天空仿佛被谁炸得千疮百孔。血色的雨幕里,一座通往教学楼的桥梁轰然倒塌。顷刻之间,犬吠狼嚎,哀鸣四起。
一个身材瘦小的学生拖着一辆板车,步履蹒跚地从我的身旁走过。他垂着头不发一语,全身上下似乎只有两只脚还活着。板车上放着三四座石刻的墓碑,墓碑的周围摆满了鲜花。他途经不断被湖水冲刷的湖畔,一时没有踩稳,连同车子一块掉进水中。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套在他身上的绳索拉住了他,拽着他迅速地往下沉。片刻后,人潮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涌了出来。他们群情激奋,相互扭打着,不知所为何事。他们口里说着喊着我完全不得要领的语言,好像彼此之间有多大的仇恨,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他们且战且走,很快就要到我这边来了。我很害怕,但又不愿落荒而逃。
风越刮越强,雨越下越大,湖水的颜色变得更加的深了。这时我的头顶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闪电大概击中了湖水,整个湖泊竟燃起了熊熊大火。好像那湖水不是湖水,而是汽油。更难以理解的是,狂风暴雨非但没能将其扑灭,反而进一步助长了它的势头。火焰几乎窜上了云霄,点燃了整个云层。这片从天而降的大火吓坏了交战正酣的人们,他们一边失声哭叫,一边夺路而逃,再也顾不上什么打斗。
腾腾的大火离我仅几步之遥,不过我却丝毫不感到恐惧。事实上,炎炎的火光照在我冰冷的身躯上,为我带来的是惬意的温暖。由于这种温暖,它的形象一下子亲切了许多。我记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梦里的那场大火与它何其相似。我望着眼前的火海,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跳进去,跳进去,不要犹豫。”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耳边循环,一次比一次响亮。不久,它甚至宛如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推着我朝大火走去。
可没走两步,我的脚就像灌了铅,重得寸步难行。同时我的心也仿似给什么东西缠住了,越缠越紧。我忽然很想哭,很想找个人好好地哭诉一番。但是谁能为我提供一个肩膀?我最好的朋友已经弃我而去,我心爱的女孩也与我渐行渐远。我还拥有着谁呢?哦,我还有一个老母亲!可她那年迈而单薄身体显然承担不了我的眼泪,她也不应该承担。这个可怜的人,她孤独半生,为我付出了一切。我欠她太多太多,而我除了努力营造一种她所喜闻乐见的假象外,还能做些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根本就一无是处。
我一无是处!我对着眼前的火海,伤心欲绝地大喊。大火居然理解了我的悲恸,它为我窜得更高,烧得更加旺盛。它居然理解了我!我恍然明白为什么它使我觉得亲切,那是因为它和我一样,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跳进去,跳进去,不要犹豫。”那个声音又响彻在了我的耳边,“跳进去,跳进去,不要犹豫。”
生命何须意义?只要燃烧,只管燃烧。除去燃烧,别无选择。
我摘下父亲的手镯,把它扔进大火里。刹那间,我的身体变得无比的轻盈,俨然一张薄薄的纸。风轻而易举地就把我吹了起来,忽上忽下,时左时右,它像大人挑逗小孩那样挑逗着我。我闭上眼睛,交出了那所谓的理智。因为我知道,风比我还要清楚我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