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全集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8
|本章字节:43138字
n年前在《萌芽》上看到的一篇文,尽管现在看来稍显寡淡,但当时带给我的感动却很难忘怀。很久不看《萌芽》,当做怀念吧!!!
第一天 五月重见
五月的第一天,蓝蔻随着大队人马参加巡回演出。那一刻,阁子正从北方飞向上海。
蓝蔻一直叫他阁子。那些年,阁子还在重点中学住读的时候,蓝蔻总是悄悄站在巨大的校门外,她看见阁子穿着白色帆布夹克走在教学大楼前的水泥路面上,在蓝蔻的记忆中,他永远保持同一种走路姿态,短促的步伐,直视的眼光,旁若无人。那段日子,蓝蔻对这扇铁门里的一切极其熟识,因为阁子在那里。
天色微亮,闹钟持续不断地鸣响。蓝蔻正在做一个与天气和体温有关的梦,太阳在五月的天空中挥洒出和煦的光芒,幼小的女孩伸出手,她把小拇指塞进一个宽大的掌心里,他轻轻地捏住了她,犹如以一潭温暖的水包围了幼嫩的躯体。她被他牵着手行走着,一指暖意传遍全身。她仰起头看这个有着宽大厚实的手掌的人,她太小了,她无法清晰地记住那张脸,她只看见一个柔软的下巴微翘着,上面有着少许黑色的胡子,并不茂盛,却坚硬。她轻轻地,胆怯地叫唤:爸爸!
他放开他的手,轻推女孩的后背,然后,她迟疑地走进一扇大门,门里有着一些陌生的面孔,寥落地移动步伐的模糊的人。女孩回头寻找牵着她走近大门的人,她发现,太阳遗失在了旷阔的天空里,温暖的手掌不见了,她依然胆怯地叫着:爸爸
细雨落下的唰唰声涌彻了她的耳际,太阳消失了。铁门里的铃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来……
蓝蔻努力睁开眼睛,五月的清晨正在下雨。床头的电话机响了起来:蔻蔻,起来了,六点半车就要出发,20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
马越的声音洪亮清晰,蓝蔻想起来,今天是五月一日,她必须参加世界女子沙滩排球赛的巡回宣传演出,她的独唱是这场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马越说,蔻蔻,演出很重要,你不要心不在焉,你是压台戏,给你伴舞的姑娘们已经练了一个多月,可你一次也没有来过排练场。
那天马越从排练场打电话给蓝蔻,再一次催促她去和舞蹈队合排。
音乐很响,充斥着整个排练大厅,蓝蔻站在许多拿着红扇子穿着彩色群装的女孩们中间,跳舞的女孩们用手里的扇子在蓝蔻身边刮过一阵清凉的风。马越在女孩们面前指手划脚,女孩们睁着美丽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充满盲目的崇拜和迷恋。马越眯着眼睛笑,他穿着米色马甲,长而卷曲的头发在脑后扎着一个松散的马尾巴。他不断纠正着女孩们的动作和队型,蓝蔻在彩色的人堆中穿插进退配合她们。最后一个造型完成,音乐嘎然而止,排练厅里忽然一片寂静,蓝蔻被无数的红扇子簇拥着,她展开双手,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时间凝固于刹那,忽然,排练厅角落里响起一阵明亮清脆的布谷鸟的鸣叫声,摆着造型的女孩们发出一阵哄笑,她逃出人群,冲向角落里的小背包,掏出手机,一条短消息赫然在目:五月一日,南下上海,来接我吗?
阁子要来了。五月的第一天,他将踏上南下的航程。蓝蔻合上手机抬头,马越正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远远地看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蓝蔻也对他笑笑,他被那群跳舞的女孩们包围着,彩色的群装,红色的扇子,胭脂花粉淹没了他。马越在女孩们中间探出头来张望蓝蔻,她却象兔子一样飞快地逃逸了。
阁子将在五月的第一天回上海。他二十多年的成长属于这个城市,记忆中,石窟门院子狭小的空间里,蓝蔻用她幼小稚嫩的眼光看着他,他在她面前投下一个修长的阴影,她站在阁子的影子里对他喊叫着:你离我远一点,你挡住了我的阳光。
阁子挡住了蓝蔻少年时代的阳光,在她终于挣扎着逃离他的阴影后,她却发现,他修长的影子始终跟随着她,她竟然无法摆脱。
雨依然在下,马越站在大客车的通道里向舞蹈队女孩们作演出前的最后交代,车窗外的世界一片潮湿,农田里的麦子齐刷刷地被风吹歪了纤弱的枝杆,闪掠而过的路牌在早晨的烟雨中迷蒙暗淡,高速公路在郊外的田野里穿越而过,没有鸟雀飞舞的身影,天色是阴沉的。大客车里却充斥着女孩们不断的笑声,马越学着某一种方言,表演着一段家喻户晓的小品,这群在舞校就读女孩们笑得前仰后合。如果快乐总是这样容易得到,那是因为她们的年轻和得天独厚的美丽姿色。而马越,却也总能轻而易举地把快乐带给她们,一个成熟的男性,在还没有走出校园的年轻女孩们身上,总能创造出许多令人目眩的光环。
外滩陈毅广场,铺着红色地毯的舞台在雨中彤然如血,黄浦江浑浊的水翻腾着黄色的浪,海关大钟的敲击声被细雨消释,那一贯旷然的音乐轻弱得几乎无法听清。这个地方,与多年前有着几许不同?崭新洁净的观光护栏,花岗石地面平坦光滑,绿意盎然的植物铺满江边宽阔的通道,人们一如既往地拥挤着。过去,阁子时常拉着蓝蔻的手走在这黄浦江外滩的堤岸边,他们轻捷跳跃的脚步,给那段沉闷的岁月留下多少美丽却凄然的记忆。在这样嘈杂的人群中,人会迷失自己,幼小的孩子,伸出一根细弱的手指,一个温暖的掌心包围住她,然后,在这场人流的冲突中,她便找到了方向。
迷惘的时候,需要一个引导,哪怕是一根手指头的牵引。
蓝蔻换上浅绿色锦缎礼服,撑蓬而开的巨大群摆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她在地下室里困难地徘徊着,等待上台时间的到来。
马越风风火火地冲进地下室,他大声叫着:蔻蔻,你作好准备,还有三个节目就轮到你了。
蓝蔻静默地看着马越,熟悉极了的面孔,这张面孔停留在某一片透明的玻璃外面,伸手可及,却终究触碰到一抹坚硬冰冷的障碍,温暖被阻隔在一壁墙璃之后。
认识马越的时候,蓝蔻刚考进一家剧团。那些年,这个城市的艺术团体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着。十七岁那一年,蓝蔻穿着一件白色绣花衬衣低着头走进黑暗的剧场时,马越正甩着两块竹片眉飞色舞地表演着一段快板说书。考官们坐在剧场台下的椅子里,看不清他们的眼神和脸色,报考的人散乱地坐在下面,等待着叫到自己的名字,然后从侧幕上台,表演自己的拿手绝活。马越表演的时候,蓝蔻还没有轮到。这个有着高壮身材的男人,他穿着一条宽大的军绿色长裤,两块竹片在他手下翻飞跳跃,手法老练,表演娴熟。
下台后,马越坐在蓝蔻旁边的座位上,他发现身边的女孩脸色煞白,细瘦的手抓住椅子扶手正微微颤抖。马越笑起来,他轻声问蓝蔻:你很害怕吗?
蓝蔻惊讶地转头看马越,她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中,她没有发现,马越已经在她身边观察了她很久。
“你很害怕吗?我告诉你,站在台上是看不清下面的人的,你就大胆表演吧。”
蓝蔻点点头,举目无亲的空间里,一个陌生人的关怀便是寒冷的旷野中突如其来的火团,有着烧灼的疼痛感,缺乏安全,却终究是热情洋溢的。
“你表演什么?唱歌吗?那些考官其实和我们一样,他们只是比我们早进来一两年,你别当他们一回事。”
马越一向是自信达观的,即便在那样的场合,他依然表现出无所顾忌的乐天派性格,他的笑是如此温暖,蓝蔻想起了那个有着宽厚手掌的男人,他捏着她一根细小的手指,牵着她走过许多个漫长的黑夜。
黑暗的剧场象一条空洞的时光隧道,把蓝蔻的心收摄而去,她站在舞台上,看不见台下的所有目光,也看不见任何移动或者静止的物体,她张开嘴唱起来,没有伴奏,在吸音效果良好的剧场里,蓝蔻的声音轻微细弱,但却清冽圆润。
马越和蓝蔻都被剧团录取了,多年以后的今天,当人们近乎忘记快板书的时候,马越已经成了一名导演,而蓝蔻,却依然用她真实的嗓音演唱着日新月异的流行歌曲。阁子已经离她很远,那个用消瘦的身影挡住了蓝蔻的阳光的男子,他在北方飘雪的天空里走过多年,这个湿润的南方城市在他的记忆中几近淡漠。少年时代石窟门院子里的一方天空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全部世界,直到他考上北方的大学,他带走了他自己,留下了蓝蔻。
“蔻蔻,上场了!”马越在背后推了蓝蔻一把,跳舞的女孩们蜂拥而出,细雨依然没有停止,外滩广场上的人群里,色彩缤纷的雨伞开遍了整个视野。红色的地毯已被雨水浸得透湿,蓝蔻的歌声在广场上回旋,远处林立的高楼静默地伫立着,喧嚣的风尘没有让这个城市日渐苍老,当那只温暖的手掌永远消失的时候,幼嫩的手指学会了在冰冷的空气中自己探询出一条路,充满了艰险,却有着独立风霜的傲然。
暮春的雨淋湿了蓝蔻的礼服,打着雨伞的人们顾不上鼓掌,只寥落的几声喝彩,然后,演出便结束了。
地下室里塞满了更换演出服和卸妆的演员,马越在人群中叫着:蔻蔻,蔻蔻
舞蹈队的大眼睛女孩对马越说:蓝蔻有事先走了,她让我和你说一声。
马越的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表情有些沮丧,他问女孩:她说了去哪里吗?
女孩茫然地摇头,那张化着浓妆的脸因为淋了雨而显得色彩斑斓,她嘻嘻一笑,诡秘地做了一个鬼脸,象一只花脸猫,轻巧地跳跃而开。
浦东国际机场候机大厅里,许多戴着统一的黄色遮阳帽的人涌出接机口,蓝蔻紧张地观望着,广播里正报着中国最北方的城市飞往上海的班机已经降落。二十分钟以后,人群渐渐稀散,阁子的身影还没有出现。蓝蔻有些焦灼,她在玻璃隔栏里看见自己隐约有些苍白的面色,与红色的嘴唇形成色彩鲜明的对比。下舞台以后没来得及卸妆,只潦草地擦了一下脸,胭脂褪去了,唇彩却依然鲜艳。她掏出一张纸巾狠狠地擦掉嘴唇上的颜色,一边左右张望着,在她的记忆中,高挑消瘦的阁子清晰而无法磨灭。
蓝蔻看到一个背着黑色双肩背包的高个子男人从出口向她走来,他看了她一眼,便与她擦身而过,停留在自动玻璃门边的一家书店门口,他穿着棉质恤,蓝色牛仔裤有着宽大的裤腿。他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似乎在搜寻什么,视线里透露出一丝冷傲,漠然地直视着周围的一切。
蓝蔻跟着他走到书店门口,他又看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然后把眼神停顿下来。阁子,十三岁那一年住进了蓝蔻的家,常常用一肩瘦削的影子挡住她的阳光的男孩,他认不出眼前的蓝蔻,他以为这只是一个陌生的、打扮入时甚至有些艳俗的年轻女孩。直到蓝蔻轻轻地叫他:阁子,是你吗?
阁子看着蓝蔻,一袭黑白格子裙装,长头发垂至肩膀。他看到面前的女孩展开了一个胆怯的笑容,这个笑容是如此熟悉,却展露在一张陌生的脸上,然后他看到她启动嘴唇说话:阁子,是你吗?
“蔻蔻!”一抹隐约的慌乱淹没在阁子明朗的笑容里,他迎向面前的蓝蔻。整个接机大厅里,轻缓的音乐萦绕在耳际。
第二天 轻握手指牵我走
五月的第二个清晨,阳光很好。明丽的光线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穿着碎花睡衣的蓝蔻没有化过妆,清矍的脸色,白净的皮肤,比昨天机场看见的一瞬年轻清纯许多。
阁子站在餐厅门口,他靠在门框上看着蓝蔻在早餐桌边忙碌,豆浆油条生煎包,一小锅新大米煮的粥,热气喧腾着冒上来,笼罩在低头盛粥的蓝蔻脸上。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即便有着再丰富的早点,蓝蔻依然喜欢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阁子也喜欢。
那一年,阁子跟着母亲走进这个家门,蓝蔻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她梳着两条细小的麻花辫,发梢上扎着一对粉色的蝴蝶结。十三岁的阁子顶着一头凌乱枯黄的头发站在屋门口看着坐在方桌边喝一碗粥的蓝蔻,白色粗瓷汤盅里微弱的热气弥漫而上,遮挡住了小女孩晶亮的眼睛。她抬头看卡在门框里的男孩,阳光被他挡在了门外,只看见瘦弱男孩镶着一圈金边的身影。
“你让开,你挡了我的光!”蓝蔻对站在门口的男孩喊叫着。
一个头发稀少、背脊稍稍有些弯曲、额头已经露出些许荒凉的男人站在女孩身边,他微笑着低声说:你们来了,快进来吧。
母亲牵着阁子的手走进屋子,他们尽力放轻脚步,破旧的地板还是被踩出扑棱扑棱翘裂的声音。男人对女孩说:叫姆妈,叫哥哥。女孩迟疑片刻,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她没有叫姆妈,那是阁子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一如母亲让阁子叫这个男人爸爸,阁子也没有叫,他就站在狭小逼仄的居所里看着面前这对陌生的父女,从此以后,他将随着寡居多年的母亲在这个家里落户。
八岁女孩叫了一声“哥哥”后坐下,继续把头埋进已经变凉的粥里。阁子始终记得她的眼神,那眼神是何等局促不安却透露着无以复加的倔强。后来,他发现蓝蔻常常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带着少许的敌意看着他。直到在那个秋天的午后,石窟门弄堂口急剧的刹车声响起,父亲静躺在马路上,他的身下有一滩黑色粘稠的血,象炎夏烈日下融化的柏油,缓慢地流淌而出,他躺在那里再也没有起来,他死于一场车祸。
小小的蓝蔻习惯于伸出她的手放进父亲温暖的手掌里,那一日,温暖的手掌变得冰冷。那是一个毫无异常的秋日午后,父亲对她说:蔻蔻,爸爸上班去了。
这个有些身型猥琐的苍老男人抬起腿出了门,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清瘦的灰色上衣上染出一层眩目的光晕,温暖无比。他弯曲的背影急匆匆地走向弄堂口,然后,剧烈的刹车声响彻午后的天空。蓝蔻奔到街边,很多人奔向那辆蓝色的装着水泥管子的卡车,人们迅速围拢了起来。她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茫然失措,她听到阁子的母亲巨大的哭声从人群中传来,许多陌生的脸在午后耀眼的阳光下充满了惊慌。救护车呼啸而来,一个削薄的身体被抬出人群塞进了救护车。阁子的母亲也上了救护车,大街上的人群渐渐散开,她听到有人在说:罪过啊,看来是没救了,脑壳都碎了。小姑娘要跟后娘过了,罪过啊!
蓝蔻依然站在街沿边,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忘记了哭泣,她象一只惊恐的小鹿一样睁着眼睛,地面上粘稠的血迹还未凝固,耳边依然是尖锐的刹车声响。她无法领悟一个事实,在一个与过往的每一天毫无区别的日子里,父亲走上了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上班之路。
这是一场厄运,父亲与这个本就支离破碎的家做了一场游戏,他们在命运之阵里捉迷藏,父亲藏身起来,一个并不强壮甚至有些软懦的瘦弱男人,藏匿了自己的行踪,没有人再能找到他。
秋风轻扫着街面上的落叶,蓝蔻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她伸出手,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掌展开,她把手放了进去,然后,那只手掌捏住她的一根手指,很轻,却温暖。她抬头,看到夕阳的余晖下,阁子并不高大的少年的身体在秋日的风里站立着,翻飞的单薄衣角边,一只手,捏着蓝蔻的手指。他拽了拽蓝蔻,拉着她的手指往弄堂里走去,他的身边,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女孩神色呆滞、脚步迟缓,细小的发辨上,一对粉红色蝴蝶结在黄昏的风中兀自飘动着。
现在,这个女孩,就在阁子的眼前,晨曦下的面容白净明媚,她抬头看看阁子,笑着说:阁子,你站着干吗?来吃早点啊!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不再叫他哥哥。六年前,阁子考进了哈尔滨工业大学,蓝蔻说:阁子,你走了,家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父亲去世三年后,阁子的母亲又嫁人了。她要带阁子一起离开了弄堂里的家,阁子没有走,他依旧和蓝蔻住在一起,后来,他考进了重点中学,开始住校。那些年,蓝蔻独自住在石窟门的家里,上学,下课,天一黑就躺在床上等天亮,她没有在夜里做功课的习惯,她为自己倒一杯白开水,躺在被子里紧闭着眼睛试图睡觉,睡不着,就去喝那杯被她臆想为安眠药的白开水。她常常在半梦半醒中看见一张温暖的手掌,他捏住她的小手指,牵着她走在拥挤的人群中。清醒时,她始终无法确知这手掌是父亲的,还是阁子的。清冷的夜晚,就这样在梦去和醒来中消磨。
记忆,在一段巨大的创痛之后变得充满晦涩。
生命是如此卑微和脆弱,在这个世界上,曾经令蓝蔻牵挂的人一去不返,阁子成了她唯一可以把想念寄托的人。
这个独居多年的小女孩如今已是一个成熟恬美的大女孩,石窟门房子拆迁了,她分到了浦东的一套一室一厅的新房,面积不大,蓝蔻一个人住,足够了。过去与阁子共同居住了多年的弄堂已经不复存在,生活在屈指可数的岁月里一变再变,人,也变得无法相认。
阁子说:蔻蔻,我和你一起去菜场,这个季节还有竹笋吗?
蓝蔻笑着说:哈尔滨没有竹笋吗?
阁子摇头:没有新鲜的竹笋,只有真空包装的。
蓝蔻换上宽腿牛仔裤,白色尊领短袖毛衣,一把原木梳子把长发夹出一个暨,露出修长的脖子,发根处几缕卷曲的绒毛爬在白皙的后颈皮肤上。阁子在蓝蔻身后伸出手,抚摩了一把蓝蔻的脖子,轻声叫道:黄毛丫头!
柔软暗哑的叫唤,温暖到眩晕。
昨夜,阁子睡的是地铺。蓝蔻把一床厚厚的棉被摊在地上,两个硕大的布熊枕头,深蓝竖条纹羊毛被子,就铺在蓝寇的木头单人床边。他们各自躺下,蓝蔻闭了灯,夜就这样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静寂。他们朝天躺着,睁着眼睛看在黑夜中泛出隐约白光的屋顶。这个屋子里始终住着蓝蔻一个人,许久以来,没有第二个人在这样的深夜中与她同居一所。这让蓝蔻想起小时候,她和阁子还有母亲以一条花布帘子相隔着躺在一间屋里的日子。
阁子的母亲,这个第二次守寡的女人,终于陷入了暴扈的脾性不可自拔。蓝蔻常常听到她半夜的梦呓和尖锐的磨牙声。另一张小铁床上的阁子,却睡得极其安静,连呼吸也静谧到悄无声息。
那段日子,蓝蔻几乎失去了表达的能力。她机械地做着一切,狭小的屋子里常常不见她的踪影。吃饭时,她却悄然出现在饭桌上。上学,背一只草绿色布包,里面是几本书,和一只敲瘪了的画着铁臂阿童木的铁皮铅笔盒,背着书包的瘦小身子一闪就消失了,象一只无声无息的猫。躺在床上,她睁大眼睛看被烟气熏黑的屋顶,母亲摔锅子踢凳脚的声音离她很远。她从不表示她的好恶,即便母亲偶尔心情稍好,把一只苹果切成两半放在桌上,她都不去看一眼属于她的那一半。她是一只沉默的小兽,安静地活在喧闹的世界之外。她的学习成绩象破碎的风筝一落千丈,测验的分数每况愈下,期中考试,她的成绩册上红蓝交织,唯有音乐,竟是满分。
生活于她的乐趣,无从找寻。没有人听到她唱过歌。她象一只孤独的动物,卷缩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有时候找不到她,有时候,她会突然站在母亲面前,用一双迷茫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她的销声匿迹或者忽然出现常常惊吓到母亲,母亲总是在这时候破口大骂,她便在骂声中再次消失。
可是她却拿着音乐一百分的成绩回家,即便这样,也没有人知道她音乐考了一百分。那本小小的成绩册躺在书包里,一周以后,她用铅笔签上已故父亲的名字,交给了老师。
班主任来家访的时候,母亲正在街道厂里加班。梳着干净的短发的年轻班主任走进院子时,阁子正在水龙头边洗刷碗筷,蓝蔻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已近黑暗的天色。他们同时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林蓝蔻的家是在这里吗?
那一次,阁子作为蓝蔻的家长,与老师交谈了短短二十分钟。这交谈也仅仅是老师提问,阁子回答。老师离开的时候,脸上布满了无奈的表情。那一夜,阁子把蓝蔻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他对她吼叫着:蔻蔻,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
他象她的父亲一样强行逼迫她坐在方桌边,他命令她必须背诵所有的课文,他规定,从此以后每次测验的成绩要向他汇报,他从她的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替她订了一个学习计划,他还宣布,如果期末考试的成绩有一门不及格,他将离开这里不再管她。那一年阁子正念初中二年级,他虚张声势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成熟男人的形象,他看着这个在他虚弱的威慑下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孩,一瞬间,他的伪装土崩瓦解。他对着她叫喊着:你为什么那么不争气,爸爸要是看到你这样,他会伤心的。
那一刻,疯狂的眼泪涌出幼小的女孩那双一贯空洞的眼睛。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的眼泪,奔涌而出。
从此以后,阁子成了蓝蔻的家长。
期末考试,蓝蔻的成绩册上已经没有了红色数字,尽管大部分都六七十分,但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她的音乐成绩依然一百分。那天,阁子把母亲给他买菜的钱扣出两元,买了一块麦其凌裱花蛋糕。阁子托着一小块蛋糕走进家门,对着蓝蔻说:蔻蔻,你看这是什么?
蓝蔻看到了,那是她每天经过的食品店柜台里摆放着的,犹如艺术品一样的一块蛋糕,那块长方形的小蛋糕上顶着一朵乳白色的奶花,它在阁子的手掌心里稳稳地端躺着,美丽得象童话故事里公主头顶上的花冠。
那天晚上,阁子听见在水池边洗碗的蓝蔻轻轻哼唱一首歌: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飘荡……
锅碗轻轻碰撞,轻巧婉转的曲调传来,低弱,却清脆通透。阁子从未听过蓝蔻唱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的音乐能考一百分。她细小的声音传进屋子,如此清亮美丽,那小小的声音里隐含了一丝忧伤,象一条溪流淙淙经过,清冽透亮的水珠溅湿了每一个路过的人。
阁子和蓝蔻象一对小夫妻一样在菜场里逗留许久,买完菜回家,他们又一起做饭。
吃饭时,他们开了一瓶啤酒,透明玻璃杯里注满了晶莹的液体。阁子举起杯子说:蔻蔻,愿你一切都好!
他们把整杯啤酒一饮而净,两个人的嘴角边都糊了一层白色的泡沫。
阁子埋头吃菜,用筷子夹着蒜子鳝片和油闷竹笋,大口大口地吃,低着头吃得很专注很努力,因为用劲咀嚼,脸部的肌肉不断地鼓动,平静的面容里有着一丝激越。蓝蔻看着他,直到他聚精会神的咀嚼暂告段落,她试探着问他:阁子,六年了,你没有回来过,这一次为什么要回来?
阁子放下筷子,拿起啤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倒满,笑了笑说:蔻蔻,我来看看你,还想去看看妈妈,我要结婚了。
他要结婚了?阁子,要结婚了!
蓝蔻的父亲去世三年后,阁子母亲嫁给了上海远郊的一个养鸭子的农民。那个黑而壮实的养鸭专业户拥有五百只鸭子和一幢被农田包围的二层小洋楼,母亲去了那处空气里充斥着新鲜鸭粪气味的地方,那里有着明净的池塘和一望无际的田野。
养鸭专业户来接母亲的前一天,母亲在饭桌上表现出少有的沉静,她用平稳的声音告诉她面前的两个孩子:我要结婚了。
对结婚这个词汇,蓝蔻无法确切地理解,她只听到母亲说:我要结婚了。
这个曾经二度结婚的女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气,她平静地说“我要结婚了”,就象在叙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结婚的意义,在这个女人身上只表现为一次短途的旅行,于她而言,这样的旅行已经历过两次,每一次,她以为自己走上了平稳而长久的婚姻之路,然却总是复归孤寡的原地。现在,她又将踏上一次新的短途旅行,她作好了不久以后依然回归的准备,而恰恰这一次,她却没有在半途中被抛离而回。
她结婚了,离开了石窟门的家,阁子,却留在了蓝蔻身边。
第三天 因为平静,所以结婚
马越的电话在五月的第三天早晨打进蓝蔻的家。电话铃声是一段轻灵的《雪绒花》,叮当叮当的乐曲把熟睡的人带出梦境。
马越在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快乐,看起来他没有因为前天蓝蔻在外滩演出后的不告而别生气。他高亢的有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几乎穿透话筒,阁子躺在地铺上都能听到。
“蔻蔻,出来玩吧,我们去东方绿舟,好不好?”
蓝蔻看了一眼睡在地铺上的阁子,他的整个身体覆盖在蓝条纹薄被子里,露出一簇黑色的头发。蓝蔻对着电话机轻声说:对不起,我,不想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以稀薄的光亮映出蓝蔻脸上的一丝无奈,阁子躺在被窝里的身体轻轻蠕动了一下,象一条裹着茧子的巨大虫子,用一种禁锢的微弱活力表示他的存在。
挂下电话,蓝蔻去卫生间,洗梳完了再回到卧室,阁子已经穿戴整齐,正跪在地板上叠被子。瘦高的男人,用坚硬的膝盖跪在地面上,犹如一棵折断的树。他用他很大的手掌抚弄着叠好的光滑的被子棱角,骨关节突出的手指,有些微黑的肤色。一副男人的骨架,一双粗大的手,他就那样低头忙活着,动作熟练。从很小的时候起,阁子就学会了操持生活。洗衣服,收拾房间,用母亲给的有限的钱维持底线的日子,稍有积余,便带着蓝蔻步行四十分钟从虹口到南市的城隍庙,吃那种一客十二个的南翔小笼包子。
拥挤的点心店里,阁子让蓝蔻站在一张方桌边,等着别人吃完后让出位置。整个包子店里充满了米醋、猪肉和汗水的气味。蓝蔻看着买筹子排队等候包子出笼的阁子,细瘦的男孩随着队伍缓慢前行。他不断回头看站在某一张方桌边的蓝蔻,每移动一步就转过脸对她微微一笑,带着希冀、鼓励和安慰的笑。
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细微而贫瘠的快乐已经不能满足他们?
蓝蔻看着跪在地板上低头收拾床铺的阁子,眼睛里忽然布满了新鲜的酸痛。阁子抬头看她,他牵动嘴角笑笑说:干吗盯着我看?
“你还是那么能干。”
“这么些年一个人在外面,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干,这种家务不在话下。”轻描淡写的语言,在蓝蔻听来却是一个大男人的倾诉,带着一些自嘲和委屈的倾诉。
阁子把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抱在沙发上,直起身体说:蔻蔻,还傻站着?今天给我吃什么早餐?
“南翔小笼包子,好吗?”
阁子打了一个响指高兴地说“太好了!好多年没吃了,想呢。”
超市里买来的速冻小笼包子,味道无法与多年前城隍庙里的相比,有些僵硬,肉馅也不鲜美,佐以瓶装镇江香醋,价格贵了不少,但少了那种从小瓷壶里倒出来的米醋的纯酸纯酸的味道。
阁子还是吃得很尽兴,快速并且有些狼吞虎咽。凡俗的人生,连一餐早饭都可以给予人无限的安慰,不是为了一份记忆中美味的小笼包子,而是这形式上的吃食背后,隐藏着几许微弱而动人的回忆。任何现时的奢华,都无法匹敌记忆中的美好。
吃完早餐,阁子说:今天,我想去看看妈妈,蔻蔻,你和我一起去吧。
十多年前,母亲嫁给了远郊的那个养鸭专业户,这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在离开石窟门的家之后,依然每个月提供生活费给阁子,还有蓝蔻。那些钱实在为数不多,但已经可以维持两个孩子的生活。这个女人并不懂得自己身上担负着什么责任,但她拥有最起码的良心,尽管看上去她对这两个孩子是如此不屑一顾,即便是自己的儿子,她也并不去关心他,可她还是认为,她是该养活这两个孩子的。
养鸭专业户每个月到市区的菜场送鸭蛋,顺便把生活费给阁子们带来。那个常年戴着一顶草帽皮肤黝黑的男人,他身材矮小而壮实,他走进弄堂口的时候总是把狭窄的路面踩出“咚咚咚”的响声。他站在门口大声喊着“阁子开门”,就象在市场里喊叫“鸭蛋要伐新鲜的鸭蛋要伐”他的声音沙哑而响亮,带着郊县的土语口音,厚钝而扎实。
阁子把男人让进屋,给他倒一杯凉开水,看着他气喘吁吁地喝下去,然后男人从一只绑在腰间的布袋里掏出薄薄的一跌钱放在八仙桌上,用他的郊县口音说:你们妈说,这个月要交学费了,你们点一下,看够不够。
因为常年在外叫卖,他的声音越发沙哑,却终是响亮得穿透了屋子传到了门外,隔壁邻居都能听到,这个乡下男人是来送钱的。
这个男人,他与有着瘦长而佝偻的身影、轻声说话,走路的脚步也几近无声无息的蓝蔻的父亲是那么不同。蓝蔻的父亲,一家工厂里的档案管理员,整日面对大堆牛皮纸封袋,那些褐色的纸袋里装着许多人一生的故事,千奇百怪的命运在他手里整理记录,他懂得听命于他人的指示,他只知道埋头苦干,他象一支沉默的笔书写记录着别人的命运,而他自己,却从没有改变生活或者发出不同声音的欲望。他始终生活在谦卑中,连腰身也直不起来,直到他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笔结束在一个秋天的午后,在他的那个档案库里,他命运的纸袋从此封口。
阁子的母亲,与蓝蔻的父亲是如此不般配,一个粗糙随性张扬自我的女人,一个小心翼翼谦卑到可以丢失自己的男人。他们走到了一起,仅仅是因为他们都失去了另外一个生命的辅撑,死了丈夫的女人,和一个被妻子抛弃的男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组成了新的生活单元。
没有爱情的生活无法长久地存活,亦或,没有相应投趣的生活根源和目标,一样不能持久。
阁子的母亲嫁给了热中于体力劳动并且身板挺直脸膛黝黑的养鸭专业户,他们是和谐的,生活,于是也就平安而热烈地进行了下去。
蓝蔻没有答应马越去东方绿舟,她随着阁子去了松江乡下。
五月,佘山在平坦的长江三角洲地区以唯一居高临下的姿态俯撖着周围的生灵,离佘山不远处,有一座叫天马山的小山丘,它象一匹飞跑的烈马一样永久地保持着不停的奔驰状态,葱绿的树阴覆盖着这具定格的烈马,周围的农田一片广袤,稀落的农舍散布在天马山周围,空阔寥落,有着遥远的视野与饱和的荒凉。
阁子的母亲,就住在天马山边上的那幢二层小楼里,她站在有着红色外墙的别墅式建筑门口远远地笑着,她枯燥蓬乱的头发依然如故,那张过去总是显得有些浮肿的脸,现在却露出殷实的肥胖。过去她很少笑,现在她却站在五月天马山的阳光下绽放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天马山的广阔,让一个阴郁怨愤的女人变得满足和平和。石窟门弄堂里的日子,只能让人陷入越来越深的沉闷,能量在逼仄狭窄的空间里积聚到崩溃的临界,人的眼光,在几步之内交错相碰,变得熟视无睹,变得冷漠。
阁子的母亲看见田间小路上走来两个身影,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是阁子和蓝蔻,她大声招呼着:阁子蔻蔻
她奔上前去,一手拉着一个,把他们带进了那幢红色的小洋楼。
外表华丽的小楼,内里依然是农户人家的摆设。八仙桌涂着暗红的油漆,长条凳的细腿下躺着一只肥硕的黑猫,三人沙发靠在墙头,上面铺着红色提花旧线毯,边沿沾染了几块斑驳的油渍,艳俗而热闹。空旷的客厅,没有更多的家什,所有的富足只写在这幢房子的外墙和阁子母亲一览无余的笑脸上。
蓝蔻几乎忘记了这个与她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了多年的女人曾经的容颜,她带着一丝惶恐而来,亦是为了阁子而来。此刻她看到的,是一个与她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农妇,那个曾经落魄暴扈张显自我的城市女人,那个常常给予蓝蔻压抑的氛围和冷漠的眼神的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憨厚容纳满足且充满快乐和稍显愚笨的乡下女人。蓝蔻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让阁子的母亲改变至此,是宽广的农田?是天马山清新的空气?亦或,是富裕无忧的生活和那个有着矮小健壮的身材和黝黑皮肤的养鸭男人?
蓝蔻依然摆脱不了多年前铭刻在心头的余悸,她无法与面前这个陌生的后母亲近,她象面对着一个偶尔相遇的农妇,保持着她的矜持、怯懦,和骄傲。在她3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只身离开了她贫穷懦弱的父亲,母亲把她留给了父亲。她从未拥有过真正的母爱,她记忆中的温暖,只有父亲用他那一握手掌,牵着她行走在马路上,没有搀扶,没有依偎,没有怀抱,只有一张手掌。
阁子的母亲搂着蓝蔻的肩膀,肥胖的手臂搭在蓝蔻肩头,沉重而温厚。蓝蔻紧张地收缩身体,竭力保持着与她身体之间的距离。当她被热情的女人搂着肩参观屋门口小河里大群自由游弋着的鸭子时,她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灵魂和心魄被劫持的世界。她怕自己一向在她面前紧锁的心会忽然奔驰和放纵,她一贯不需要的情感,这时候,却有些呼之欲出。她看到河边的泥岸上长着一片开黄花的蒲公英,她挣脱阁子的母亲,向着那片干燥艳黄的花奔跑而去。
蒲公英在五月的阳光下开得有些颓败,过于盛烈,渐近夕烟般寂寥落寞。那些银色透明的种子,却孕育在襁褓中。习惯了流浪的生命,春色中的花开,亦是颓唐不羁。
阁子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去北方上大学时,母亲去火车站送他。而后的六年,他没有回过上海。时至今日,有过的怨恨和背叛终是因为自己的成长而消却了。阁子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回上海的机会,他在北方拥有了一个未婚妻,他要结婚了。当他的生活从颠沛孤独进入到按部就班千篇一律的正常路途时,他便明白了,结婚是一种需求。
是,结婚是一种需求,不管男人和女人是否相爱,总之,结婚是必须的。他原谅了母亲几番结婚的举动,他决定,在自己结婚前,要去看看生活在上海远郊的母亲。
午饭丰盛而粗陋,整只的白煮鸭子,大块的红烧肉,炒鸭蛋装在硕大的海碗里堆出蜡黄的尖,田里刚摘下的枸杞苗散发着苦涩的清香。阁子和蓝蔻埋头吃饭,他们很少说话,他们习惯了多年前在母亲的漫骂和呵斥中保持沉默。可现在,母亲的唠叨充满了热情,甚至有些夸张到接近讨好。阁子和蓝蔻,却不甚习惯。
少年时代刻下的烙印,不再疼痛,却永远抹不去。
下午,阁子和蓝蔻,在西斜的日光下坐上了回市区的班车。一天来,他们只是在听母亲说话,坐在回程的车上,他们依然沉默无语。夕阳照进车窗,窗外的景致渐渐灰暗模糊,阳光带走了白天带来黑夜,环境可以改变人的性情,阁子,还是原来的阁子吗?
蓝蔻感到眼睛里逼迫出一股强烈的酸痛,两滴浓涩的泪迟钝地滑落下来。阁子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抓住她放在膝盖上细嫩的手。她把一根手指塞进他的掌心里,他握住她,轻轻地握住。蓝蔻的心脏轻微地震颤了一下,虚弱的温暖悄然袭来。
第四天 唱歌的女孩
早晨阁子醒来,蓝蔻已经不在床上,床头柜上留着一张便条。有着绿色横线的白纸,是从练习本里撕下来的。上面写着一行字:阁子,我去演出了,在静安寺华盛广场。
蓝色圆珠笔的字迹拙稚而归正,每个字之间留着很多空间,象一个学生留给老师的请假条,不敢潦草,因此显得幼稚。
阁子的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蓝蔻,从他开始考进重点高中住读以后,就再也没人管束她,她象一棵野草一样自生自灭,长得并不葱郁,却也存活了下来。
阁子还记得那时候,每个周末回家,总是看见蓝蔻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弄堂口,他拐进院子,就看见她几近迷惘的眼睛顿时一亮,站起身,回头进了家门。炉子上炖着一小锅肉汤,昏暗的屋子里飘满了温暖的香味。阁子回来的日子,蓝蔻就做这一周唯一一顿比较正规的饭,其余的日子,方便面或者一碗粥一包榨菜就能挨过每一天。孤独的时候,吃饭竟也是奢侈的,一杯白开水,可以度过整夜的睡眠。
阁子是蓝蔻无望的生活中的一丝期盼,这期盼许是永无实现的终结,追索的过程中,亦充满了苦痛。然,蓝蔻的追索,却仅仅是一种等待,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这等待的背后,有着多少成功的机率。
那一年,阁子要高考了,他问蓝蔻:如果我离开上海,你怎么办?
蓝蔻对“离开”这个词汇有着单一而决绝的理解,多年前父亲对她说“蔻蔻,爸爸去上班了。”然后他离开了,这个填充着蓝蔻所有童年生活的男人以一次毫无异常的离开一去不返。因此,年幼的蓝蔻无法正常地理解“离开”。当阁子说“如果我离开上海,你怎么办”时,蓝蔻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秋日午后太阳眩目的惶然,冰冷而辛辣,刺痛了她的眼睛,眼泪滚落下来,却无语。
阁子说:蔻蔻,你要学会照顾自己,我终归要离开的。
临近夏天的黄昏,屋里没有点灯,蓝蔻坐在小板凳上,阁子就在她面前。她抬头看他,微弱的夕阳余光照在他脸上,棱角异常分明,有着阴影的脸颊显得抑郁而沉静。这个顶着一头枯燥的头发跟着母亲来到这里的男孩,那时候,他的脸蛋上还没有显露出坚硬的骨骼,她曾经叫过他“哥哥”,后来一直叫他“阁子”,她一直以为他和她一样,只是一个孩子,没有权利和能力抉择自己的命运。现在,阁子说“我要离开上海”时,眼神里却充满了成年男人的坚定和冷漠。
他可以选择了,他选择了离开。
阁子顺利地考进了哈尔滨工业大学,临去北方的那个暑假,他带着蓝蔻走遍了上海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去了森林公园,去了淀山湖,去了金山的海滨,他们只是去,用眼睛接纳过去未曾看到过的一切,用身心感受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他们在烈日下奔波,象两只黝黑的猴子,他们的游览几近疲于奔命,好似一个暑假的日子,便是预支了往后所有在一起的生活。
死亡之前,总有一瞬的回光返照。离开之前,亦是该有如此奢侈的相聚吗?
阁子把便条塞进口袋出了门,往静安寺方向赶去。他的回程机票定在5月5日,也就是明天。当一份固定而安稳的生活摆在面前时,漂泊便到了终结,也许,此行上海,是他最后一次单独来看望蓝蔻了,于蓝蔻来讲,这该是阁子永久离开的真正起始。
在北方上大学的第二年,阁子收到蓝蔻的来信,她说她初中毕业不想再读书了,她要找工作。阁子回信劝阻她,希望她能读高中考大学。但这样的劝阻显得极其无力。他无法在她身边监护和督促她,他便也没有权利要求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如果是爱,他可以抛却一切去追寻,去求索,去缠绕。可是他无法确定,当他站在那个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孩面前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当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一根手指走在上海繁华喧闹的街头时,他的心里,充塞了温暖的迷惘和空洞,如此患得患失,希望得到,害怕失去,恐慌而甜蜜。
在动荡的生活中成长至此,人,渐渐地缺乏了少年时盲目承载责任的信心。
后来,阁子又收到蓝蔻的信,她说她考进了一家剧团,叫“新东方歌舞团”,听名字就知道是那种到处游走辛苦赚钱的末流剧团。阁子没有再劝阻她,蓝蔻,走上了一条与他完全不同的路,也许,她将漂泊一生。
那一年,蓝蔻北上去看阁子,在那个著名的北方学府里,她不告而至地站在阁子面前,她想用自己断然的举措告诉阁子在她内心深处隐藏已久的似是而非的感情。十八岁的蓝蔻,把自己带到了二十三岁的阁子面前。那时,蓝蔻已能用歌喉赚钱养活自己,阁子,正在北方继续他第三年的大学生活。
近三十小时的火车,到达时,哈尔滨正下着一场小雪。深秋的上海还处于温润中,北国却已飘雪。蓝蔻的牛仔裤和薄毛衣无法抵挡凛冽的寒风,北方的冷,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按照阁子来信的地址,她找到了位于南岗区西大直街的哈工大。她看到一扇敞开着的巨大铁门,一些穿着厚重冬衣的人在大门里宽阔的路上行走,轻薄的雪花落下来,染白了路面,影影绰绰的大楼和树木在灰色的天空下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没有人阻止她,飞雪中,蓝蔻向着校园纵深处走去。
越了大半个工大校园,蓝蔻终于找到了学生公寓。天色近黑,一个热心的男生用快速而洪亮的北方话问她“你找谁?”,蓝蔻说出了阁子的名字。男生带着蓝蔻进了一幢宿舍楼的四楼,他对着紧闭的房门大声喊着:许一阁,你妹妹来了。
门开了,一个男生捧着一碗方便面露出了充满疑惑的脸,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瘦削的女孩,她的头发和肩膀已经覆盖了一层雪花,蓝色的牛仔裤,白色菱形花纹毛衣,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光芒。他听到她轻声叫他“阁子”。
“蔻蔻!”阁子低声惊叫。
蓝蔻的突然出现,让阁子顿时措手不及。他一把拉她进屋:“蔻蔻,你怎么来了,你穿这么少,冻坏了吧,蔻蔻,为什么来?出什么事了吗?”
蓝蔻只是摇头,冻得惨白的脸上带着明媚的笑。阁子一连串的提问停下后,蓝蔻开口说话: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阁子从蓝蔻的笑容里读到一种狡黠,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这个女孩,变得不象过去那样胆怯矜持了。阁子感觉有些被愚弄的恼怒,脸色阴沉起来:“你从上海跑到哈尔滨,就是来问我这个吗?”
“考取歌舞团后,你没有给我写过信,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我能找到你,你到天边我都能找到你了。”
“可是你就这样自己跑来了,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
“阁子……我,想看见你。”
“好,你想看见我,你就这么跑来了,穿着一件毛衣跑到下雪的哈尔滨来了,你够厉害。”
“我不知道这里下雪。”
“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象你这样年龄的孩子该在课堂里念书,你也不知道靠唱歌是否能养活自己一辈子,你更不知道上大学对你有多重要,你知道什么呢?”
蓝蔻没有再争辩,她看着眼前的阁子,身型高大许多,骨骼变得更粗壮,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却依然如此熟悉。千里迢迢赶来,即便让他呵斥教训,亦是感觉温暖,就如多年前在石窟门的家里,他对着她喊叫“你为什么那么不争气,爸爸要是知道你这样,会多伤心!”
然,眼泪还是禁不住簌簌落下。阁子停止了训斥,一刹那,宿舍里寂静无声。他走到蓝蔻面前,拉起她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里,轻轻地揉搓着。蓝蔻抬头对着阁子笑,眼泪,却在笑容里汹涌而下。
那一晚,阁子安排蓝蔻住在一个叫“英子”的女同学宿舍里,英子长着一双大眼睛,高挑的个子,有着爽朗的笑声。阁子说:“我妹妹来了,在你床上挤一晚好吗?”
是,蓝蔻是阁子的妹妹,没有人怀疑,她的确是他的妹妹。
与英子躺在一张床上,蓝蔻有些不习惯,她紧缩在墙角里,怕与另外一个人肌肤相碰,多年来,她饥饿的皮肤缺乏触碰的经验,她渴望被爱抚,同时却拒绝被轻易触碰。
英子却一脸热情絮叨着讨好蓝蔻,她问她有关阁子的童年故事,还打听阁子在上海有没有女朋友。
蓝蔻象一个乖小孩一样有问必答,直到英子在满足中困倦不堪沉沉睡去。
预期的答案不会再有,蓝蔻不是英子,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阁子可以握住蓝蔻的一根手指牵着她走过一程,但他不会牵她走一辈子。
第二天,蓝蔻悄悄踏上了回程。她接纳了一个事实,阁子的确远离她了,似乎是永远。她将真正独立,不仅是养活自己的身体,还要从阁子身上剥离她一向依附寄生的灵魂。
少年时,阁子听过蓝蔻偶尔在家里哼唱歌曲,他从不相信,她会走上以唱歌谋生的路。他曾经听过她用细弱透明的声音唱“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飘荡……”
唱歌时的蓝蔻,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亮,呆木的脸忽然变得如此动人。幼小的蓝蔻用歌声低吟浅唱她的梦想,阁子,她唯一没有血亲的亲人,却是她唯一的听众。
蓝蔻的这份职业,阁子终是不屑一顾,他从不过问她赖以生存的演唱,直到早上,阁子看到蓝蔻的便条,想起那个轻唱“蒲公英的种子”的女孩,他忽然想去看看,在他面前常常沉默无语的蓝蔻站在舞台上的样子。
一个不经意间的影像,也许会刻留终身,无法泯灭。
静安寺华盛广场,人流象潮水一样拥向每一个做秀的空间。
五月躁热的阳光下,一群美术学院的学生浑身涂满金色或者黑色,以各种姿势站立着,犹如凝固的雕塑。他们正在作一次行为艺术表演,用活人体的瞬间动作造型创造一种艺术语言,体验和被体验一个领域的感悟。
阁子无法理解这种所谓的“行为艺术”,他只是惊诧,街头路人竟然对这些活雕塑熟视无睹。上海是一座巨大的森林,群鸟在这里生活,发出千奇百怪的叫声,有的鸟会发出悦耳的歌唱,有的,只是聒噪。离开上海六年,阁子已经无法归同于这个城市,他有些庆幸,自己选择了北方。上海,这个曾经是他成长的城市,只能成为他偶过的驿站了。
远处的下沉式广场传来轰鸣的音乐,阁子随着人流涌去,一场演出即将开始。
广场中心的舞台上,化着很浓的妆颜,穿绿色锦缎礼服的女子在音乐声中款款而出。蓝蔻上场了,在一群举着红扇子舞蹈着的女孩中间,她伸展身姿,脸上流溢着笑,娴熟到无可挑剔的歌声传到了阁子耳里。如此浓墨重彩的歌,如此浓妆艳抹的女子,与那个站在石窟门弄堂里的洗碗池边或者坐在小板凳上的女孩是那么不同。那个唱着“蒲公英的种子”的女孩,几近透明的玻璃一样的歌声被装饰得圆润华丽。那个梳着两条麻花辫扎着粉色蝴蝶结的女孩,被锦衣彩缎包裹着,隐没了曾经的纯真。
阁子的耳朵里一片轰响,蓝蔻下了舞台。他看到一个留着卷曲的长发穿米色马甲的男人等在台侧,蓝蔻一下台,他便紧随在她身边,他把衣服披在她肩膀上,又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他看着她喝水,不断在和她说话,她偶尔点头,露出轻微的笑容。男人的殷切,被站在远远的角落里的阁子尽收眼底。
阁子长长地吁了口气,几许烦躁的心情,忽然宁静了下来。蓝蔻长大了,那个把一根手指塞进他掌心让他牵着她走的女孩,那个炖着一锅肉汤在周末的傍晚等着他回家的女孩,那个说“我想见到你”而不顾一切地奔赴北方城市、一夜之后却不告而别的偏执的女孩,她长大了。他未曾想过要给她一个长久的依傍,可他还是盲目地确信,在灵魂世界里,他是她的航灯。现在,阁子发现,他这盏灯,可以熄灭了。
阁子离开华盛广场时,看到那群玩行为艺术的学生正收拾行装,一脸一身的颜料隐没了他们的真实面孔。他们旁若无人地嬉笑打闹着,周围的人群只以冷漠的眼神给予不屑的一瞥。
如果人生可以用如此形式表达,那么艺术就是在用自己的行为去渴望或者呼喊。生活,是需要用演绎来完成的,没有旁人的关注,只有自身的灵魂体验,亦然足够。
尾声 流浪的蒲公英
五月的上海潮热异常,阁子整理完行装,额上已有微汗,他背上黑色双肩背包,沉静的脸上却无表情。他看着蓝蔻说:蔻蔻,我走了。
直视的眼睛里,竟是一抹冰冷的水雾。
蓝蔻安静地看着他,轻轻点头。阁子转身,移步至门口,扭开金属门锁。
阁子要走了,这一去,也许是永久的离开。蓝蔻低喊一声:阁子!
阁子猛然转身,纤瘦的女孩看着他,微笑着看他,眼睛里涌满悲伤。
“蔻蔻……”阁子走到蓝蔻面前:“蔻蔻,如果有一天不想唱歌了,到北方来找我。”
蓝蔻摇摇头,牵嘴笑,眼泪却沉重地砸落下来。阁子抓住她的一只手,满是汗水的掌心搜寻着她的手指。然后,他忽然展开双臂,一把抱住了蓝蔻,娇小的身体在他宽大的胸怀里低声啜泣。
世界在片刻间静默。
蓝蔻从阁子怀里努力挣脱出身子,抬起头说:“阁子,走吧!”
阁子看着她,平静的眼神里掩藏着一如既往的决然。这个在十三岁那一年进入蓝蔻生活的男孩,这个曾经以他幼小的身体和心灵庇护着蓝蔻的男孩,这个在蓝蔻失去了父亲后义无返顾地用温暖的手掌牵住她的手指的男孩,他要回北方,他要去结婚了。
“记得照顾自己,蔻蔻,再见!”棉质恤蓝色牛仔裤黑色双肩背包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口。告别,就如一个程序,即便是悲壮的临别拥抱,亦是匆匆而过毫无留恋。曾经以消瘦的身体遮挡住蓝蔻少年时代阳光的阁子,他走了,他留给蓝蔻一片寂寞的天空,一片可以任由蒲公英的种子到处飘荡到处流浪的天空。
蓝蔻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阁子高大的背影渐渐走远,她想起童年的那个秋日午后,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在石窟门弄堂口走远、走远,走进太阳的背后,再也没有回来。现在,这个同样有着温暖的手掌的男人,也渐渐走远了,消失在了视线里。
远离,是永久的,相聚终究只是暂时。
电话铃响,马越的声音快乐依旧:蔻蔻,又有歌舞厅请我们去表演,这回是一个很大的娱乐总汇,出场费高一些,他们老板的意思,要搞一个怀旧金曲展演,下午和舞蹈队一起到排练厅开会……
马越滔滔不绝,他发现蓝蔻没有回应:“蔻蔻,怎么不回答我?”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唱的一首歌。”马越听到话筒里传来一段稚嫩的歌声“我是一棵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飘荡……”
“好!”马越大叫一声:“这可是经典怀旧歌曲,一定卖座。”
窗外的天空一片混沌,乌云遮盖了太阳,雨,似是即刻要来。蓝蔻仰头看天,一群鸽子飞掠过窗口,留下一路沉闷的鸽哨。
经典的歌曲,在回顾时发现了它的经典。经典的爱情,或许,也只能一辈子用来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