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佛拉明戈的蜜蜂

作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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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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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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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3152字


有一个人,在露水的石凳上坐到天明


佚名


我在兰登咖啡馆认识x先生。


铜雀街上的兰登咖啡馆是一切咖啡馆的典范。它深藏在繁华闹市中的一条窄街里,旁边除了一家面包房外再无其它店铺。绿色木格子里镶着雕花玻璃的窄门仅容一人通过,巨大玻璃窗上面伸出和墙面一色的浅黄雨篷。是那种欧洲式的雨篷,底边剪成弧度温和的半圆形,上面夏日覆着紫藤,冬日覆着白雪,偶尔还有鸽子站在边缘东张西望。而里面的布置,更是包含了一个理想咖啡馆的一切:柔软的沙发,宽大的矮桌,桌子之间巧妙设置的木制隔断。而且,这里永远不会用装红茶的杯子装咖啡,又有一等好吃的午间茶点。


我自打某天傍晚误打误撞进来,便对这个小地方一见钟情,隔三差五地跑来坐坐,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神游,观察窗外的过客。在一坛橘子果冻里载沉载浮,间或清醒,才发现夜色阑珊或者东方既白。


在这里消磨了不知多少个晨昏之后的某天下午,我坐在靠墙的位置,拿了一本《荒凉天使》打算看看,可是翻来翻去总是停留在开头部分,思维总是无法连贯起来,好像有人在脑子里放了一个弹球,横冲直撞。


不得已只好放弃了凯鲁亚克,开始观察周围的人。有时候,仔细观察可以得到意外的收获。比如那天,我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一个身影非常熟悉,但是又明明不曾见过。有时候人会有一种感觉,在见到一件事,一个摆设,闻到一股气味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而其实从未经历过。不过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和坐在窗边的那个穿黑色外套的人有什么秘密的联系。


我把那本《荒凉天使》打开,举在眼前,装作看书的样子,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个人身上,自觉有一种偷窥的窃喜。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桌上放一杯咖啡和一份蜂蜜松饼,穿黑色外套,逆光而坐,面目模糊不清,右手攥成拳,只伸出食指,在桌上画些什么奇怪的符号。那只手指好似花样滑冰演员一样灵巧,先是微微一顿,然后流畅地划了几道交结的半圆形轨迹,随即又停下,食指先轻柔落下,在桌上一瞬间划过,无限怅惘地抬起,最后整只手放松下来,好像一只飞越了整个夏季的蝴蝶。


我躲在《荒凉天使》的后面,看着他重复那一系列动作,周而复始,在桌上不同的地方画古怪花纹,心里想,这是一个寂寞的人,一定懂得世间的爱与凄楚。从三点半到五点半,我便沉浸于那个缓慢而忧伤的抬手指的动作里不能自拔,那根手指于我,简直是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蛋糕。


五点半的时候,那人起身,结账,桌上的咖啡和松饼仍然一口未动。金黄的松饼在深蓝的盘子里维持着一种海上生明月的饱满姿态。我终于挪开了用来做掩护的《荒凉天使》,只觉得两臂酸痛,思维混乱。于是又坐了一会,把脑袋里那些漂浮不定的忧伤思绪收敛起来,方才起身结账。装作不经意地问老板,那穿黑衣的男子可是常客?


老板现出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说:“你在说x先生吧?他每个月17号都会过来,从下午两点半坐到五点半,点一杯皇家咖啡和一份蜂蜜松饼,但是从来不吃。他是我们这的一道风景。”


“x先生?为什么是x先生?”


“不知道,有一次他在这里遇到了熟人,我听见人这样叫他。他除了点菜和结账,从来不同任何人说话,也没见和别人同来。”


呵,这是个有故事的人,为谁风露立中宵呢?


此后的三个月,每个月17号下午,我都会拿着那本《荒凉天使》,去兰登咖啡馆看那根忧伤的手指。从两点半的五点半。并且怀着某种不能言说的隐秘心情,每次都把那本书翻到第五十九页(即是第一次见到x先生时看到的那一页),不顾两臂酸痛,以同样的姿势把书挡在面前,甚至穿同样的衣服,拿同样的提包,吃同样的食物红茶和黑森林蛋糕。


据我猜测,这种毫无根由的做法似乎是为了营造一个静止不动的时间的假象,不过,人的想法千奇百怪,谁知道呢。


我躲在纸张和油墨的气味后面,欣赏着那个逆光的剪影,那根忧伤的手指,让多年的往事在脑海里纷飞飘零,间或猜测一下那位x先生的故事,自觉在已经步入了高蹈遁世的艺术家生涯。


那一段时间我的梦境奇诡非凡,童年收养的大公鸡和着火的伦敦塔交替出现,鲍勃迪伦穿行于维拉王的森林,爱因斯坦手持解腕尖刀在海边舞蹈。


这样的下午只过了三个,在第四个月的十七号,冬天已经到来。我仍旧穿着四个月前的奶油色薄外套,坐在靠墙的位置上,把《荒凉天使》翻到第五十九页,举在眼前,想着这位x先生和他忧伤的(至少我认为是忧伤的)故事:他在桌子上划的符号是什么?花草,脸庞,还是失落的闪米特文字?他坐在那里,又是为了什么?等待,遗忘,还是寻找?


如此无法无天想入非非,殊不知主角已经来到我的桌前。


大惊之下,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看到熟悉的黑衣立在面前,熟悉的忧伤的手指搭在沙发的靠背上,还有一双不熟悉的眼睛,眼白泛蓝,瞳孔是暗沉沉的黑。他问:“你是v吗?”声音非常柔和低沉,有一点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生气。


原来,他是在等待,等一个叫v的人。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生存,死亡,还是爱情?


他的眼睛里闪过悲哀的神色,好像停驻在废墟里的萤火虫。


他说:“对不起,我以为你是v。”


“为什么呢?”我指指对面的沙发,作了个请的手势。他迟疑了一会才过去坐下。如此我又看到了那根忧伤的手指。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这个叫v的人。”


“恕我冒昧,因为这三个月,您每个17号下午都坐在这里,穿一样的衣服,喝一样的红茶,看同一本书。”


原来我在看风景的同时,也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我说:“我只是不喜欢改变。”


“真对不起,打扰了。”他起身欲离去,我叫住他:“等等。”


“有什么事么?”


“你每次在桌子上,画的是什么呢?”


“蜜蜂。”


居然是蜜蜂,这种随处可见的,长着刺会酿蜜的小东西,不是失落的语言,也不是神秘的符号。


“为什么要一直在桌子上画蜜蜂呢?”


“那件事说来话长。”


我倾过身子:“正好我也没事做,您介意讲讲么?”


他站在原地,把忧伤的右手插进外套兜里,又拿出来,最后坐下,说:“你觉得,跳佛拉明戈的蜜蜂怎么样?”


“还有会跳佛拉明戈的蜜蜂么?”


“我不知道,或许有。”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答案,继续说道:“这件事非常复杂,说来话长。说出来又没人相信,不过今天,既然你没觉得跳佛拉明戈的蜜蜂有什么不对,想必也会相信我的故事。”


我举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于是x先生开始讲述他的故事,非常奇怪但是非常迷人。


我也依约一直保持坚信的状态。


他说他的名字叫x。他要等的人叫v。


从蓝登咖啡馆到k的家有1689米,从x的家到蓝登咖啡馆也有1689米。他每个月十七号,都会走上3378米,来这里,点上一杯皇家咖啡,一份蜂蜜松饼,一边用忧伤的手指画会跳佛拉明戈的蜜蜂一边等待v,然后再独自回家去。


他已经等了v三年。


事情源于一个下午,也是这样一个萧瑟的,冬天的下午。那天x闲来无事,又没有来由的烦躁,一个人沿着城墙从东门走到西门也不能平静下来。于是他决定去买两本书,无论心情怎样,一旦走进书店,闻到油墨和纸张的气味,他就会立刻心思明净头脑清楚起来。


于是他去了汉广街。


汉广街是一条老街,上面紧邻着开了四五家书店。x先生说那是他最喜欢消磨时间的地方。如同蓝登咖啡馆之于我。


逛得久了,他甚至知道那几家书店里每本书的位置,有一家总是乱摆乱放,把沈从文的《山鬼》和老舍的《断魂枪》放在灵异的书架上,把《月亮和六便士》放到美国文学那一区。还有一家,总喜欢把冤家对头的书摆在一起,比如莎士比亚和马洛,马尔克斯和略萨。但是他只对一家书店的书不太熟悉,因为那里的书总是不停地被买进卖出,通常一样只有一本,摆放也没有一定之规。


那是家旧书店,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家书店,店堂曲折,高大阴暗,里面充满灰尘和记忆的气味。窗子许久不擦,即使透进来阳光也都是灰蒙蒙的,书架子通天彻地,想要找到一本书或许要站在半空的梯子上俯瞰众书,也或许要匍匐在尘埃之中抬头仰视,在书籍面前人既觉得至高无上又觉得低贱卑微。x先生总是习惯在里面埋头搜寻,直到打烊,既没有多余的顾客,也没有店员打扰。


那天他照旧在泛黄的纸页和松木香气之间寻寻觅觅,突然看到书架底层一本很古老的《白鲸》,心里雀跃得快要升上天空那是他找了很久的一个版本。x把它从书架里抽出来,厚重的书脊拿在手里就有莫名的安全感,就像酒鬼手里拿着酒瓶子一样,似乎这世界上的一切忧愁就此远去,可以就此长醉不醒。


封面是黑色硬纸板,原本烫金的书名早就漶漫不清,x小心翼翼地翻开,却没有看到梅尔维尔或者莫比迪克的名字。原来他不知怎么的拿错了书,那本《白鲸》还好好的摆在尘埃中,灰蒙蒙的夕照映在书脊上,简直快要开出花来,而他手上拿着的这本,似乎是个评论集还是什么的。x随手翻开一篇,里面在谈一本叫做《卡斯塔德》的书。他觉得这书名非常好听,正欲继续读下去,老板走来,说要打烊了,催他结账。


x先生便把那本书放回去,暗暗记住位置,想要下次来再看,而买了《白鲸》回去。他说如今他仍对那天下午的仓促行事追悔莫及,每次想起心里都好像被捅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肌肉和血管分崩离析。


他讲到这里,情绪越发低落,虽然语调还平静,可是十指交叠,那根忧郁的手指略带神经质地在空中划着圆圈,倒有点像跳佛拉明戈的蜜蜂。


《白鲸》固然是一本不错的,也很适合晚上失眠时,可前提是,这失眠不能是由另外一本书引起。x躺在床上,翻了几页梅尔维尔的叙述,正准备睡觉,可是“卡斯塔德”这个名字出奇不意的蹦到了脑子里,他咀嚼着这几个音节,心里对这本书产生了难以言说的,魔魅般的向往。


x先生说,那是本有魔力的书。


我相信书是有魔力的,就像博尔赫斯那本可怕的《沙之书》。谁会知道几页纸和一些油墨会让人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举动呢?被倒塌的藏书砸断腿的人可也不在少数。


整个晚上他都在不可抑制的猜测那本书可能的内容。“卡斯塔德”这个汉字的译名,究竟是由哪国语言翻译而来,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僧加罗语?乌尔都语?斯瓦西里语?或者仅仅是由一个中国作者生造的名字?这本书又写了些什么,是探讨生存和毁灭,放纵和节制?还是赛博朋克或者感伤主义?是中规中矩的叙述,还是不加标点的通篇长句,或者,是一本实验主义的借用了各种表达方式的作品?一大串的疑问在x的脑子里逡巡不去,他几乎可以感觉得到有暗红的熔岩在脑子里翻滚沸腾。


x说他从未像那天一样渴望天明。他在不断幻想那本书的一切细节,封面,封底,扉页,字体,作者还有拿到手之后坐在摇椅里的满足和安然。越想问题就越多,越想越要贪求那尚未到手的幸福。最后索性坐起来,刷牙洗脸穿戴整齐,把在房间里堆得到处都是的书一一摆到书架上(他那一阵子正好不喜欢把书放在书架里),好像一位国王迎接他的新娘一样,让所有的士兵在广场上列队。他决心天一亮就奔赴书店,蹲在门口等待老板,第一时间把那本评论买到手。然后循着评论里的蛛丝马迹,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它弄到手。


这样折腾到晨光初露,他拿上钱包出门,一路沿着栽满法国梧桐的街道走到书店,心情虽然稍微平静,但是依旧雀跃。书店自然是没有开门的,他在门口徘徊,张望,为了平复心情而去数地砖的格子。在他数到第1147个的时候,老板来了。


他见到x无比愕然,问他是否落了什么重要物品在店里。


他说是啊,我把心落在这儿了。


也许是经营多年,看多了此类视书如命的文疯武疯,老板对他的回答并未置评,只是开门让他进去。


x循着前一天的路线,曲曲折折地来到了那个放《白鲸》的角落,扑通一声跪倒在尘埃里,手指划过一行一行书脊,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冰凉而带点粘腻的熟悉感觉。他把那个架子上的书一本一本抽出来检视,仍旧不见那个字迹漶漫的黑色封面。于是他索性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整个书店的书都一本一本抽出来检视,那一天没有看完,第二天继续去看,可是直到所有书都被翻过一遍,仍然没有那本评论集的影子。


人生最悲哀的事情,不在于绝望,而在于明知没有可能却仍抱以渺茫的希望。x就是怀着那样的心情去问老板,有没有见过那样一本评论集,或者,有没有见过《卡斯塔德》这本书。


老板摇头,说从未听过。


他呆立在书山书海之间,头脑空白手脚冰冷,心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绝望。为什么会连一本书都找不到?明明瞥见了它的影子,却又亲手把它放走。多么愚蠢多么失败,简直愚不可及不可原谅。那一刻他简直想把自己流放到世界尽头。


x匆匆地向老板告辞,说这两天多有打扰。然后带着沾满灰尘的外套和双手回家,放在刺骨的水里洗干净,又把书架上所有的书堆到地上。从第二天起,便开始了寻找〈卡斯塔德〉的计划。


即使没有了那本评论,他还记得一个名字。那时他坚信,终有一天,这本《卡斯塔德》会安然随他回家,接受书架里那些列队士兵的欢迎的。


x浏览过所有跟“卡斯塔德”有关的网页,到过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大小书店和旧书市场,甚至托外地的朋友去书店搜寻,每每看到汉字“卡”就心情激荡,可是他足足搜寻了一年,仍旧没有找到一丝痕迹。


这一年当中,每每想起《卡斯塔德》,x便寝食难安。这种所求不得的痛苦使他面色苍白神经紊乱身体消瘦。直到有一天,有人回复了他在网上发布的无数关于搜寻〈卡斯塔德〉的帖子中的一个。


上面写道:如果你是蜜蜂,你选择跳方块舞,八字舞,还是佛拉明戈?


署名是v。


v,这个美丽的,尖锐的,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字母,是他?是她?还是它?是维罗尼卡,维达沙宣,维斯康蒂,维伦纽夫,佛吉尼亚,伏特加,沃尔塔瓦河,维吉尔,还是佛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v是个不错的字母,有着宝剑和圣杯的形状。


x以为是无聊人士的恶作剧,但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问v知道不知道〈卡斯塔德〉这本书。


v说,你做出选择,就离那本书更近了一步。


他此时仍不相信,但是依旧做出选择:佛拉明戈。


v说,我当在下个月17日给你书的消息。


x见到这一行字,简直快要对着电脑顶礼膜拜,他的脸上自然地形成一个长达数个小时的微笑,眼睛里闪烁着眩目的光芒,他用那根忧郁的手指和其他手指一起回复道:“如此,多谢。”


而v说,你得不到这本书,仅仅是比别人离它近了一步。


x说,无论如何,只要一点消息便好。


v说,有很多消息,但不一定是真的,或许哪个都不是真的,可是,你不知道这些消息,就不会离那本书更近。


x放下键盘,颓然长叹一声:佛拉明戈


x说,这个v在与他交流的过程中,一直这样云山雾罩,玄之又玄,说话经常没头没尾,令人费解,不过,他倒觉得,这个v和〈卡斯塔德〉,必然是有某种联系的。


他一直不知道v究竟是何许人也,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可是,遇见v和〈卡斯塔德〉之后,他的生活的确起了很大的变化。


谈到这里,窗外已经是星斗满天。


x说他该回家了,可是又依依地问我下个月17号是否会再来。那简直是一定的,可是我故作矜持:“或许会的。”


x说:“如果你再来,我便讲下面的故事给你。”语气像哄小孩子。眼睛里仍然闪动着行将熄灭的绝望的光芒。


我于心不忍,毕竟,国王长了驴耳朵这种秘密不应该一个人藏在心里。就答:“我会来的。”


他此时才绽开一点笑容,虽然很僵硬,可是多少也算一种高兴的表情。


他说:“再见。”


那之后的一个月,我一直盼望春天快点来临,想要追逐着一只蜜蜂奔跑,看看如果蜜蜂跳佛拉明戈,世界会有怎样的变化。


下一个月的17号,我走在去兰登咖啡馆的路上,仍旧穿着四个月前的奶油色薄外套,包里装着那本《荒凉天使》,心里默念着卡斯塔德和v的名字。想象长着忧伤手指的x先生这一次,究竟会带来什么消息。


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一辆minicooper从面前开过,汽车的鲜红颜色还残留在眼睛里时,忽然有个小东西飞掠而过,翅膀振动的嗡嗡声在轰鸣的汽车引擎声里仍然清晰可辨。是蜜蜂,我渴盼已久的蜜蜂,在冬天里飞舞,跳着佛拉明戈的蜜蜂。我不顾交通规则,跳起来追逐那蜜蜂,穿过波浪沧沧的汽车之河,穿过人行道上朗姆酒蛋糕一样的雪堆,穿过纷繁的围巾,帽子,羽绒服和貂皮大衣。


那蜜蜂消失在一条两旁栽满法国梧桐的街道上,兰登咖啡馆的黄色雨棚就在路的尽头。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推门进去,x先生果然坐在一贯的位子上,面前放着皇家咖啡和蜂蜜松饼,操纵右手食指忧伤地在桌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蜜蜂形的曲线。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把包里的《荒凉天使》拿出来,翻到第五十九页,在页脚折了一下,又放回包里。然后走到x对面坐下,要了红茶和黑森林蛋糕。


x见到我就停下了画蜜蜂的动作,说:“你不是v。”


“为什么?”


“v不会要红茶和黑森林蛋糕。”


“好吧,那么,你的故事呢?那本叫做《卡斯塔德》的书,后来找到没有。”


“那是本有魔力的书,只要一个名字就改变了我的生活。”


在选择了让蜜蜂跳佛拉明戈之后的一个月里,x都没有接到v的消息,他继续在网上疯狂地寻找《卡斯塔德》可惜一无所获,也仍旧只有v一个人回复他的帖子。等到了17号,v果真出现了。


v说:你这个月,过得好吗?


x说:我在找卡斯塔德,除了你的回复之外一无所获。


“你要小心,你这样执著,早晚会掉到书里的。”


“人怎么可能掉到书里?”


“别的书不行,〈卡斯塔德〉这本书,就是要诱使人掉进去的。”


“你说会给我书的消息。在哪里?”


v沉默了一会,回了一篇很多字的帖子,似乎是的节选。


v说:“你要记得,看完要马上删掉,要不然会掉到书里。”


“这就是〈卡斯塔德〉的一章?”


“是。”


“那么是第几章呢?”


“〈卡斯塔德〉的章节没有编号,随便从第几章开始读,都是一个开始。”


于是x开始读,短短几万字,情节并不精彩,语言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写一个人从早到晚的生活,由于写得太过细致反而让人感到隐隐的难受,好像吃饭时拿了一个弯柄勺子的奇怪感觉。x读完一遍,觉得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深意,于是又读了一遍,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可是又渺无头绪,产生了一种好像没带线团走在米诺斯的迷宫里一般的无力感。他无奈,又从头开始读。拿到这一章的那天,x足足读了它十五遍,但是仍然找不出其中若隐若现的意义所在。


于是他想,等到下个月,v给他另外一章的时候加以对比,说不定就能得到什么启发。于是他把这一章保存在电脑里,不时地调出来看上几眼,全然忘记了v给他的警告。


第二个月17号,v果然又给了他一章的内容。


v问:“你有没有把上一章删掉?”


“删掉了,连电脑的回收站里都没有。”


“你说谎。”


x觉得脸上发烧,就这样去骗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可是还是坚持说删掉了。


“你要赶紧把这两章都删掉,等到你自己想删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好的,我会删的。”x说完,仍旧对v的做法嗤之以鼻,他倒是相信会有人掉进兔子洞里,可是掉进一本书里,就太奇怪了。


这一章的内容和上一章毫无相似之处,虽然仍是一个人生活的记述,可是风格鲜明得多,内容也有趣得多。x把这两章对照来读,越发感觉到了什么奇异的韵味,欲罢不能,甚至每天晚上都要一遍才睡得着觉。”书橱里的其它书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


这个月中的一天,x下班回家,见到路边有人卖小金鱼,忽然想起书中一个人用青瓷花瓶养小金鱼的事情,于是就买了几条小金鱼,拿回家,把青瓷花瓶里的花扔掉,装上水,养起了小金鱼。他每天早晨起来,把瓶口的木板扯去,只用一只眼睛观察小金鱼在狭窄的瓶子里怎样游动,想要体会到作者所说的那种“虚无的宁静”。


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去观察小金鱼,却发现那几条鱼都漂在了水面上。在他抓着瓶颈往外倒水和小金鱼的那一刹那,终于感觉到了那种从头顶流向四肢的,虚无的宁静,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一样的感觉。


x被那种奇妙的感觉吸引,跑到市场又买了几条小金鱼,放在花瓶里,等待它们死去。


下一个月的17号就在x不断地从花瓶里往外倒小金鱼中不知不觉地到了。


x把日历上每个月的17号都用马克笔重重地圈了起来。那天一清早,他就迫不及待地坐在电脑前面等待v的消息。


他从日出一直等到日落,才看到一行明显带有v风格的句子:“不要按照书上说的去做,你会掉到书里的。”


x好像小孩子被抓住偷吃糖果一样无力地辩解:“我没有。”


“辩解是没用的,你应该马上把那两章删掉。要不你早晚会掉到书里。”


x负气地说:“如果你怕我掉到书里,还不如干脆不要给我接下来的章节。”


“我的使命是让这本书流传下去,如果我不给你,这本书就无法流传,可是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晚要被这本书吞噬。”


“那就让它来吞噬好了,我听说过镜子里的世界,还没听说过书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v没有再说话,只是又给了x新的一章。


x对这一章也颇为赞赏,虽然和前面两章毫无相同之处,可是仍旧深得x的欢心。他越发地赞赏这个不知名的作者,竟然能够把不同人的生活,不同的语言和文体运用得如此自如,他不禁开始猜想,全本的,真正的〈卡斯塔德〉该是一本多么诱人,多么引人入胜的书啊,试想一下,一本包含了各种文体,各种生活,可以从任意一章读起的书。虽然他至今不知道〈卡斯塔德〉这个名字的含义,可是丝毫不影响他的。


此后的几个月,v都没有与他多做交谈,只是每月定时把新的章节送给x。似乎被x的抵赖和不听劝告激怒了。


而x,则完全沉浸在了书中变化多端的叙述里,全然没有注意到v和外界的一切。他依照书里的做法,收集枕头上的头发来编钥匙链,把玫瑰花瓣碾碎了做布丁,从三十层楼上往下扔羽毛,甚至在电脑的主机箱上烤青蛙。而他从中,不知道得到了多少神秘的乐趣。


x说到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着追忆往昔的光,手指却在神经质地画圈。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我以为你听到一半就会走了,这简直就是个精神病人在说话,是么?”


我喝了一口红茶,说:“你尽管讲下去好了,我觉得这故事很有意思。”


x摇摇头,说:“有朝一日你听见有人要给你〈卡斯塔德〉这本书,一定不要理他。”


到了第八个月,x才发现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前几个月,他沉浸于〈卡斯塔德〉式的狂欢里不能自拔,而第八个月的那一章,是在写一个人的一天,从早上起床吃了一个煎得过头了的鸡蛋开始,到中午给青瓷花瓶里的小金鱼换水,看到金鱼还没死的抑郁心情,再到晚上,在地铁上听到了一对夫妇关于经济衰退的对话。x看着这段描写,突然觉得颇为熟悉,再细细一想,这难道不就是他昨天的经历么?甚至连那对夫妇所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他开始有点奇怪,继而气愤,以为是哪个熟识他的人搞了一场持久的恶作剧。于是问v:“你究竟是谁?”


“我是v。”


“不要再开玩笑了,你究竟是我身边的哪个人?”


“我是v,不是你身边的人。”


“那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


“我不知道,是你不听劝阻,自己闯到书里来了。”


“怎么可能。”


“你仔细想想,这一章的描写,难道不都是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么?”


x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一章,逐渐觉得一行冷汗从脊背流下,即使旁人能够知道他做了什么,也绝没有可能把他的心情,甚至煎蛋糊了时的气味描写得如此细致的。


他颤抖着手指敲打键盘,问v:“我真的掉进了书里?”


“不,如果全部掉进了〈卡斯塔德〉,你本人将在世界上彻底消失,成为〈卡斯塔德〉里的一章,而今天这一章,仅仅是一半而已。”


“那之前你发给我的那些,都是掉进了〈卡斯塔德〉的人?”


“不错。”


“我要怎样从书里出去?”


“掉进来很容易,出去就困难得很了。”


“那究竟要怎样,才能出去呢?”


“我不知道,我要问问别人,据我所知,还没有人从书里出去过,即使是一半。”


“我把以前的那些章节删掉也不行?”


“不,不要删,你现在删掉,你自己也会消失掉一半。你已经和书或多或少地结合在一起了。”


“那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或许,下个月再告诉你吧。祝好运。”


v说完这句话,就再无音讯。x听到自己的一半掉进书里的消息,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他想要把小金鱼和青瓷花瓶扔掉,把冰箱里的玫瑰布丁倒掉,想要撇清自己和〈卡斯塔德〉的一切关系,可是每当他的手碰到花瓶,总是不由自主地收回来,眼睛也不受控制地盯着小金鱼等待它们死掉。x试了很多方法,在水里憋气,用刀划破自己的手指,甚至走上楼顶去翻筋斗,只求能忘记,能改变自己和书中完全无二的生活方式。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每天早上一睁眼,他的手边还是会放着打印出来的几章〈卡斯塔德〉,他的手指仍旧会拿起那一沓纸张,他的眼睛还是离不开那些风格各异的文字。


x沮丧地过了一个月,觉得天是灰的,地是灰的,连广告牌上女明星的脸庞都是灰色的。


直到下一个月的17号,v再次出现。


“你找到解决的方法没有?”


“或许吧,不过我要先把这个月的给你。”


“你找到办法了?这一章写的就不是我,我从没听过一家叫兰登的咖啡馆,也没在那里点过皇家咖啡和蜂蜜松饼,更加不会画小蜜蜂。”


“那是你的未来。”


“你开什么玩笑?”


“〈卡斯塔德〉就像沼泽,一旦你陷下去了,就会越陷越深,首先是你的过去,然后是你的现在,最后连未来也陷入其中。”


“你呢,你有没有陷入其中?”


“一旦开始传递这本书,就不能停止,即使我知道它危险,仍旧无法停止,就像你现在无法停止喂养小金鱼一样。”


“这究竟是一本什么书?”


“这是一本映照你内心的书,你的内心被照出的越多,陷下去的就越深,也越难从中解脱。”


“你说你或许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是啊,不过以前没人试过,我们仅仅能够做个尝试。”


“要怎么做?”


“这个月你已经看到了〈卡斯塔德〉,那就要等到下个月,下个月的17号,在书上写的那家咖啡馆,我会去见你。”


v说完,不给x任何喘息的机会,就又如以前的一个月一般消失无踪了。


x在煎熬里度过了一个月,也渐渐地习惯了这种一切都被写在了书上的生活方式,他偶尔会想,从〈卡斯塔德〉里出来,是不是也像冬天把粘在金属把手上的皮肤拉下来一样痛呢?可是想到自己要逐渐掉到一个扁平的,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的世界上去,他又坚定了从书里出来的决心。起码现在,他还是有一半在外面的。


到了17号,x穿上黑色外套(这也是书里描写过的),按照书上的路线走到了美好的兰登咖啡馆,点了皇家咖啡和蜂蜜松饼。坐下来等v。他坐了十分钟,赫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桌子上划来划去,划出了一只蜜蜂的形状。他有点沮丧,可是转念一想,等到v来了,说不定他就可以彻底解脱。


可惜那天,他从早上等到晚上,从晨光熹微等到夜色阑珊,都没有任何一个像v的人出现,没有人过来问他是否x先生,也没有什么看上去去是来找人的人。


x坐在窗前的位置画了一整天的蜜蜂之后,终于意识到v是不会来的了。他离开咖啡馆,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又看了一遍前面几章〈卡斯塔德〉,包括他自己的那两章,然后上床睡觉。


那一天有一架飞机坠毁,两列火车相撞,六个人被高楼上掉下来的广告牌砸到,1638人在交通事故里受伤,37930人被自家的玻璃门撞到头。不管这城市,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v没有出现,此后也再没有出现。x先生也从来不知道原因。


那个月,他没有接到〈卡斯塔德〉的新章,下一个月,下下个月,仍然还是没有接到。他没有继续掉到书里,可是陷入书中的一半也没法再找回来。他被卡在了一本书和现实中间。


他每个月都不由自主地按照书上所说,过来兰登咖啡馆,点皇家咖啡和蜂蜜松饼,用忧伤的手指在桌上划跳佛拉明戈的蜜蜂,等待v。


每天早上从青瓷花瓶的口里张望小金鱼,把玫瑰碾碎了做布丁,在电脑机箱上烤青蛙,睡前看一遍〈卡斯塔德〉中毫无联系的几章。


这些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电影放映机的外壳,不管里边的胶片如何变动,这个外壳,永远是黑色的,冰凉的,略带神秘色彩的。他的生活就在一成不变和渴求变化中僵持着,进退不得。


x讲完了他的故事,嘴角带着一丝凄凉的笑容,说:“你不会相信吧,你认为我疯了吧?”


“不,你的故事很好听,那本叫〈卡斯塔德〉的书,听上去非常诱人。”


“不不不,千万不要对那本书产生任何幻想,如果有人要给你关于这本书的任何消息,都不要理会。那是本危险的书。”


“好吧,我不理会。”


x先生听到了我的保证,终于松了一口气,把咖啡杯朝自己挪了挪,仍旧一口未喝。他的右手食指又在桌上画起了蜜蜂,我突然觉得那根手指更加忧伤了。


等到天色渐晚,我要离开的时候,x先生突然拉住我,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这家咖啡馆了。”


“为什么?”


“我没法不在每个月17号过来这里,如果你看到我,看到这家咖啡馆,势必要想起〈卡斯塔德〉。那本有魔力的书,说不定就会把你也拖进去。”


“好吧,我不进来。”我敷衍地答他一句,想着下个月仍要出现在他面前。


“不不,你要保证,你发誓不再进来。”他的眼睛幽暗如池塘底的游鱼。


我被那幽暗之光感动,不由自主地答应他。


离开咖啡馆。外面的风还是挺冷的,天晚了,已经点起路灯,也见不到白天那只蜜蜂了。


隔着玻璃,看到x先生冲我挥手,口型似乎在说:“再见。”


后来,我路过了兰登咖啡馆很多次,每次看到黄色的雨篷和擦得透亮的玻璃窗,就想起被卡在书和现实之间的x先生,想起了我的承诺,于是再也没有走进那家店。


夏天到来后的一天,我在网上闲逛,突然点开了一个网页,上面写着:不计一切代价征求〈卡斯塔德〉这本书之有关信息。


我看着这句话,微笑着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是蜜蜂,是选择跳圆圈舞,八字舞,还是佛拉明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