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作者:西奥多·德莱塞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

本章字节:11698字


“别哭啦,”他劝道。“哭有什么用呢?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大家就会好的。咱们还是可以过日子。”巴斯的话具有暂时安慰的效力,而且如今丈夫已经回家来,葛婆子也就恢复了她的宁静。虽然他的手是包着的,但是看见他还能走路,而且别的地方都没有受伤,也


就可以安慰了。也许他还能够恢复双手的用途,仍旧可以担任轻易的工作。总之,他们还能向好的方面去想。


珍妮那天晚上回家来,本想跑到父亲面前去,把她所有的殷勤和情爱和盘献给他,只是生怕他还同从前那样的冷漠。


葛哈德心里也觉烦闷。女儿给他的羞辱,他至今还不无遗憾。他虽然也想回心转意,感情上却仍混乱非常,不知该怎样说怎样做才好。


“爸爸,”珍妮怯生生的走近他去叫。


葛哈德现出惶惑的神情,试想说几句由衷的话,却总说不出口来。他一面想到自己的无可奈何,一面看出她的悲伤和他自己对于她的情感的反应这都是使他受不了的;于是他心中一软,不由得哭起来了。


“饶恕我吧,爸爸,”她恳求道。“我对你不起。啊,我实在对你不起。”他本来不打算看她,但经相会时一阵感情的冲击,他想已能饶恕她,而他也竟饶恕了。


“我已经祈祷过了,”他断续说。“现在好了。”他后来恢复原状,觉得他这种情绪有些可羞,可是一种新的同情和谅解已经确立。自从那时起,父女之间虽然不免仍有很大的隔膜,葛哈德却已不想再把女儿不当人,珍妮也努力要把做女儿的纯朴爱情跟从前一样显示给


他了。


现在一家人总算恢复了和平,可又不得不面临其他的忧虑和窘迫。他们的预算已经每礼拜减少五元,又多了葛哈德一口的消费,叫他们的日子怎么过法呢?巴斯本来可以把他每礼拜的收入多拿些来充家用,可是他觉得没有这样的义务。因此,只得把这每礼拜九块钱的收


入勉强敷衍房租,伙食,和煤钱,再讲不到意外的费用,但是意外的费用正连连追逼而来。葛哈德每天得去看医生换药扎手。乔其又正要买一双新鞋。除非由什么来源获得更多的收入,就必须向人家借债,重新去受从前那样的羞辱。这样的情境,就使珍妮心中那个才构


成一半的决心终于结晶。


雷斯脱的信还搁着未复。他约定的日子已经将近了。她应该复他吗?他是会帮助他们的。他不曾硬要把钱送给她吗?她于是终于断定,她是有义务去利用这种自愿献来的助力的。她就坐下来写给他一封简略的信。信里说她愿意依他的请求和他会面,只叫他不要到她家里


来。她这信付邮之后,就等着那命运所系的一日,心中交混着恐惧和切望的感情。


二十三那不祥的礼拜五到了,珍妮就要同她平淡生活中这个不可抗拒的新纠纷去对面。现在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她想。她自己的一生已经是一场失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奋斗下去呢?如果她能使她家里人快活,如果她能使味丝搭受到好教育,如果她能把以前的历史


掩饰过去,把味丝搭藏匿起来也许,也许怎么,有钱人和穷女子结婚的事情从前原也有过的,而且雷斯脱又很和气,他一定是喜欢她的。那天七点钟,她到联桥夫人家里;午刻她借口母亲叫她有事,告假出来,到旅馆去。


雷斯脱是提早几天离开辛辛那提的,所以没有接到她的信。他到克利夫兰时,就象天下的事情百无一可。他还希望珍妮的信也许在旅馆里等他,但到旅馆以后,仍旧杳无消息。他这人原是不容易失意的,但是那晚上感觉到非常沮丧,只得郁郁的进房去换了衣服。晚饭后


,他同几个朋友打弹子,意欲借此消愁,后来又跟他们痛饮了一番才分手。次日早起,他本想把这桩事撂开手了,但是忽忽已经快到约定相会的时刻,他因想这最后一个机会千万不可以错过。他仍希望她也许会来。因此,他早一刻钟就走进楼下的客厅去。他见珍妮已经


坐在一张椅子上等他,这一喜还用说得!她分明是已经默认了。他慌忙走上前去,脸上露出满意和感激的笑容。


“那末你到底来了,”他带着一种失物复获的神情瞠视着她说。“你不写信给我是什么意思呢?我当你既不理我,是决计不来的了。”“我写过信的,”她回说。


“写到什么地方?”“到你给我的地址。我是三天前写的。”“那末对了。信来得迟了。你该早写的。你一向好吗?”“哦,还好,”她回说。


“可是你的神色不好呢!”他说。“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到底是什么事情,珍妮?你家里没有出什么岔子吧,有没有?”这是一个偶然的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但这问题是替珍妮要说的话开了门了。


“我父亲有病,”她回说。


“什么病?”“他在玻璃工厂里把手烫坏了。我们都着急得什么似的。看样子他那双手是要没有用的了。”她住了口,现出苦恼的样子,他就明白看出她正在危难关头。


“那太糟了,”他说。“真太糟了。这是哪一天的事情?”“哦,差不多三个礼拜了。”“真是糟糕,可是咱们进去吃饭吧。我要跟你谈谈。我自从离开你,一径都想知道你家里的事。”说着,他引她进了饭厅,拣了一张隐僻的桌子。


他叫她点菜,想要借此来岔开她的心事,可是她那时毫没心思,又觉羞耻,还得他自己把菜单开出。他这才用一种引她高兴的神气向着她。“现在,珍妮,”他说,“我要你把家里的事情同我详细谈谈。上次我已经听到一点,可是我要弄个明白。你说你的父亲是个玻璃


匠。现在他已然不能再工作,那是显然的。”“是的,”她说。


“他共有几个孩子?”“六个。”“你顶大吗?”“不,我的哥哥西巴轩顶大。他二十二岁了。”“他做什么?”“他在雪茄烟店里当伙计。”“你知道他挣多少钱?”“我想是十二块吧,”她想了想回答说。


“其他的孩子呢?”“马大和味罗尼加不做事情。他们年纪都还小。我的兄弟乔其在威尔孙店里工作。他当收送货款的店徒,挣三块半一个礼拜。”“你挣多少呢?”“我挣四块钱。”他住了口,把他们一家的收入心里默默计算一番。“你们给多少房钱?”他接着说。


“十二块。”“你母亲多大年纪?”“将近五十了。”他把一柄叉子在手里翻来复去;他正在恳切地思忖。


“老实对你讲,我设想你家里的情形也大约是如此的,珍妮,”他说。


“我很替你们想过一番。现在我全知道了。你这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而且并不是坏的答案,只要你肯相信我的话。”他停了一停,预备让她问这答案是什么,她却不问。她的心思完全为她自己的困苦所占据了。


“你要知道吗?”他问道。


“是的,”她机械地回答。


“问题的答案就是我,”他回说。“你得让我帮助你。我上次已然要帮助你了。现在你必须让我帮助你,你听见吗?”“我上次本想不要你帮助,”她老实的说。


“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他回说。“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我有心要给你家里帮忙。而且我既然想到,马上就要做到。”他就掏出钱包,抽出许多十元二十元的钞票共是二百五十元。“我要你拿去,”他说。“这不过是个开头。我要你家里从此不愁贫乏。来吧,伸手


出来吧。”“哦,不,”她说。“不要那么多。不要统统都给我。”“要的,”他回说。“不要推了。来吧。伸手出来吧。”她遵他的眼睛的命令伸出手来,他就扶着她的手指头抓住钞票,同时在手背上轻轻的一捏。“我要你拿去,心肝儿。我爱你,小姑娘。我不愿意


看见你受苦,也不愿意你的无论什么人受苦。”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无言的感激,她又啮她的嘴唇。


“我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呢,”她说。


“你用不着谢,”他回说。“我倒要谢谢你呢相信我吧。”他住了口,眼睛看着她,她脸上的美使他出神了。她眼睛看着桌子,不知跟着要来的是怎么一着。


“你想辞了事情呆在家里怎么样?”他问道。“这就叫你白天也得自由了。”“这个不能够,”她回说。“爸爸要不答应的。他知道我应该工作。”“话是很对,”他说。“可是你的钱太少了。天晓得!四块钱一个礼拜!我很高兴给你五十倍的钱,只要你有法子用。”


他无所谓的用指头弹着桌布。


“我不能够,”她说。“我简直不知道怎么个用法。他们要疑心我的。


我得去跟我妈讲出来。”他听了她说的话,就明白她跟她母亲之间必定有种同情的联结,就连这样的事情她也不肯瞒她的。他到底不是硬心肠的人,所以想到这一层,不免有点感动了。但是他终不肯放弃他的目的。


“照我看起来,就只有一个办法,”他很温存的继续说。“你是不配做现在这种工作的。你太文雅了。我反对这件事情,你把它辞了,跟我到纽约去,我好好的看待你。我爱你,而且也要你。至于你的家庭,那是你从此再用不着操心的。你可以替他们找一个美丽的家,


好好的设备起来,什么样式的家具都由你拣。这样办法好吗?”他说完,珍妮的思想立刻就折回她的母亲她的亲爱的母亲身上。葛婆子一辈子所谈的正是这件东西一个美丽的家。如果他们能够有一所稍大的房子,铺排一点好家具,并且有一个种树的院子,


她该多么快活啊!有了这样一个家,她就可以不担房租的心思,不用拙劣的家具,不受贫穷的苦楚;她一定是会快活的。那时珍妮见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好象窥破自己的心事,一时回不出话来,而他也看出一种巨大的势力已经发生作用了。这是一个侥幸的启发这个给


她家里人一个美丽的家的暗示。他又等了几分钟,这才说道:


“好吧,你就依我这么办好不好呢?”“好是很好,”她说,“可是现在办不到。我不能离开家里。爸爸要查问我到哪里去的。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你不能借口说是跟联桥夫人到纽约去吗?”他授意说。“那是不能反对的,是不是?”“他们要不查出来,原不要


紧的,”她不胜惊惶的睁大眼睛说。“可是要查出来呢?”“不会查出来的,”他不以为意地回说。“他们不会去查问联桥夫人的事。人家太太们常要带她们的女仆去作长途旅行。你干吗不告诉他们说联桥夫人要你去非去不可所以去的吗?”“你想我能这么说


吗?”她问道。


“当然咯,”他回说。“这有什么奇怪呢?”她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个计划也还容易实行。然后她看了看他,心知跟这人发生了关系,就难免自己又要做母亲。一想起生孩子的悲剧来啊,她是不能再经过第二回的,至少不能在同样的情境下。她不能把味丝搭的事情


告诉他,但她不得不把这种不可克服的难处声明一下。


“我”她才说出一句话的第一个字就停住了。


“唔,”他说。“我什么?”“我”她又停住。


他爱她那羞人答答的样子,她那格格说不出口的妩媚神情。


“什么,珍妮?”他帮助她似的问道。“你真有意思。你不能对我说吗?”那时她的手放在桌上。他就弯过身子来,把他那强壮的褐色的手盖在她的手上。


“我不能养孩子,”她终于低着头说出口来。


他凝视着她,觉得她那坦白的神情实在具有一种魔力,又见她虽处于这种非常的情境,也仍能够保持天生的文雅,又能毫无虚饰地认出人生的根本事实来,因此他对她的评价又增高了许多。


“你真是一个伟大的女子,珍妮,”他说。“你是了不起的。可是这桩事情你不用担心。这是有办法的。除非你要孩子,你就无须有孩子,我也不要你有孩子。”从她那种惊疑而含羞的面容上,他明明看出这个问题来了。


“的确可以这么办,”他说。“你是相信我的吧,是不是?你想我是明白的吧,是不是?”“是的,”她颤声说。


“好吧,我的确是明白的。总之,无论如何我不会叫你有一点儿烦恼。


我要带你走。我也不要什么孩子。现在我并不觉得有孩子能使我感到满足。


我且等将来再说,可是总不会有这事情,你放心吧。”“是的,”她有气没力的说,无论如何不敢接触他的眼睛了。


“你听我说,珍妮,”他歇了一会儿又说。“你是对我有意的,是不是?我呢,如果对你没有意,你想我会坐在这里恳求你吗?我是为你发狂了,这是千真万确的话。你对于我就象酒一般。我要你跟我。我要你赶快就干。家庭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为难,可是总能设法的。


你且跟我到纽约去。日后咱们自然有办法。或者我去会见你的家里人。或者咱们假装求婚的样子,随你喜欢怎么样且先跟我走再说。”“你不见得叫我立刻就走吧?”她吃惊地问。


“是的,早则明天,迟则礼拜一一定要走。你总能够设法的。怎么,如果说联桥夫人要你去,你就随时都可以走,没有人会疑心的。我这话对不对?”“对的,”她慢慢的承认了。


“好吧,那末何不马上就走?”“要说假话总觉有些为难的,”她深思地说。


“我也知道,可是你总走得开的。不是吗?”“那末你肯不肯稍等一会儿?”她央告道。“事情太急迫了。我害怕呢。”“我一天也熬不住了,心肝儿。你看不出我的感情吗?你就瞧我的眼睛。你愿意吗?”“是的,”她回话时心里感着悲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爱情


的激动。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