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作者:西奥多·德莱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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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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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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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50字

在珍妮跟雷斯脱同居的三年中,他们之间已经滋长出了一种强烈的相互同情和谅解。雷斯脱是真正爱她的,不过他有他自己的一种爱法。那是一种强有力的、自求满足的、不肯迁就的爱,大部分是由情欲而起的,可是已经逐渐达到精神的爱的程度了。她那种柔顺温婉的


性情,不但能够把他吸引,并且已经牢牢的绊住了他。她是彻底地真诚的,善良的,女性的,他因而逐渐的信任她,依赖她,而这信任依赖的感情是与年俱深的。


在珍妮那方面,也是诚挚地,深切地,真实地,逐渐爱上这个男子。起初,他打动了她的心思,摄住了她的灵魂,并且利用她的窘迫以作羁绊着她的链条,那时她虽然也喜欢他,却还略略有点儿疑心,稍稍有点儿惧怕。现在呢,已经跟他同居,已经跟他更熟,已经摸着


了他的脾气,她是真正的爱他了。他是这么大量,这么直爽,这么漂亮的。他对于一切事情的观点和意见都是实事求是的。他有一句爱说的格言:“照着墨线锯下去,随便那木屑落在什么地方。”这话深深印入了她的脑筋,觉得它非常奇特。他分明是什么东西部不怕的


无论是上帝,是人,或是鬼。他惯常要对着她看,用他那双大红手的拇指和其他指头夹住她的下巴颏儿,说道,“你是可爱的,不错的,可是你还需要勇气和傲气。这几样东西在你是还嫌不足,”及见她的眼睛对自己的眼睛默默若有所申诉,就又接着说,“不要紧


,你有别的东西呢。”于是他就跟她亲吻了。


最使雷斯脱心喜的一点,就是她用来掩饰社交上和教育上种种缺点的天真态度。她本来不大识字,有一次他看见她把他常用的一些词儿写在一张纸上,旁边注着意义。他见了不觉微笑,但他因此反而更加喜欢她。又有一次,在圣路易的南方旅馆里,他发现她装做吃不下


东西的样子,因为他看见旁边桌上的人都在看她,当是自己吃东西的方法不对。她不十分明白吃什么东西该用什么叉,什么刀,而那些奇形怪状的食品也使她觉得为难;比如龙须菜和蓟菜,她就不知道该怎样吃法。


“你为什么不吃点东西呢?”他很温存的问道。“你肚子是饿的,不是吗?”“不很饿。”“你一定饿的。你听我说,珍妮。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千万别那么想。你吃东西的方法并不错。要不然,我也不带你到这里来了。你是本能地会的。不要多顾虑。你要有什么不


对的地方,我马上就会告诉你的。”说着,他那棕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安慰她的神气。


她微笑一笑,表示感激,自己也承认说,“我有时候觉得有点不安呢。”“别那么样,”他又重复的说。”你并没有错。别烦心。我会教你的。”而他确乎事事都肯教她的。


逐渐逐渐的,珍妮把舒服生活的规矩和习惯都学会了。葛哈德家中向常所有的,都不过是生活的必需品,现在呢,她是没有一样没有了箱子,衣服,化妆品,以至全部奢侈的设备,她对于这些东西固然都喜欢,却仍顾到自己的身分,务求样样都恰如其分。她并


没有一点虚荣心,有的只是一点享受特权和机会的意识。她对于雷斯脱替她做过的事和继续替她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感激。她只望能够绊住他长此绊住他!


安置味丝搭的一切手续办妥之后,珍妮就安定下来,过着日常的家庭生活。雷斯脱因为事务忙,有时在家,有时不在家。他在大太平洋旅馆包了一排房间,原来这是当时芝加哥唯一的大旅馆,他就把那里当作形式上的寓所。中饭和晚上的请客都在友联俱乐部。那时候电


话还很少,他却已在自己寓所里装了一个,因此要跟珍妮说话,随时都便利的。他一礼拜住在家里的时候大约两三天,有时还要多些。起初,他坚执要珍妮雇用一个女用人做做家常生活,但后来珍妮提议临时雇人做扫除浆洗的工作,他也觉得比较妥当,就默认了。珍妮


很喜欢家庭的操作。她天生是很勤劳的,又很爱秩序,因而更提高了他爱她的感情。


雷斯脱的早饭总在早晨八点钟吃。晚饭要七点钟开,并且要铺排得好。


银子的器皿,花玻璃的杯盘,外国的瓷器这一些小小的生活奢侈品,都是使他称心的。他的箱子和衣橱都放在寓所。


在最初几个月里,一切事情都很顺溜。他偶尔要带珍妮出去看看戏,如果碰见熟人,总把她当做葛哈德小姐给人介绍。若遇必须用夫妻的名义登记时,他就用上一个假名字,但在无须怕人发觉的地方,他也就把自己的真名写上。这样,一直到现在,都不曾发生什么困难


或是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在这样的局面下,珍妮别的心事都没有,就只怕味丝搭的事情一旦发觉,不免要引起麻烦,又因父亲在家里,家庭太没有组织,难免要担心罢了,有一天,味罗尼加写信给珍妮,说马大已经在克利夫兰租到一所房子,她跟威廉也打算住到那里去,叫老头子独个人住在家


中。珍妮深怕这事要实现,因而加重了她的心事。她想起父亲,觉得他可怜得很,又想他手已受伤,只能做守更的工作,如今要把他独个人丢在家里,不免伤心起来。他会到她这里来吗?她看他现在的情形,知道他是不会来的。就是雷斯脱要不要他来,她也还没有把握


。即使他来了,味丝搭的问题也仍不能解决。因此珍妮的心事终于放不下。


讲到味丝搭的问题,那确实是很复杂的。珍妮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所以对于她的事情特别关切,巴不能够给她多多的好处,借以弥补自己不得对她尽母亲义务的欠缺。她每天到奥斯伦夫人家里去一趟,每回都把玩具,糖果,以及她想得起来可以博那孩子欢心的东西带


给她。她到那里去时,总跟味丝搭坐在一起,把神仙和巨人的故事讲给她听,听得那孩子把眼睛一径大大的睁着。后来,碰着雷斯脱回去省亲,她居然带她到寓所来了,带了几回之后,她就发现这是可以常做的。又过些时,她渐渐摸着他的脾气,就愈加胆大起来虽


然胆大这个词儿是难得会跟珍妮发生联系的。她那样的冒险,就如同小耗子一般;有时雷斯脱不过短期间两三天的出门,她也敢把味丝搭带到寓所去。她甚至敢把味丝搭的玩具藏在寓所,预备她来的时候可以玩耍。


当孩子在珍妮寓所的时候,珍妮就不得不认识人生确是可爱的东西,只要她能做得一个正式的妻子和快乐的母亲的话。味丝搭是一个聪明不过的女孩子。她常常发出种种天真烂漫的问题,使得珍妮的疚心愈加深切。


“我能来眼你同住吗?”就是她常常提出的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珍妮只好告诉她,说母亲现在还不能带她同住,但是不久就可以了,她要尽快的设法带她来长住。


“你不能说到底什么时候吗?”味丝搭又要问。


“不,亲爱的,现在还说不准。但总快了。我想你再等几天总不要紧的。你不喜欢奥斯伦夫人吗?”“喜欢的,”味丝搭回说。“可是她这会儿再没有好东西给我了。她还是给我那几样老东西。”珍妮听了,心里好生难受,就要带她到玩具店里去,让她把新玩具满载而


归。


雷斯脱是当然一点儿都没有疑心的。他对家庭事情的观察一向都马马虎虎。他只顾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快乐,一心相信珍妮的忠实,决不疑心她会有什么瞒人的行为。有一次,他因身体不适,下午回到家来,见她不在家里不在家里有三个钟点,从下午两点到五点,


他心里略略有点着恼,等她回家之后,就责怪了她几句;但是他的着恼并没有她的惊惶那么厉害。她怕他要起疑心,直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对他竭力的解释。她说她是到洗衣女人那里去的。又因去买了东西,所以回来迟了。又说她想不到他回来得这么早。又说她很抱歉


,不该出去,以致他回来不能服侍。经过这回之后,她就明白这样的事不知要生出怎样的纠纷来。


这事之后约莫三个礼拜,雷斯脱有事回到辛辛那提,要过一个礼拜才来,珍妮就又把味丝搭带到寓所去住。这一下就一连住了四天,母女之间真有说不尽的快乐。


这回的小小团聚,本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故的,却因珍妮一点儿疏忽,竟至发生很大的影响,使得她后悔不及。原来味丝搭有只玩具的小羊忘记带走,搁在前房一张大皮榻底下,刚巧那张榻是雷斯脱惯常躺在上面吸烟的。


那小羊的颈上有条蓝色带子拴着一个小铃儿,皮榻振动时就会微微的作响。


味丝搭是小孩子淘气,故意把那小羊扔在皮榻的背后,当时珍妮一些也不知道。味丝搭走后,珍妮把各样玩具都收拾起来,偏偏漏下这小羊没有捡起,及到雷斯脱回来,它还是放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日光照耀的玩具区域。


就在那天晚上,雷斯脱躺在那张榻上,安静地受用着他的雪茄和报纸。


偶尔把雪茄落在地上,还是旺旺点着的。他恐怕烧坏东西,弯着身子看榻下。一时却看不见那支雪茄,他就站起身来,把皮榻移开一步,这一来,就发见那小羊依然站在味丝搭当初扔下的地方。他把它捡了起来,反复的看了一会,心里很觉奇怪,为什么家里会有这样东


西。


一只小羊!这一定是邻家孩子的东西,珍妮引他来玩儿丢在这儿的,他心里想。他就要把东西拿去跟她开一回玩笑。


想着,他就高高兴兴的把那玩具擎在手里,走到餐室,见珍妮正在食器台上做活,他就假装严厉的声音嚷道,“这是哪里来的?”珍妮梦想不到有这足以证明她的两重身分的东西被他拿住,回过头来一看,当他已大起疑心,就要对她发作了。登时她全身的血液都涨到脸


上来,立刻就又统统落下去。


“怎么!怎么!”她嗫嚅道,“这是我买来的小玩意儿呀。”“我猜也是的,”他和蔼地回答;她那种惊惶的神色已经逃不过他的眼睛,却还没有发觉其中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它正在一个僻静的羊圈里打转儿呢。”他把那颈上的小铃儿弹了几下,珍妮呆呆站在那儿,


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小铃儿微微响了几声,他又回头把珍妮看了一眼。他那样子很象开玩笑,她简直不能说他有什么疑心。可是她自己的心境几乎已经没有恢复宁静的可能了。


“你有什么不适意吗?”他问。


“没有什么,”她回答。


“看你这样儿,好象这只小羊给你吃一大大的惊吓似的。”“我忘记把它捡起了,别的没有什么,”她随随便便地说。


“看这小羊好象已经玩了多时了的,”他又比较正经的加上一句,但看珍妮对于这个问题分明觉得很难受,就不再追问下去了。他本想在这小羊身上寻点儿开心,结果却得不到。


他于是回到前房,躺在皮榻上,把这事思忖起来。她为什么要这样惊慌呢?不过是一件玩具,为什么竟叫她的面色变白呢?她独个人在家寂寞,把邻家的孩子哄到家里来玩玩,也算不得一回事。她为什么要吓得这般模样呢?他想了又想,终于得不到一个结论。


此后关于这小羊的事情就再没有提起。等到事过境迁,倘若没有别的事情重新来打开他的疑窦,珍妮记忆之中也原可以完全扫去这回事情的印象的,而无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有一天晚上,雷斯脱在寓所比平常时间耽搁得稍久一点,忽听得门铃声响,刚巧珍妮在厨房里有事,他就自己去开门。门开处,见一个中年妇人,慌慌张张的,把他看了一眼,就用一口瑞典腔的话,说要找珍妮。


“呆一会儿,”雷斯脱说着,就到后边去叫她。


珍妮远远就看见来人是谁,慌慌张张的走出穿堂,反手将门带上。这样的举动,立刻引起雷斯脱的疑心来。他把眉头一皱,决计要把事情查究个彻底。不一会,珍妮又走进来,面孔白得同死人一般,两手好象没有地方可放,急乎想要找点东西抓住似的。


“什么事情?”他问道;他方才感着的恼怒,使他的口声带着一点严厉了。


“我得出去一下子,”她许久才回答出来。


“好的,”他勉勉强强应允她。“不过到底是什么事情,你总可以对我说的,不是吗?你现在要到哪里去?”“我我,”珍妮说不出口来。“我得要”“唔,”他厉声道。


“我得出去有事去,”她支吾道。“我我等不得了。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吧,雷斯脱。现在请你别问我。”她眼睛瞠视着他,面上仍旧现出打定主意急乎要走的神气。雷斯脱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紧张急迫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感动,而且有些着恼了。


“你要去当然可以,”他说,“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呢?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呢?跟人家说话,又为什么要在门背后嘁嘁喳喳呢?你到底到哪里去?”说到这里,他自己觉得太粗暴,就不说下去了。珍妮先听见那个消息,已经急的不得了,现在又受着这一番从来


没有受过的叱责,登时情绪紧张到极点。


“我会告诉你的,雷斯脱,我会告诉你的,”她嚷道。“现在可不行。


现在我没有工夫。等我回来什么都告诉你,请你别拦阻我。”说完,她急忙到隔壁房间去拿外套,雷斯脱到底莫名其妙,仍旧不肯放松,直追她到房门口。


“你听我说,”他做出强硬而野蛮的样子来嚷道,“你这种行为是不对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问个明白。”他站在门口,从头到脚都现出强硬和坚决的神情,好象非叫人服从不可。珍妮那时被他追逼得没法,只好回过头来。


“是我的孩子,雷斯脱,”她嚷道。“她要死了。我现在没有工夫说话。哦,请你别拦阻我。等我回来什么都告诉你。”“你的孩子?”他嚷道。“你这是什么鬼话?”“我是没有法子,”她回道。“我是怕我早就该对你说的。我不过因为不过因为啊,放


我走吧,等我回来通通告诉你。”雷斯脱满心惊异的把她瞠视了一会,这才站开了,知道当时不好再向她追逼。“好吧,你去吧,”他平静地说。“不要叫人送你去吗?”“不要,”她回道。“奥斯伦夫人就在不远。我会同她去的。”她面色惨白的匆匆去了,他站在那


里沉吟了半晌。难道这就是他自以为认识清楚了的女子吗?怎么,她已然骗了他好几年了。珍妮!那个面色惨白的!那个老实样儿的!


他这样喃喃自语着,竟有点儿窒息了。


“好吧,我真是该死!”